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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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松

(一)

平日里,家里的人都去上班,祖母倒是不上班,但她总是倒动她那些小玩意,还不许我看。

祖母除去和祖父共同住在一间屋子还单独自己有一间。

屋里东面有挂塔,是她平日里挂衣服的地方,西面有两口大柜,一口里面装着她的衣服,没什么好说的。另一口落地大柜却很是神秘。

黑底红漆描的边儿,柜身上用黄色工笔画的图案,画面上有凉亭,有荷花,有仙女,有书生,反正是些穿着长裙长衫的古代人。

柜子比我个头高很多,我得站在禁凳上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得着柜沿,还得解开铜锁,掀起柜板,才能一探个究竟。

只要家里人全走光了,祖母就会呆在她的小屋里。我每次从小屋经过,趴在门缝上看,她都掀起柜面站在那里拾掇。我一想推门进去,就会被她嚎唠出来。可是她越这样我越是好奇。

终于一日,她哼着小调。

看样子心情不错。

我就颠颠的跟着后头:“奶奶我也想帮你收拾收拾大柜子。”

祖母住了声,眼皮撩了一下,拿眼睛横了我一下,用声音唬我:“收拾什么收拾,你可别给我添乱了。”

我是铁了心,一定要看看里面有什么,贴着柜子不走。

祖母果然心情好,并没有撵我走。

她自顾自的翻箱倒柜。

拿出一匹匹各色绸子、布料,用小刷子精细的掸着上面的灰,自言自语。

“这是你太奶活着的时候给我留的布料,让我做个旗袍。自打和你爷爷结婚,我就没再提起这事,年年都拿出来瞅瞅,也没那功夫做,看看这花纹,这颜色多正啊,不比现在人穿那乌涂色好看?”

又拿出一些小荷包,闻了闻。

“这是你太爷爷年轻时候买的小荷包,各式各样的。这师父手艺好啊,这小马做得有多像啊,你瞅瞅,还有这穗子,一条一条的多整装。”

说是让我看,实际上就是举起来和我打个照面。在我眼前金丝金鳞的一晃,只觉得闪闪发光,我刚一伸手接,她就当没看见似的又收了起来,所以我也没瞧见那师父的手艺有多么精湛。

接着掏出一些齐刘海的塑料小香人,土黄色的,翠绿色的,说是大姑以前玩的,我仍旧趴在柜子边抬头看。

“哎,这可是个好玩意。”

我仰着头打算看个仔细。

祖母掏出一个米色的小布包摊在手里,拆开布包拿出一个墨绿色的类似眼镜的东西。可是又不太像眼镜,别人的眼镜都是一副镜架两块镜片。可是这个好像没有镜架,用墨绿色的布连着镜片,而且布还很长,应该可以罩住脸颊。

我忍不住问:“奶奶,这是什么?”

祖母摆弄着它。

“这是你太爷年轻的时候用的东西,这叫风镜。刮风时候带着不眯眼睛,也不怕下雨,上面这不是有个帽子么,你太爷就带着这个去念书,坐着大吉普,那才神气呢。在早有几个人有这东西啊。”

祖母摸着风镜,看了又看,“你太爷当年威风着呢,那你太爷的眼里是最容不下沙子的,谁要是敢横行霸道,一定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觉得很新奇。

我同祖父坐过一次吉普车。军绿色的正方形的车身,车轱辘要比正常的车大一些,车也高一些,准备上车必须伸长腿高抬脚才能蹬上去,如果不穿利索的紧腿裤子,肯定是要拖拖落落东挂西扯的。门拉手往下是金属的做的车门,车玻璃往上连着车棚顶都是布拼接成的,开起车,车棚随着颠簸呼搭呼搭的,车窗也有些漏风,坐在上面东摇西晃。

祖母又把风镜原封不动的包了起来。

“我和你爷爷在一起,虽是吃穿用不愁,但也不见起比别人家早用些什么新式样。那在早,你太爷家要是没有的东西,旁人家怕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祖母边收拾边叹气:“你爷爷啊就是太老实了。”

“老实”这词,我还听过一次。东院老刘家是戏园子里卖戏票的。我随红姑娘溜达经过他家,刘婶子在墙根底下跟旁人唠嗑,一回头发现她家的大小子正骑在墙头上,刘婶子抄起扫帚嘎达就要打他,她家大小子也是好身手,顺着墙头爬上了房顶,像个小猴子一样逃走了。

刘婶子扑了个空,举着扫帚嘎达敲打着墙,骂骂咧咧:“你个小崽子,一天天像个跳马猴子似的,天天没个消停气儿,你给我老实儿的,揍死你得了。”

一起唠嗑的人都咯咯地笑着,劝说:“淘点好,小子淘点聪明,不能太老实。”

那是第一次听到“老实”这词,这次是祖母说祖父。

(二)

祖父平日里去上班,回到家中就往床上一躺,一手拿着木梳梳头,一手掐着本书。一条腿支起来,另一条腿架在这条腿上,看到兴起的时候,架起来的那只脚还会一晃一晃的。

每次开饭,都由我去请祖父,而且每次都要请两遍才能来吃饭。

第一次,我跑到床边喊一声:“爷爷,饭好啦!吃饭啦!”

他含糊着“唔”一声继续看书。

当饭菜上桌,碗筷儿都摆好了,我再去请第二次:“爷爷,饭都摆好了,吃饭吧。”

祖父才能放下书和木梳起身下地,我也转身跑出去,大家都坐好了,就等祖父上桌。

倘若我哪天第一遍没去请,直接等摆好了饭菜再去请,那么大家就会多等很久,因为即便我说饭菜上桌了,祖父也不会立即起身,一定得等我再请一次才会过来吃饭。

祖父从身后走过来,看着桌上的菜,大家等他先动筷儿再吃。有的时候他会评价一番,一般情况下是默不作声。

祖父最爱吃水豆腐,还一定得是戏园子后边豆腐坊的豆腐。旁人用小板车推着卖的豆腐他一吃就会说有怪味,就一定会生气。即便我们不告诉他是在哪里捡的豆腐,他也会吃出来,嘴是很刁的。

祖父在家从来没有做过饭,但是他对饭菜还是很有讲究,对烹饪很有研究。比如想让芹菜做出来爽脆就要在爆锅时先放醋再放菜;如果想让菜更入味,就得等菜炒个八分熟的时候再倒醋;做鱼的时候一定要大酱爆锅,不要用酱酒,虽然上色的效果是一样的,但是味道不一样,大酱炖出来的有豆香。

有的时候不合他的胃口,他会不高兴,眼睛立起来,呵斥:“做了这么些年的饭,还是这个样!”甚至会摔筷子,饭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吃到嘴里的东西就直接吞下去,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生怕他把火气连累到自己身上。

每到过年的时候,红姑娘告假回家过年了,饭班子这种事情就落到了家里女眷的身上。

大伯母、姑母和母亲三个人合作,老姑还在上学所以不用进厨房。

没有红姑娘的时候,这三个女眷会格外小心,每到吃饭的时候都会屏息凝视,等祖父动了第一筷儿,没质可否,大家都会舒一口气,开始吃饭。

没有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三)

每逢过节的时候,大伯父家的堂哥、大姑母家的堂姐都会来祖母家。

堂哥虽然很少回祖母家,但是街坊都认识他,李家的长孙,自然受人关注。

每次他在门口玩的时候,路过的人都会瞪圆了眼睛尖着嗓子夸张地叫起来:“哎呀!这不是李大娘的大孙子嘛!都长这么高了,长得这么俊了。”

堂哥一般会停下手里的玩物,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叫一声叔叔婶婶,然后等着路人走过去。

这下可把路人高兴坏了,受到了这样的尊重,更是要一步一回头的看着堂哥,点着头嘴里碎碎念着他的好处,茶余饭后提起李家的长孙都会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人长得好还有礼貌。

总会有些不认得堂哥的人特意前来打个招呼,看看到底是不是大家说的这样,堂哥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下没了疑虑,反而比先前就认识堂哥的人夸得更厉害了。

堂哥在学校见识多,也有很多规矩,上午要吃间食,也就是早饭和午饭中间要吃点小零嘴,到了祖母家也不能改了习惯,所以祖母会给他一些零花钱,让他买一些小吃,他天天都要跑去佟家小卖部选心仪的食品调着样吃,小卖部的老板娘在我们兄妹三个人中最喜欢他。

作为孩子,他确实很聪慧,总会拿捏着时机,如果我们三个争抢得不可开交,即便他把我弄哭了,最后也一定是他先跑去祖母那里说我不好好玩,总是哭。

祖母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责怪我,你哥一年来这么几回,你就不能和他好好玩!

但凡我一要辩解,祖母都会摇着手,嘴里念叨着,嘚嘚嘚,你就是要尖儿。

玩着玩着就饿了,到了午饭时候,头发都湿漉漉的贴在额头前,衣服后筋骨也都是汗,母亲会招呼我们几个消消汗好开饭。

堂哥回来的时候,请祖父吃饭的任务就交代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一去请祖父必定是俩个人一起出来的,要么是他在后边推着祖父的腰,要么是他拉着祖父的手往前走,祖父一定是呵呵地笑着。

我曾经发问过,为什么堂哥一请爷爷就出来。母亲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脚,她看着我奴了一下嘴,当然没人回答我,但是我也不在乎再去发问了。

堂哥在开饭前一定会去厨房看看今天的食谱,如果发现绝大多数都是不合他胃口的,他就一定会吵着不舒服,坚决不上桌。

祖母会一直哄着他多少吃一点,他必定会提要求。小卖部的鸡蛋面包、西面的八裂酥、黄土坑旁的打糕,或者干脆跟吃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要求,要一盒溜溜儿,这样才肯上桌吃饭。

祖母总是会答应,差人快去买来。

有时堂哥闹得太凶,大伯父总会佯装要打他,手举得很高。我为什么断定他是假装的,因为手一直举着也不落下,而且嘴里一直说着你赶快好好的听话。我相信堂哥也是知道他父亲并不是要真打,只是做个样子,所以他仍是胡闹。但是这一招总是骗过众人,或者大家也都愿意配合,都冲了上去一把按下大伯父的手,上去拉拉扯扯,也就不打了。

倘若堂哥要是真的觉得委屈了,他看大家一拥而上,就会哇一声咧嘴大哭。祖母闻声而来一定会埋怨,好好的日子,你干啥总是哼孩子,你们当着我的面儿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能说打就打吗?

大伯父气不过,犟嘴几句:“你们不能这么惯着。”

祖母总会说,我们怎么惯着了?你不是也被我教育大的吗?我看你这两年是官升脾气长了,你能不能管了,不能管,这孩子放我这。

一看祖母动了怒,大家就会把大伯父拉到别的屋子去,祖母会搂着堂哥问他要干什么,也会劝他不要跟父亲这样讲话。堂哥被答应了要求,头像捣蒜一样点着。

每次看到这一出闹剧,堂姐都会同我耳语:“看见没,因为他是小子,大家都惯着他。”

我与堂姐的关系更密切一些,一来因为她是女孩,我们之间更有得聊,二来堂姐放假会在祖母家住上几天,我俩会睡在一起。

每到晚上都会说悄悄话。

(四)

漆黑的夜里,伴着夏夜院外的蛐蛐声,冬天护窗户的塑料布呼呼声,我听着堂姐的故事。

有的时候我俩正说笑着,堂姐便会突然潸然出涕,她是如此的多情。

堂姐是冬天出生的,姑父希望她冰雪一般聪慧,青松一般傲然,所以取名为雪松。

堂姐也确实不负众望,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说话也是极尽委婉。

堂姐的忧伤来源于她的祖父家。

她的祖父是一个性格很暴躁,重男轻女思想家极其严重的人。然而不幸的是,雪松的叔叔家有一个男孩。

人痛苦的来源,来自于内心的夙愿往往得不到满足,偏又不懂得宽慰,而是一味地期望。

雪松生性敏感自然感受得到祖父对她们姐弟俩的差距。

雪松人长得漂亮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每在学校都当做范文来读,而她堂弟却顽劣得很,不喜欢读书,雪松总是以此来安慰自己,在读书上,祖父还是更喜欢我的。

一日老师又留了习作,雪松一气呵成写出了一篇得意之作。特别想给祖父读一读,得到一点鼓励也是好的。

她拿着作业本,站在祖父门前踌躇了一会儿,趴在门框边向里面看了看,祖父正在摆扑克消遣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她试探着摸进门里,倚着门框,看着祖父,小声嘀咕着:“爷爷,老师让把写好的文章读给家长听听。”

祖父头也没抬,继续捡着扑克:“嗯,给你爹看吧。”

“老师说,让给家里最会写的人读来听,请家长写两句评语。”

祖父皱了眉头:“我也不会写,这学校老师就能整事,念书就好好念,干什么总是搀和着旁人。”抱怨了一番说:“你念吧,我听着。”

雪松的手心都出了汗,心跳也加快了,读作文的声音有些怪,像小动物呜呜的叫声,她用作业本挡着脸,努力平复着心情,声音颤抖地读着。

读到一半的时候,她侧过脸看向祖父,祖父仍低着头捡扑克,身边的扑克板板整整地摞了好几摞。雪松突然想下一个赌注,她不想读了,她想知道祖父到底有没有再听。

她放下作业本:“爷爷,我读完了。”

祖父既没点头,也没吱声,继续捡着扑克。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到底听还是没听。

雪松就杵在那里,连腋下都出了汗,心越跳越快,感觉马上要蹦出来了,嗓子眼发紧,嘴里发干,一直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哪怕你说我一句写得什么破乱玩意也好啊,总比根本没有听好啊,不会真的没听吧?应该不会这样对我吧?

雪松跟我说的时候哽咽着,接连地舒着气,感觉像是透不过气的样子。继续说:“你越不想知道的结果其实就是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我当时还抱有一丝幻想,我还在自欺欺人。”

这时她堂弟冲了上来,一屁股坐在了祖父的扑克牌上,祖父一惊随后哈哈大笑着,搂着他对准脸亲了一口,大臭小子大臭小子亲昵的称呼着。

雪松从来没有如此感谢堂弟的出现,好像是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解脱的机会,她终于可以不用站在那里受罪了。

雪松平躺着,脸朝上,透过窗户,细碎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一汪清泉从她的眼角划过,她声音悲戚地说着:“我知道他们不在乎我,但是我没想到是到这种程度。”

她还说,她从来不在她们家人面前哭,因为她不想示弱。

她也不喜欢自己这样懂得人情世故。

她跟我说鲁迅先生说过如果一个房子里的人马上要闷死了,你把他叫醒很残忍。

她宁愿自己傻一点,也不会这样难过。

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听了这个故事我也忽然难过了起来。

她会握着我的手说咱俩是好姐妹,我就你这么一个知心的人,可以听我说说话。

每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她都会躲在一旁偷偷地哭,当别人问她想不想去她爷爷家的时候她仍然会说想去。

后来,雪松姐去外地求学的时候又来找我谈心,她说:“老话说的父母在不远游,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去外地,但是又实在在这儿呆的够够的了。”

当时还有些犹豫。

那天听母亲说,雪松姐突然就决定去外地了。

雪松姐来我家辞行的时候跟我说:“我爷说了,一个姑娘家也不指望养老,要走就走吧,以后嫁人了就啥都完了,我听了这话就什么都不想了。”

(五)

燕子冬去春回,杨花落了还开,雪松姐是北方的姑娘,最后在南方扎了根,没再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