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一走,九月就起风。
黄土坑那儿就打着旋儿扬沙。
黄土坑是最公平的。管你是朝不保夕的叫花子,还是身子娇贵花枝招展的大小姐,谁经过那里都得加快脚步,拽紧脖领子,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
住在黄土坑旁边的大美闺可不在乎。
照样。
早上去市场捡些烂菜帮破菜叶拿回家做饭,晚上去二商店门口扭大秧歌。
有时候风沙不长眼,把大美闺迷了眼。
她就蹲在地上使劲地揉着眼睛,边揉边骂:“这他妈的没人性,连我眼睛也敢迷,真他妈的不是物儿。”
眼睛揉得通红,张着嘴一骂就骂上半天,在风中灌进去一嘴沙子,边揉着眼睛边吐着嘴里的沙子。
骂人的声音在大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只能听见一声高一声低的哇哇声。
大美闺原来不叫大美闺,也是有名有姓的。
只是小的时候父母就早亡,岁数大些又得了疯病,靠着政府救助活着。
整天往自己头发和身上别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像一个算卦的,画着红脸蛋红嘴唇,高兴了走起路就拿腔作势的,跟唱京剧出场的人一个样。
时间长了,有好事之徒总是愿意逗试她:“哎呀,这不是老奎家的姑娘吗?这么漂亮!”
大美闺也乐呵地迎合着,很得意的样子。
时间长了,大家就渐渐忘记了她的姓名,都叫她大美闺。
街坊里要是自家孩子瞎臭美,往头上别朵花。一定会被大人追着骂:“快给我摘下来,不知道磕碜,跟大美闺一个样。”
大美闺要是心情好了,你逗她,她会呵呵地和你聊上两句。
要是一犯浑,从她旁边经过,还没抬眼就会无缘无故被她骂个好歹。
这个没人性,那个没人性,都不是好东西,反反复复骂上好几个钟头。
一见她开骂了,站大街卖呆儿的人都赶紧回屋了。有的孩子没玩够,父母咋拽都拽不回去,大人一定会吓唬道:“快溜儿回屋,看大美闺上来骂你啊!”
在孩子们的心里大美闺是不好惹的,和医院给人扎针的护士一样吓人。
大美闺骂得最多的人家就数贾兴家。
红姑娘每次听到回来都会念叨:“那才难听呢!也不知道贾兴他们怎么得罪了大美闺。”
(二)
黄土坑出事了,打仗了,街坊们都跑去看热闹。
原来是刚才大美闺骂得太凶了,贾兴的二儿子贾洋听不下去了,出来找大美闺干仗。
贾洋一把揪住大美闺后脑勺的头发,啪啪地扇着大嘴巴子,大美闺疼得呲牙咧嘴老母般地嚎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大伙儿围着团团站,这次贾洋真是发了狠,谁也不敢凑前拉架,只有几个年长的把手举着在空中挥舞,光嘴里劝着:“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街坊住着,这是干啥啊?”
大美闺头发被揪掉了好几撮,脸也抓破了皮,她看到人多了起来,突然像吹足了气的气球一样,张牙舞爪起来。
言语中,大伙儿知道了,贾兴每次喝多酒都去她家门口撒尿,朝屋里吹口哨。
大家伙本来也不是真心去拉架,这下听到了这等丑事,更是不希望他们赶快散开了,反而都假惺惺地推着大美闺说:“白说了,白说了,说啥呢!”
得到了大伙儿的怂恿,大美闺说的更厉害了,什么贾兴不正经,早些年净干缺德事。
贾洋一听大美闺越说越离谱,人也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的人脸上还带着笑,他更是气得发了疯,半大的小伙子下起手来不知道轻重,把大美闺打得破了相,眼眶秋青,嘴唇叫牙垫得肿得像根香肠。
大美闺好些天都不出门捡菜叶子了。
大美闺出不出门大家不关心,只是贾兴竟然干过这种下流事,大家都觉得惊奇。
大美闺平日说的疯话,大家都不当真,被她骂的街坊多了去了,挨了骂的人顶多是逢人笑骂一句这虎玩意。
但凡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被骂的人生了气,那在旁人眼里这事的可信度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不然捡金子捡银子怎么还有捡骂的?还认真了?
饭桌上,树荫下,仨仨俩俩都聚在一起议论个没完。
小媳妇都撇着嘴朝贾家的方向吐着唾沫“呸呸呸”,好像不摆明立场就是轻薄了自己。
老婆子也边嗑着瓜子边拉着老姐妹趴耳朵说,贾兴年轻时候就不是个好东西,早些年就传他……
豆芽街的地痞流氓也觉得贾兴真是不地道,欺负一个傻子,打算行侠仗义收拾收拾他家的儿媳妇,让他这老公公好好长长脸。
所有人都成了正义的化身。
所有人都觉得大美闺虽然挨了打,但是也是值得的,揪出来一个败类。
至于贾兴到底干没干过这档子事,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但是大伙儿已经相信这就是真事了。
贾兴大儿子的媳妇小姚也信了传闻,第二天就躲回了娘家,贾成去老丈母娘家请了好几回也不回来。
贾家以为忍个三天五天的事情就可以平息了,杳悄儿地躲在家里不出门避避口风。
豆芽街太小了,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要发生了一点事,一定要等大伙儿都没了兴趣才能完结。
贾兴一看躲是躲不过去了,应当找个和事老来化解化解,不然这豆芽街算是呆不下去了。
趁着天黑,贾兴的老婆顺着墙根带着果子闪进了老金太太家,请她帮衬着跟大伙儿说说。
原本老金太太是看不上贾兴老婆的,背地里总说她尖嘴猴腮一副狡诈样。
她的英明正义架不住贾家一趟趟的三包糖两包果子,答应了下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老金太太一见到有人聚堆儿,就会凑上去瞧瞧,听听是不是在说贾兴的事。
要是真在说贾兴,她会先摆摆手,像是要驱散谣言,笃定地说:“这事你看到啦?话可不能乱说,那大美闺的话你能信吗?”
街坊里明白事的都不说话了。
有着刁钻的偏要接上一句:“老金太太,当初数你说得欢儿,这会儿子怎么倒不让我们说了?这是有了抹油嘴的了!”
老金太太慌忙抵赖,鼻子上的褶子挤到了一块儿:“你多暂看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的?我这是跟你说的好话,邻里邻居住着的,你不听就拉倒,怎么还倒打一耙?”
敢和老金太太吵上两句的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是要顶上几句:“哎,你啥样我们还不知道,你可得了吧,有香油占就说有香油占的,我们也不羡慕,但是你也别挡着我们说话。”
“哎,你这老家伙你讲不讲理?你胡说溜说的,我可不管你,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金太太一只手在空中使劲地摔了一下,跟法官一锤定音一样。
眼瞅着就要吵了起来了,大伙儿谁也不想得罪,自然的分成两拨,拉着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走,边拉边劝。
走的远远的还能听见老金太太回头喊一嗓子:“你就是不知道好歹!”又要冲回来再骂一仗。
那人也不让劲儿朝着她们走的方向喊着:“用你管啊,你拿人家手短的。”
这事渐渐的大伙儿也就不提了。
大美闺还是照旧挨家骂,骂到贾家没一个好玩意的时候,大伙儿会不约而同地哧哧笑着。
贾洋再没来找过大美闺的麻烦。
(二)
老人常言道三岁看到老。
我问红姑娘这是真的吗?
红姑娘说,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那为什么要抓周呢?
因为抓周可以预示着你以后干什么职业。
那既然一岁就知道我以后干什么了,那为什么还要等三岁再说到老了啥样?
红姑娘也说不准了,也许是一岁定职业,三岁就知道你在这行干得好不好吧。
我们孩子满周岁都要举办抓周仪式。
所谓抓周就是桌子上摆着代表各行各业的东西,孩子抓到了哪种东西就意味着以后从事什么行业。
硬币代表富贵;笔代表文人;算盘表示商人;勺子厨师;印章长大要当官;哨子是要指挥人,当然也要放些玩具意思着。
大家围着桌子看孩子抓什么,假若孩子上去就抓了玩具,当父母的一定会失望,脸上无光责骂孩子只会玩。
旁边的人一定会劝说:“孩子这么小会认啥玩意啊,抓个小飞机,长大没准开飞机呢!”
孩子的父母就宽慰了许多,自然也是认同这个观点。
但是过后一旦有人问起孩子抓周抓了什么,定会面露不悦,随口一句忘了,还要补充一句,孩子那么小懂啥,长大了还得靠自己的真本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当孩子长大真闯了祸,他们一定边打孩子边骂:“你这个要账鬼,从小就不让人省心,从小抓周就没抓个好玩意,惹大人生气。”
大家对抓周这个仪式,围观的人觉得有意思,身为父母总是遭受着很大的磨难。
孩子坐在桌前犹犹豫豫,胖手上来就伸向了玩具,母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又伸到了硬币,父亲的眼睛就放了光。可孩子仍旧不满意,又继续移动,可把父母折磨坏了,心急的母亲一定有法子吸引孩子的注意力,眼睛盯着孩子,嘴角朝硬币努努,孩子果然一把抓住了硬币,全家皆大欢喜。
据说我堂哥抓周时很是惊心动魄。
老早祖父祖母就预备好了抓周的用品,全家人都围在一起,虔诚地祈祷李家长孙能有个好兆头。
堂哥被抱上炕,好像身体不舒服了,皱着眉头抬起胳膊把桌上抓周用的东西都扬到了炕上,正当大家都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堂哥从散落的物品中捡出来一个小哨子,高兴地拍起手来。
原本脸色很难看的大伯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冲上来就抱起堂哥照着脸蛋亲了一下。
大家也都恍然大悟,连连称赞,朝骏真是一鸣惊人,以后能指挥千军万马,这名字起得也好,真是人如其名。
堂哥的壮举也传到了街坊的耳朵里,大家都说从小看到老,这孩子长大指定不是一般人。
今天贾兴的大孙子满周岁了要抓周.
家里的人摩拳擦掌希望孩子能有个大作为。
贾正的媳妇老早就把炕擦得溜光,反复在桌子上摸了好几遍怕有刺扎着孩子的手。
贾兴老婆是孩子的奶奶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一起早就开始准备满月宴用的饺子馅,和了好几样。
贾正媳妇忙着准备抓周用的东西。
桌子上摆着一根粘着医用胶布的蓝油笔,;一把现借的小算盘,一枚孩子他外祖父的印章,还有一本掉了页的账本。
贾正看着桌上的东西样数太少,忙催促他媳妇再搁上两样。
媳妇似乎不太想摆一些寓意不好的东西,嘴里嘟囔着,脚也不挪地方。
贾正拿出来一块儿小饼干放到了桌子上,他媳妇着了急,上去就想拿下来,被贾正给拦住了:“饼干好,饼干怎么不好呢?这叫有口福。”他媳妇瞪了一眼,琢磨了一下这么讲也有理,转身去厨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喊道:“娘啊,抓周的东西就差一个钢镚儿了。”
“哎哎!”贾兴老婆急忙答应着,左手拿着面穄子,右手朝裤兜一掏,掏出个一角钱硬币,“这有!这有!我早就准备好了,嘎嘎新的!”
贾兴老婆随着儿媳妇来到了屋里,满心欢喜地瞧着桌上抓周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把硬币按桌子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大孙子就抓这个,长大发大财!”
老婆子摸这摸那,手里的小面穄子揉得乌黑,也不能包饺子了,顺手就抹到了桌子边上,双手搓着手指头上粘的面粉往自己前襟上一抹。
大孙子已经被贾正媳妇抱了出来,众人围着桌子,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怪好看的。
孩子乐呵呵地看着桌子,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着,一伸舌头流出一些口水,当母亲的赶紧拿出个小手绢给擦了去。
孩子那白胖白胖的小手伸向了蓝油笔。
贾兴拍着手叫好:“哎呀,我大孙子是文曲星下凡!”
孩子越过了油笔探向了算盘。
贾兴接高又夸道:“这孩子以后能有钱!”
儿媳妇也焦急地盯着孩子的手,总觉得这当公公的话多,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孩子正准备伸向硬币的时候。
儿媳妇突然发现了饼干旁边的面穄子,她大惊失色,喊了一句:“哎呀嘛!这是哪儿整的啊?快溜儿拿下去!”一伸手把面穄子揪了下来。
孩子被母亲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嘴一咧,哭了出来,一直举着胖手伸向母亲。
儿媳妇急着哄孩子,手里的面穄子就扔到了地上,她伸出胳膊抱住孩子,孩子一直在怀里蹬着腿起劲儿的哭。
大伙儿拿糖,拿瓜子,拿柿子,怎么也哄不好孩子。
亲邻一看孩子闹起来了,没什么看头了。
有的老人也许是自己家的孙子抓得也不太好,幸灾乐祸说,这孩子是个活驴,长大啊!哼!留下了意味深长的尾音,摇着头背着手家去了。
预示未来的抓周仪式就在哭天喊地当中草率的结束了。
当母亲的自然脸上挂不住面子,年轻的面庞委屈得通红,嗓子也哑了半截,声音嘶哑地安慰着孩子不哭不哭,自己眼圈红红的反倒要哭了出来。
屋里儿媳妇憋屈着不敢哭。
厨房可是乱作了一团。
贾兴兴师问罪起自己的老婆子来,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一句一个到底能不能过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
“那破面穄子怎么就上了桌?”
“你这个败家玩意,我跟你过这一辈子,我都够够的了,好好的事叫你给整砸锅了。”
老婆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抽泣着。
贾兴气得抄起水瓢砸着他媳妇。
他媳妇顾得上脑袋顾不上后背,被水瓢打了好几下子。
贾洋赶紧上前把父亲拉走。
(三)
北风呼呼刮,家家户户都要往窗户上钉塑料布防寒了。
有钱的人家年年换新塑料布,没钱的得隔个三五年再换一次。
贾兴老婆自打抓周窝下了火儿,总是没精打采的,记性也越来越差,家里管事的担子也就落在了大儿媳的身上。
大儿媳是个精明仔细的人,再不见他们家有瓜子花生的小零嘴,连年午后包的饺子馅儿都净是些素馅儿。
贾洋也成了家,隔着几条街住着。
妯娌之间不太平。
当嫂子觉得弟媳妇年轻也应该遭些罪,一来吃饭不带点瓜果蔬菜总觉得是白吃白占自家的米面油。
弟媳妇又觉得当嫂子的白白占着老人的房子,当着家,指不定往自己兜里昧下多少钱。
贾兴原来整天抽大烟喝大酒,现如今媳妇管了账,倒是比以前规矩了许多,酒也少喝了,烟也抽得不那么勤了,有时候都扔到烟灰缸里的烟蒂,还会再捡起来吸两口,直到烟卷烧手了才肯扔到炉灶里。
贾兴老婆一出去卖呆总要说:“这是我大儿媳妇给买的!”或者“我二儿媳妇又给我买东西了,我都说不要,还买。”
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家里不和气。
大家嘴上也都表示很信服,很羡慕。
老金太太自打出头帮助贾兴洗清冤屈后,她就成了贾家的大恩人,逢年过节,贾洋都送些果品表示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