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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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年根儿

(一)

头年二十六七,就是大伙儿走亲访友的日子,亲戚之间弄个混合,别断了联系。

我家上班的人不放假,这走亲戚的任务就交代给祖母,即便祖父休息他也不会去,他总是不耐烦地在空中挥挥手,叫我们别打扰他。

祖母会带着我去旁人家做客,一来让我长长见识,见了生人有个闯荡劲儿,二来领着我对她是有好处的,但凡去人家有不便久留的时候,可以拿我当推辞,三来平日亲戚不常走动没什么话唠,有我在身边总会说一些孩子们的零零碎碎打发时间。

天刚亮,我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听见外屋发出声响。

是祖母。

她叮嘱母亲为我换上前些天穿的墨绿色灯芯绒棉袄,不要穿这几日的芸豆色花袄,又告诉父亲上班的时候去市场打发个“倒骑驴”来家里,她要带着我去角窝棚胡同老陈家串门。

父亲好像说让赵司机送我们一趟。

祖母坚决不许,说来到年了,不好麻烦人家,老陈家刚没了老人,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杳悄儿的去串个门是份心意得了。

祖母一走,母亲就来叫我起床,站在我旁边,扯着被角往起掀,屋里的冷气钻进了我的小背心里,不由得手脚缩成了一团抱在胸前,嘴里嘀咕着好冷好冷啊。

母亲叠着被子,催促着:“快起来吧,待会儿要串门呢。”

身体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温度,我伸开胳膊和腿儿,爬了起来。

吃过早饭,我和祖母穿戴整齐,把要串门的东西都摆在了地当间。

一箱大红富士,一箱香蕉,一箱饮料,一箱大曲酒。

我们这串门有讲究,要带四样东西,预示着四平八稳,这四样还要照顾了家里的老人孩子,有老人的要带甜软的食品,有小孩的要带酸甜的饮料。

平日里别人来祖母家里也会拿些礼品,我们这些小孩是万万不能当面就拆开的,那是不懂规矩不礼貌的行为。

要是送出的东西,人家推托说留着给孩子吃吧,孩子一定要坚定地说,不要不要我家还有。不能表现出一点的不舍得,否则也是没礼貌不懂规矩。

过会儿父亲雇的“倒骑驴”老头来到了家里,头发上沾满了灰,肩膀上有扛麻袋留下的痕迹,指甲里满是黑泥,这老头个不大高,连毛胡子围着腮帮和下巴长一圈,结结实实的样子。

祖母叫他先搬苹果再回来搬其他的东西。他坚决不同意,哈着腰背着苹果,仰着脸抬着下巴,有点轻蔑的意思,瓮声瓮气地说:“就这点儿玩意,快溜儿的吧,婶子,搭把手,把这箱饮料也放上。”

红姑娘一听,赶紧抬起了饮料,掂量了一下:“这可不轻快啊,能行啊?要不再来一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老头拔高声调,一劲儿扬着下巴,不耐烦地说:“哎呀,这算啥啊,指定行,快摞上吧。”

红姑娘把饮料摞在了苹果上面,受到重力的压迫,老头先弯曲了一下腿,后一挺脖,迈着外八字的步子走出了大门,头也不回地招呼着:“那啥,来个小孩看着东西,白再叫谁顺走了,再来一趟就完事了。”

一路颠簸,“倒骑驴”的老头蹬着车子,黑乎乎的鼻孔冒着烟,胡子上都挂上了白碴碴的霜,我坐在车子上都听到他呼呼地喘气声,七拐八拐来到了角窝棚胡同。

陈家大小子和媳妇早早在门口迎接,祖母刚一下车,媳妇就马上抬手扶着祖母的胳膊,笑容满面地说:“大婶儿,快溜儿屋里坐。”

陈家大小子一面帮车夫从车上搬东西,一面说:“来你就来,还拿啥东西。”

他媳妇搀着祖母,探头看了一眼我说:“这是大哥家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祖母催促我:“快问好!”

屋里黑咕隆咚的,蓝色的油漆墙围子也蹭得黑亮黑亮的,堂屋正中间有个褐色木头老式挂钟,上面是看时间的钟表盘,下面有一个圆盘随着秒针左右摇摆,整点时候还会铛铛作响,几点钟就响几下。

头发花白,脸上黑嚓的陈奶奶坐在南头的炕上,围着一个看不出花色大被面,一看见我祖母进来了,便从被里伸出一只同样黑嚓干瘦的手,祖母赶紧迎上去,接住了这只干枯的手。

陈奶奶蠕动着嘴发出微弱地声音:“老姐,你来了。”

祖母也压低了声音:“嗯呢,我来看看你啊!”

陈家大小子把东西都搬进了屋里,喘着气说:“娘啊,大婶来看你了,你就好好的吧。”

他媳妇也双手在空中舞动着,做着向下按的动作;“嗯呢,大婶子,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拿点水果。”

祖母忙嘱咐:“不用不用,白忙乎了,我们姐俩唠会儿嗑就行。”

陈家大小子和媳妇转身出了屋子。

陈奶奶浑浊的眼睛突然就涌出了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填满了脸上的一道道像沟一样的皱纹里,又流了出来,成串儿地往下巴上滴答,从下巴上摇摇晃晃地掉在了被面上。她翻来覆去地说着陈爷爷走时候的样子,是一口气没上来啊,就蹬了腿,眼睛都没闭上啊,还是我给他穿衣服的时候给摩挲闭上的,这一辈子就操心受累了,临了了也没享着福,他怎么就这样命苦啊!

黑嚓的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混合在一起,抽抽搭搭地哭诉着陈爷爷年轻时候受过的罪。

陈爷爷年轻时候是家里的老大,脊梁骨就是家里的柴火垛,早早就下地干活了,一家老小十三口都靠着当哥哥的养活着,挣的公分不够换粮食吃。

结了婚,分了家,婆家就给拿一袋大米,一口锅和一个搪瓷盆。等到自家老二下生的时候家里还欠着饥荒,所以这老大老二身体都不好,都没有奶水吃啊。

胶水一样的鼻涕抻着一直滴答到了前襟上,她赶说着赶用大拇指食指捏了一下鼻子上的鼻涕,顺手抹在了被褥上,带着哭腔继续叨咕着。

祖母也陪着落泪,俩人哭得起劲,都像个泪人似的。

陈家大小子走了进来,冲着陈奶奶埋怨道:“娘,这好容易来个人,怎么又说上这些了。”手背上还沾着搬东西蹭的灰,说着就递给我一个苹果,“来吃苹果吧。”

我赶忙摇摇头不吃不吃,他也就把苹果放在了炕沿上,一个没放住,小苹果轱辘骨碌滚进了炕柜子底下了。

陈奶奶好像突然发现我一样,从被褥里掏出手伸向我,颤颤巍巍地说:“这孩子也长大了,真好哇!”

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像祖母那样接过她的手,她伸了一会儿见我没接过去,悻悻地把手收了回来,转过头来问祖母一些家常。

祖母和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时不时侧着眼睛瞄一下大木头钟,又坐了不多一会儿,就说时候不早了,要早些回去了。

陈奶奶和陈大小子极力挽留吃中饭,祖母忙说不吃,最后推到我身上,说我要回去吃药,最近有些感冒,好来到年根了,得按时吃药,赶快好了病。

陈家儿媳妇一听到这个,也就不让了。

陈家大小子连跑带颠地去路上招来一辆倒骑驴,嘱咐给我们送到地方,我们上了车,陈奶奶竟然也披着被褥站在门口,一直晃着手,祖母也回着头,一再喊着,回去吧回去吧快回去吧,别捎着风。

街里有好多倒骑驴来来回回穿梭,一拐弯儿,车闸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刹车声。彼此之间打着招呼,询问着挣了多少钱,有的人呵呵笑着说,没挣多少。搭话的人接上一句:“这小子才尖呢,总也不说实话。”被问的人笑着说:“没掏瞎,真的。”

墙角边穿黑棉袄的车夫坐在地上抽着烟,一见来了客人,马上起身,大拇指和食指往烟火儿上一捏,火儿灭了,直接揣在上衣兜里,动作熟练麻利一点儿也不怕火烧手。等空闲的时候,他又蹲在墙角重新掏出来点上火接着抽,微闭着眼睛时刻注意着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谁像是要坐车的样,要是有人犹犹豫豫的或者拿着好些东西,他就会主动招呼:“哎,坐车不?坐车吧,我给你送到地方,你还轻巧了!省得怪累的!”

(二)

快到年根儿了,家里总会提前包些豆包。

大搪瓷盆里装着滚圆喷香的豆包馅儿。

下大酱的时候,三姨奶会来拿大酱。

包豆包的时候,三姨奶会来拿豆包。

她总是住上几天,整天围着厨房转,嘴里不没有闲儿地吃,吧嗒着嘴说还是老家的好吃,味正。

我在外面跑得累了饿了,回到屋里,看见豆包馅儿迫不及待地想吃一个,刚一伸手,祖母就用筷子打我的手背,教训道:“埋不埋汰?没到吃饭的点呢,小姑娘一不能馋,二不能懒,知不知道?

要是被三姨奶发现我拿豆包馅儿吃,她定会嚷嚷道:“这都有数的,好几家呢,你现在吃了,别人就少了,到时候包好了就不给你了。”

我不能吃东西,就在屋里瞎转悠,三姨奶又会训道:“别在我眼前打磨磨,怪迷糊的,我脑袋疼。”

只好又出去玩。

我在煤堆旁找到一些苞米洋子,把蜡油烤化了滴在上面,用一根木根插在苞米洋子中间,到了晚上,用火柴点燃苞米洋子上的蜡油,当火把。

从仓房里找来老叔小时候玩剩下的塑料剑,举着火把,拿着塑料剑,假装自己是个侠客,对着地里的草棍栅栏一顿乱砍,院子里充满了我的喊杀声,仓房的玻璃被火把照的通亮。

祖父看见了一定会黑着脸训斥不像话。

逢年过节家里来人串门的也多,同龄的小孩也多,我们仗着过节的喜庆气氛闹一闹,不是特别过分,大人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家里客人多了,掌勺的是最操心的。

菜样式少了不周到,菜做多了剩下了还不能下顿回锅再给拿来给客人吃。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会落下话柄的。

还得照顾客人的口味。

每到过年的时候,都看见红姑娘在厨房的窗台上发豆芽,以防菜数不够双数的时候炒个豆芽凑一盘。

有时候还会嘱咐我,谁谁谁来了就喜欢吃麻花,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耳朵尖一点,听到卖麻花的来了就进屋喊她去买。

以至于我玩的时候也是三心二意的,时不时停下来听听是不是卖麻花的来了。

卖麻花的连走连吆喝:“卖麻花喽!现炸的大麻花喽!又香又脆的大麻花喽!”

卖麻花的是我们这最受欢迎的人,整天穿着个蓝褂子,走街串巷,打早上八九点出发,有时不到晌午饭就卖没了。

特别馋麻花的人,一定要耳朵灵,隐隐约约听到吆喝声就要出门去寻他踪迹,不然等你听到清晰的叫卖声时再出门,很可能已经围上了一圈人,等轮到你的时候就卖完了。

也有可能你听见叫卖声就出去,结果是卖豆腐的喊声,卖麻花的迟迟都没有来,这顿饭算是扫了兴,只好多吃两口小葱子。

我在院子里玩,还没听到什么动静。

有时候会有人从门口经过,敲两下门,我问是谁,那熟人推开门探头喊一句:“小嘎豆,卖麻花的来了,去喊你奶奶,看看买不买,在老佟家小卖部门口那呢。”我答应着,那熟人一闪身就走了。

我得赶快回屋叫他们决定买不买,有一次祖母犹豫了一下,等红姑娘再一出门,连卖麻花的人影都没看见。

卖麻花的是个倔老头,生意好,脾气自然大了一些,他和那些卖麻园的不一样,不许别人挑来拣去的,泡沫箱子一打开,说准了拿哪根就拿哪根。

但凡有人动手捏这个捏那个,他一定会像祖母打我手一样打那个人的手,呵斥:“哎!挑什么挑,个个都是足分量,你捏把完了谁还要了。”

挨了打的人也不敢吱声,摸着手背:“行行,来根大的。”

倔老头就不爱听这话,一听这话,他就声高起来:“哪个大?哪个小?我这老头我从来不糊弄人,都是一样的,面是好面,油是好油。”

有时候他要是真来了气,兴许还不卖给那个说话不中听的人。

卖麻花的一来,吵架的事也是常有发生的。

小姑娘、小媳妇都急着往前拥,生怕被别人抢了前,自己买不到。

倔老头的自行车被推得直往前跑,他用身体支着车横梁,手扶着泡沫箱子,勉强地从吵闹声中递着麻花收着钱。

一个喊着:“别挤别挤。”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双手掰开挤在中间的人,抻着脖子往泡沫箱子前拱。

另一个被推一个趔趄,尖着嗓子:“挤什么挤?干什么玩意?推啥呀?”

就这么两句话就是导火索,一定会演一出好戏。

一个理直气壮:“咋地?我买麻花不行啊?”

另一个不甘示弱:“你买你麻花,你推人干什么?”

这就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地骂起来了。

“我推你怎么了?这么多人,你嫌弃挤,哪凉快哪呆着去呀!”

“哎呀,你推我,你还有理了,你推着我了就不行。”

俩人忘了卖麻花的事了,有一个动手的,另一个也撸胳膊挽袖子拉开了场子,感觉四周都是观众,不能认了输。

卖麻花的老头先会劝上几句,一见不奏效,定会推着车子往前走,边走边骂:“这俩人太不仁义了,就不愿意和这样人打交道。”

一看卖麻花的要走了,这帮人又不看打架了,一哄声地又挤上去买麻花。

不买麻花不行,谁家不吃根麻花,那日子像话吗?那准得叫别人笑话,说成家里男人不干活,女的也不会过日子。

不骂架也不行,谁都有气不顺的时候,谁能让着谁,再说没了这些骂架的事情,老金太太他们指啥评说,空有一身本领无地施展那还了得。

有时候卖麻花的老头有事了,就他姑爷替着卖,大伙听着吆喝的声音不对,也不出门去买,有的买了回家也觉得不对味,会说今天这面不是老头和的,麻花咬着发死性,还是老头自己卖的麻花好。

(三)

包豆包、切酸菜、买鞭炮。

“铛铛”地大马勺声、“哗哗”地洗菜声。

使人幸福的味道,让人满足的声音,绵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