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早起来大晴的天,门外传来叫卖声:苞米苞米热乎的粘苞米。
屋里,雷打不动的两碟咸菜占据着桌子的中心位置。
一碟是红萝卜咸菜,一碟是白菜咸菜。
祖父喝了一口米粥:“明天做点小米粥,总喝大米粥酸胃。”
“中,中。”
电话响了,红姑娘放下碗筷去接听。
后里屯周老六家二小子骑摩托出车祸了,请我母亲去医院帮着看看。
“这些个人呀!一挂电话就没好事。”祖父愤愤地扔下筷子下了桌。
母亲扒拉着米粥:“娘,那我吃完去看看。”
祖母点点头。
为了能和母亲一起去医院,我咽了一个鸡蛋就赶紧下桌了。
好容易等母亲吃完饭,我又跑去大门口等着。
母亲卷起门帘看见我:“你也要去?”
我忙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我去了。
三栋四层白瓷砖小楼就是小城的县医院。
医院门前有两尊石狮子,狮子嘴里含着颗宝珠,病人和家属没事就把手伸进去转转宝珠,嘴里还念叨着:“菩萨保佑,快点好病!”看着狮子,喊着菩萨。
狮子的嘴、鼻子和宝珠都被摸得乌黑发亮,连牙齿都变得圆润了,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庙里的佛像保佑人有贡品,医院的狮子保佑人也有贡品。患者家属念叨完心愿,总要吐口唾沫去去晦气,石狮子底下常年累月是黑渍子,权当是贡品了。
走进医院大厅,所有人都风风火火的,撞个胳膊,踩个脚后跟,都是常有的事,总能听见身后传来:“让一让,让一让啊!有病人!别撞着!”家属推着患者横冲直撞,旁人闪躲不及时,还得叫家属损上几句,人生了病,家属的腰杆也变硬气了。
挂号处,七扭八歪地排着一条长龙,老太太努力地抻着脖子,恨不得脑袋塞进挂号窗口里,撒开嗓子喊着:“我要挂号——我老么咳嗽!啊——咳嗽!一咳嗽腔子都疼!给我挂个号啊——”
后边的人拿着小纸壳不耐烦地扇着风:“这来医院的人真多啊!啥时候来啥时候有人。”
“可不咋地!就开这么一个小窗口。”
大家因为共同的利益,总是很有共同语言,马上就熟络起来了。
“你看啥病?”
“啊!我在诊所打好几天点滴了,也不见好,来这儿看看,还这么些人,来给他送钱来了,还不麻溜儿痛快的。你来看啥来?”
“啊!我老妈这两天腿肚子拧劲儿疼,我寻思挂个号给看看,这不上班跑出来了吗?就挂个号都排多前儿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哎!那人儿,夹什么塞?”
大热的天,焦急的情绪,竟然有人不守规矩,这可不得了,立刻激起了民愤。
都嚷嚷起来:
“谁夹塞呢?”
“谁不着急啊!”
“咋这么不讲究呢!”
后边的人也不管听没听清前面喊的什么,一股脑地往前挤,生怕前面夹塞自己吃了亏。
声讨夹塞的刚止住,又变成“哎哎哎!瞅着点啊!往前挤啥挤啊?都踩着我了。”
“别挤别挤,推啥玩意?这不都搁着呢吗?”
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心急火燎的。
老头儿焦黄的脸,呼哒呼哒地喘着气,萎蹭在墙边。
老太太被人搀扶着,一身胖肉全压在旁人身上,还一直咧着嘴哎呦:“别动我,别动这儿,疼啊,疼!”
空气中弥漫着来苏的味道。
病房走廊里,也是三三俩俩站在一起,比比划划,窃窃私语,频频点头,神色凝重,故作镇定,佯装明白。
母亲和我来到病房门口,周大勇垂头丧气地贴着门边站着,周老六和他媳妇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满脸愁容。
一见我母亲来了,都伸着手接过水果放在了病床底下:“大嫂子来了,来就来,还带啥水果!我们总麻烦你们!”
母亲不住地打量大勇询问着:“哪里受伤了?摔啥样……”
没等母亲说完,周老六媳妇就使着眼色把母亲拉到病房外。
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家里买了辆摩托车,这几天正是大勇玩摩托的新鲜劲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处了对象叫小云,骑着摩托带着小云在路上溜达,正巧迎面来了一辆三驴子,两车车速都太快,来不及刹车,摩托车车把子一歪就把后座上的小云给甩沟里去了,大勇和三驴子的车主都没咋地,小云腿上缝了三针。
母亲点点头。
周老六媳妇来回搓着手,一脸焦躁地接着说:“大嫂,你是不知道,摔是没摔太严重,但是尾后这麻烦事可多了去了,你听我跟你说说。一是这骑三驴子这人在我们屯子就是个小地痞,给我们摔坏了不认可掏钱,叨叨起鼓的不往出拿钱。这小云外伤是缝三针,但是一劲儿说脑袋疼,刚才检查了,大夫说暂时没啥事,让留院观察,一天多少钱呢,检查钱和缝合钱三驴子给拿的,再多一分人家也不出了,说到吃饭点了,就出去了。二是小云这小姑娘啥时候跟大勇处的对象我们都不知道,这回给人家姑娘摔坏了,人家可不乐意了,她那个妈一劲儿叨叨这腿尾后就得留疤,正在小腿上,就得穿裤子了,要不露出来多磕碜。瞅她家就是不讲理的样。三是这俩人认识才多少天呢,小云家条件不好,老六没咋相中,小云她妈可下抓到把柄了,孩子你们给带出去的,这摔坏了,你们得负责。咱们说,这腿留疤了没事,她这脑袋一劲儿说疼,到底摔没摔坏谁知道,要是不疼硬说疼,想讹人几个钱,俩人处好了结婚也行,这要是真摔出个好歹来,这结婚娶家里不就是活粘吗?”
母亲听得目瞪口呆。
周老六媳妇干等也得不到母亲的回应,叹口气继续说:“我这心呐堵得没缝没缝的,那三驴子非要惊官,惊官得多长时间呢,那一时半会儿就出不了院了,这不就干耗呢吗?就得私了,他们出手术费检查费,这边也赶紧出院,回去我们好研究研究这大勇和小云俩咋整。”
母亲拦了一句:“医生不是让再观察几天嘛,脑袋是大事,真摔坏了怎么办?”
周老六媳妇抹搭了一眼:“能有啥事,我看就破点皮,就是想讹人家点钱,再拖几天,人家连这点钱都不出了,赶紧没事就出院,处不处才是正经事呢。”
母亲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二)
后里屯给祖母来信了,大勇要娶小云了。
结婚正日子那天,姑姑和母亲领着我一起去的。
爽朗的天气。
刚到村头,赵司机摇下车窗抻着脖子盯着前边的路约莫了半天说:“嫂子,这路太不好走了,坑坑巴巴,车子底盘低再刮坏了,要么咱们走两步?”
我们几个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下车走,这路算得上豆芽街的叔叔辈儿了,比豆芽街的坑坑洼洼还难走,姑姑崴了脚,鞋帮当鞋底踩了一下。
离老远,就听见吹喇叭声。
村邻都拖家带口的赶着去他家沾喜气。
随着大流儿走到周老六家,大红大粉绸子装饰着门脸,大红灯笼贴着金边喜字支在门口左右两边。
周老六媳妇红色拉绒小衫,斜挎一个方形的红皮包。头发被摩丝喷得服服帖帖,刘海造成个小山包的形状立在额头前,好像犀牛角,后边挽个小揪,用黑丝渔网套住。
一见我们来了,那带着方形金戒指的手指就牢牢地抓住姑姑的胳膊,眉开眼笑地说:“哎呦,来啦?快走,里屋坐。”姑姑招架不住,几次想挣脱,胳膊都没收回来,母亲忙递上了红包,周老六媳妇这才放下了姑姑的胳膊,双手接过红包,笑盈盈地端详着,用手指肚摩擦着红包,嘴里念叨:“来就来,还这么客气,能来就是给我们捧场。”母亲说,其他人有事走不开,贺礼都捎来了,包上写名字了。
周老六媳妇把红包塞进斜挎包里,又动手准备拽姑姑,姑姑一侧身躲到了母亲身后,她双手扑了个空,正悻悻地放下时,看到了我,一把给我抱了起来,满口的大黄牙带着烟味对着我的脸亲了起来:“哎呦,这大孩儿,真招人稀罕。”
看见我用手擦她亲过的地方,她又笑着责怪:“哎呦,这大孩儿,我不是稀罕你吗?”
母亲怕我再冒失,抱过了我,说道:“你快忙吧,人多,别招呼我们了,我们自己找地方坐。”
“那行,人多,我照顾不过来啊!”
周老六媳妇一笑露着上牙龈,紧跑两步又去门口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
窗户边站了三个五十开外的大娘,呲着牙磕着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有的没吐出去还粘在了裤子上。一个圆脸的大娘走到黄瓜架上掰了一根黄瓜,在袖子上蹭蹭,就往嘴里送,边吃边说:“嗑干巴了,吃根黄瓜,他家这黄瓜长得真好。”另一个大娘闻到清香味也控制不住了,瓜子皮往地上一抖落,扑扑手上的瓜子灰,扯着秧掰了两根小黄瓜,边嚼着边说着:“嗯,这味真好,我就愿意吃这样新摘的。”
满院子的小孩来回跑,推到了苞米杆,踩坏了香菜叶,大人在后边撵着喊:“小心点儿,别跑了,小祖宗啊,磕坏了牙。”正喊着,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倒了一棵小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咒骂道:“你这个小崽子,看我抓住你的,不揍死你的。”
小孩哭,大人喊,狗子叫。
有人边走边聊:“周老六家有钱,你看这出手这个阔气。”
“那可不,这些年整地值上了。”
“这小媳妇有个心劲儿,以后也错不了!”
墙根下三五成群磕着瓜子,老婆子拿着眼睛瞟着人,老头子吆喝着:“咱爷俩今儿得好好喝着,这都多长时间没见着了。”
接亲的队伍回来了。
周老六媳妇听到声响,扯开嗓子喊道:“老六啊,老六,快来啊,接亲回来了。”
周老六一身灰西装,袖子还挽了几截,他媳妇看见了赶紧给撂下来,又抻抻衣服前襟。
俩人端坐在院子中间,周老六媳妇满面红光,努力地收着肚子,挺直腰板,装腔作势的样子很滑稽。
两位新人走了进来,小云红色的旗袍裙,大勇黑色的西服,胸前还挂着个大红花。
我好奇地问:“不是被表扬了才带大红花吗?新郎官儿也带呀?”
母亲用胳膊支了支我,小声说:“表彰的人带是光荣,新郎带是喜庆。”
新娘改口给婆婆带花。
我们这儿有个说法,新娘给婆婆带花的时候,花朵戴在婆婆头发左边生男孩,戴在右边生女孩,老传统都希望生男孩,好传宗接代,出门之前,娘家人都会嘱咐一定带左边,也有新娘子一着急不分了左右,戴在了右边,虽说就是个迷信,但是婆婆总会有些不高兴,这时候司仪也学聪明了,一定会来个插曲,说:“新娘子先别急,戴完右边戴左边,来个儿女双全。”反正最后都要把婆婆花戴左边。
偏偏有一次,新娘子一马当先别在婆婆头发中间,脑瓜顶上,司仪一看直接喊了一句:“恭喜恭喜,龙凤胎。”自打这之后,新娘子们为了讨喜,都戴在婆婆脑袋顶上。
小云给周老六媳妇带上婆婆花后,周老六媳妇给了改口钱,拍着媳妇的手嘱咐道:“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啊!”
邻里们有人打趣道:“这老婆子着急啦!”
大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开席了,都是自己人找自己人坐一桌。
有的人拽着村里的小头头说:“走走走,上我那桌去,我跟你俩说点事。”
有的老头拽着老邻居说:“走,咱们哥俩坐一起,好久都没喝酒了,他家这酒好,今儿好好喝喝。”
正说着,那个就用牙把啤酒起开了,倒满两杯了。
桌桌都是碰杯的声音。
有的人拿着筷子和杯子,这桌吃一会儿那桌喝一回儿,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引伴。
也有互相看不过眼的,挤兑着:“你瞅他那个咋呼样,有点啥事就不够他咋呼的了。”
这背地里的话也就是哪说哪了,要是一个传一个,那被说的人借着酒劲就得闹个七荤八素的。
每个村里都会有个傻子,谁家办事他都会到场,从来不随礼,反而连吃带拿,办事的人也愿意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都会好生招待,有时候傻子喝高了,还托人给送回去。
(三)
豆角秧爬蔓儿了,藤攀得高高的,开了花就要结果,有的是谎花,开了花什么也没结。
转年,大勇得了个大胖小子。
过些日子,大勇离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勇复婚了。
又过了几年,大勇赌钱了。
记不清哪年了,大勇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