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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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凤至

(一)

院里迎春花是最早开的,嫩黄嫩黄,像雏鸟的嘴一样。在柳树、桃树、樱桃树还光秃秃的时候,那嫩黄的小花在风中抖动着,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年前定的亲事,这功夫正是着手操办的时候,农村住着的托着街里住着的老亲少友帮衬置办些招待用的东西。年轻的姑娘由年长的已婚姐姐或嫂子陪着到街里亲戚家打扰几宿买些用品。

前些年,母亲一到这个时候就很忙,今儿陪着这家姑娘做衣裳,明儿陪那家小子取布料。

基本上进家吃一口饭就走了。

一是商店下班早。二是大家都赶着这个时候买东西,去的晚,新式样就被别人买了去,再进货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者,未出嫁的小姑娘在旁人家住的时间长了,会落下闲话,说这家孩子性子野,婆家过门的彩礼钱会减半。

陪着来买东西的娘家姐姐必定是个能拿主意的人,约么时间差不多了,东西也齐全了,不管好坏就打包回家交差了。

倘若未出阁的姑娘自家没有闲着帮买东西的姐姐,需得男方出一个姐姐陪着,那样更是举步维艰。

有矫矫的女方揣着对婆家的偏见,即便是为了她好,也总觉得是为了省钱,必定有些怨念。有那好事的男方姐姐也会在这几天掂量弟妹是不是个贤良淑德的人。

这样一来,让领着买东西的人左右为难,倒不知道该领着去批发点买便宜的还是去正规的商店买质量好的。

因为买东西搅黄的亲事也不是没有,那样对领头买东西的亲戚来说也是很头疼的事。

祖母已经很多年都不帮着办事招待买东西了,别人打电话来问就推脱说母亲太忙。

(二)

远看着草地上有些萌萌绿意,走近了又觉得和前天没什么变化。

这次祖母实在没推辞掉。

要结婚的姑娘叫凤至,鹅蛋脸,薄嘴唇,长的很标致,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说,可她偏是个闷葫芦,自打进屋一句话也不说。

送她来的姨妈倒是个爽快人,端个机关枪似的说话:“老姐,家里没有年轻的小姑娘,就信得过老姐了,让我给孩子送来,就麻烦你家谁领着去买点东西。”

瓜子皮嗑了一小盆,有的还掉在了炕上。

祖母问男方家出个什么人来陪着,啥时候到这来。

她呸呸地吐着瓜子皮:“他们家谁也不来,也都没闲着的人,我们这姑娘老实不挑,尾后过日子要紧,这招待就是走个过场,张罗买买,大面儿过得去就行。”

“虽是实在亲戚,那这等大事我们也不能给做主,这都多少年不买了,啥规矩我们都不知道了,你们还是出一个人一起去买吧。”

凤至的姨妈一口一个老姐,头摇晃的跟拨浪鼓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和一张纸单,递了过来:“老姐,东西就照着单子上写的买,都给列好了,钱在这儿呢,就照着这些钱买。”

祖母接过单子:“钱你让孩子自己经管吧。”

“老姐,没事,谁拿都一样,都是自个家人。”说着扔给了凤至,凤至拿着红布包低个头。

凤至姨妈嘱咐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就说家里还有小孩,慌忙闪了人。

凤至红着脸人中里窝着汗珠。

祖母说:“凤至啊,您坐着,我去厨房看看,让红儿多做几个菜。”

她“噌”一下站了起来,“姨,你别忙了。”又拿手捂着嘴,叫错了辈儿,应该叫婶子,就红着脸,捂着个嘴杵在那。

豪爽的姑娘是各有各的豪爽劲儿,腼腆的姑娘都是未语脸先红。

祖母摆摆手,叫她快坐下,我看着她别扭样也难受得不行,拿了个苹果给她,她摇着头,坐了下来,身子往炕里缩了缩。

地方小,谁家来了亲戚,站在大门口就能看见,互相一打听就知道来干嘛的,花姐托我母亲上街里给她买瓶雪花膏。

晌午饭的时候,母亲说:“凤至,这单子上的东西我看了,咱们先挑紧俏的买,看别人买没了,一时半会儿进不来货,再去挑个好布料选个新式样,量好尺寸,把衣服做了,等你回去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做好。其他的慢慢买就不着急了。”

凤至端个饭碗,也不夹菜,扒拉着饭,点点头。

红呢子套裙一套

粉色、红色头玲子各一个

红脸盆一个

红镜子一对

红拖鞋两双

红木梳两把

……

林林总总买了一堆,三五天齐全了,凤至老家派人来接了回去。

祖母说道:“长得是挺好看,就是不耐吱声。”

(三)

托儿所也不必去了,我天天在家里读母亲给我买的小儿书,用彩铅笔、水彩笔在书上描着小人画,还非常得意地贴在墙上。

祖父看见了总是皱着眉头:“你为什么这样得意?刻的再好也不过是照着别人的东西,应该多学着自己画画。”

我从书上学会了一个词“写生”,就拿着纸和笔按照自己的理解坐在院子花园里画画,一坐就是一天,迷迷糊糊地东写写西画画,画累了就靠在桃树旁边眯一会儿,耳边响着各式小虫的声音。

睡梦中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还伴着哭声,我揉着眼睛往屋里走,门帘被卷了起来别在门把手上,门帘上的串珠相互撞击着发出声响。

走廊里堆了好几个箱子,客厅里也站满了人,都神色凝重,沙发上坐着好些人,都并着腿欠着屁股挤在一起。

凤至和一个年轻人占据了炕沿。

凤至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皮肿得好像一对儿水铃铛,弯腰驼背地抽哒着鼻子。

我刚一抬腿要进去,红姑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蹑手蹑脚地拽着我就走,还不停地使着眼色。

走到窗前,红姑娘拿出一毛钱递给我:“玩去吧,买个雪糕吃,你先别进屋,别整出声音来。”

我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先去买根儿冰棍再说,喜滋滋地往院外走,屋里传来一句:“三金我们拿回去,这你们买的衣服我们不能拿回去,拿回去也没人穿,该多少钱就给我们多少钱!”

凤至好像哭的声音更大了。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红姑娘,她朝着我扬扬手,示意我赶紧出去。

我坐在院子外,吃没了一根冰棍,也不见有人出来,只好在地上画方格子,来回跳着玩,白海霞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经过,目不斜视,车子被地上的坑坑洼洼颠得叮当乱响。

身后的大门响了,我一回头,红姑娘慌慌张张地走出来,说道:“快往边上站站,他们要出来了。”

我赶紧贴着墙根站着,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走出来。

凤至订了婚,可是婆家不喜欢她闷葫芦的性格,所以彩礼折了半。凤至的娘家觉得不争馒头争口气,不给够彩礼钱,不过门,两家因为这事愈吵愈烈。

准亲家之间撕破了脸,做媒的人也评不出个一二三,就推到我家来了,说找个中间人,分分东西,这门亲事就算拉倒了。

凤至婆家的人说话还骂骂滋滋不文明。

祖母气得当时就犯了头疼病。

母亲作为矮一辈又磨不开面子说他们,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好说歹说算是安抚了下去,双方各退一步,把这事压了下去。

(四)

订婚都过一冬半夏了,凤至的婆家也不研究结婚的事情,凤至的娘家人急了,打电话又说要来我家商议,有了前车之鉴,祖母一口回绝了。

婚期一拖再拖,终于定了下来。

结婚当天,也是闹剧百出。

接亲队伍到婆家时,婆家死活不开门。吹喇叭的人干吹了老半天,累得一劲儿擦嘴,甩喇叭里的口水。迎亲的敲歘的人一看也泄了气,越拍声越小,和别人拉上了闲话,跟上节奏就拍一下,跟不上就落一下。

前边有人用五谷砸新人,预示着五谷丰登,后边就有邻居拿着扫帚矬子往家里扫苞米粒。

五谷也砸完了,还没给开门,吹喇叭的和敲鼓的人站在阴凉地方抽着烟,接亲的队伍和看热闹的人都傻站着。

新郎实在挂不住了面子,自己从窗户跳了进去,把门打开了,连着喊了好几嗓子,才把父母叫出来。

婚床上预示着“早生贵子”的四样果子没给摆,婆婆也没穿红衣服,穿了一件蓝毛衫拉达着脸坐在沙发上。

改口环节也是叫了四五声才给的改口钱。

没有一个人不说参加过这么多场婚礼没见过一个这样办事的,这姑娘难过的日子在后头呢。

这边主持人还没等讲完话,底下就开席了。

农村的流水席,上菜的大姐五只手指伸进四个杯子的内壁,捏在一起,左手四个右手四个,往桌子上一放。杯子上还有上一由喝过的酒渍和上菜人的指纹,这由就不管不顾地开席了。

上菜的就是干流水席的这伙儿人,都是五六十岁的妇女,隔着好几个桌子就给上筷子,筷子用皮套扎成一捆,呼啦啦地扔过来,有的筷子掉在了鱼里,有的扔在了凉菜上,汁水溅人一脸,坐着吃的人也不嫌弃,捞起来就用,就是这样的筷子坐下晚了还不够用呢,血肠上落了苍蝇,粉条上招了飞虫,用手哄一哄接着吃。

现在吃的菜兴许还是上一由剩下来又添点汤,谁知道呢,谁也不打听也不问。

这边有抱着孩子喂饭的,那边有啤酒撒一身的,谁也管不了许多。

新人换了红裙子出来敬酒,大家已经开始拿着方便袋往家里装自己喜欢吃的菜准备撤席了。

流水席掌事的人一劲儿吆喝着:“行啦,行啦,少装点吧,一会儿还有一由呢,留点给下由的人吃啊,这是干啥啊?”

有好事的翻着白眼:“我们随礼了。”

掌事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随那么几个子,你拖家带口的来几个人?还好意思舔个大脸说你随礼了,你随那点玩意都不够塞牙缝的!”

“哎呦,你说的这是啥话啊?你吃你家的啦?轮得着你在这撒野,不知死活的玩意。”

掌事的也来了脾气:“给你脸了是不是?”

“该你啥事,谁家办事不这样,瞅你那个嘚瑟样,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玩意。”

眼看要扭打在一起了,办事家就出了两个人,慌忙分开俩人:“白的,白的,大喜的日子,咱们好好的。”说着给装菜的人再拿上半只烧鸡,给流水席掌事的点上一支烟。

这事也就平息了。

(五)

早上母亲在县医院看到凤至了,一开始没敢认,她已经胖的不成了样子,仔细了一问,原来是有了身孕,身后还背着三女儿,老三太小离不开人,就领着来了。

凤至也爱说话了,和母亲说如果这次生的还是姑娘,那就继续要小子。

她把灰线衣外穿,袖子抻得盖住了手背,衣服领子都洗得麻了花,没个型了。母亲见她不是很宽裕的样子,就劝她生了这一个就别再要了。

她把脸别过去,岔开话:“那啥,我还有事,就不去看婶子了。”

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

(六)

兴久路上有一棵大柳树,树干得有个小水缸那么粗。树枝上长年累月地挂着红布条,布条上写着各自的心愿,布条一个一个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就算到了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柳叶条也遮不住红布条,远远看去,柳树就像长了红头发。

还有人管这柳树叫爹,逢年过节会拿着白酒绕着柳树浇一圈,然后跪在地上对着柳树磕俩响头。

原来是这人的父亲生了重病,大神算上一卦说儿子命硬,克自己爹,儿子只得认一个爹来降住自己,只好认树当爹,以后管自己的亲爹就要叫大爷。

至于他爹到底痊愈了没,不得而知。

不知道凤至知不知道这个大柳树有保佑人的作用,要是不知道那多遗憾,要是知道了是不是可以挂一条,就可以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