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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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麦子

(一)

麦子是祖父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她家离豆芽街隔着几条道,走着不算远,来去很方便。

红姑娘和她年龄相仿,她称红姑娘一声姐。倘若红姑娘要去街里买个针头线脑会约着她一起逛街,她要是寻得了什么好衣服也一定会来找红姑娘。

祖母不大喜欢她,嫌弃她这个人太艮,平日里说话做事都不太爽快,祖母也不太喜欢我的慌里慌张。可麦子的父母倒是很希望她与我家来往。

麦子生得好看。在她面前长得就够周正的红姑娘都显得不那么精细了。麦子是典型的鹅蛋脸,桃花眼最会传情,整个人粉白粉白的,走起路来也是慢慢悠悠的。

这么个俊俏的姑娘打出生就不太好过。

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死去活来地折腾了好几天,好容易大人小孩都保住了,一看是个丫头,全家人都觉得是瞎子点灯,连她母亲也认为她生得这么费劲,下生就是个要账鬼,对她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她母亲一门心思的想生个小子,偏方吃了不少,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又怀了一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个小子,可把家里高兴怀了。

这个男孩长的是真不招人待见,眼神空荡荡的,还时常咧着嘴哭。

不管好看赖看,总归是个小子,家里香火有了延续,做木匠的父亲打刨花也更起劲了,当母亲的也扬眉吐气了,仿佛有了神助,一鼓作气又连生了两个小子。

这下家里可犯了愁,这尾后,三个大小伙子都成人了,各顶个的要娶媳妇,依他们家这条件,那可是砸碎了骨头渣子也养活不起的。

一家人决定四个孩子送走一个。

当爹的是哪个儿子都不舍得送人,三男孩都是自己的根儿,以后认了别人当爹,该了别人的姓,那还了得?想想就越发的难过,一口拒绝了,断然不能认人做父。

唯独这姑娘早晚要出嫁成了旁人家的人,麦子她爹心一横就决定送走麦子。可是麦子已经懂事能学话了,听说要送走她,死活不依,白天干瞪着眼睛躺在炕上,晚上成宿成宿不睡觉,一下子得病了,眍眍咳嗽个没完,病孩子旁人家是不想要的,况且但凡想要孩子的人家也都是没有小子,想要一个延续香火的,所以这事就作罢了。

麦子她娘身子骨没恢复好就怀了老四,老四自然先天不足。一生下来就黑瘦黑瘦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逛悠着,别人逗也不知道笑,就是直勾勾看着你,除了孩子的爹娘,连这个几个哥哥姐姐都不稀罕他。

他爹总说:“黑点怕啥,小子黑点好,细皮嫩肉的不好养活。瘦点咋地,有骨头不愁肉,早晚能长成大胖小儿。”

嘴上随这么说,但是心里可不这么想的,总怕这孩子不太好,给起个名字叫“占柱”。

家里有一个鸡蛋都要给老四吃蛋黄,占柱也常年睡在炕头上,小脸蛋热乎得黑红锃亮,孩子他娘预言以后一定是个结实的铁蛋子。

可是没成想,到了还是没站住。

一天夜里,占柱睡着睡着就悄无声息的死了。

那年头,没了小孩是不能声张的,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蹑悄地埋了算了。

他爹无端地把这个事情怪在麦子的头上,倘若当初送走了麦子,家里的条件定会好点,这样占柱也不会早死,长大了还能给家里赚钱,留着她个早晚要嫁人的丫头片子,断了家里的一枝香火,真是造孽。

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他爹喝多了就抓斜曲子,骂麦子一顿,以至于麦子总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这些年,麦子也出落得水灵了,到了该让大伙儿认识认识的时候了。她娘总是打发她来我家串串门,因为我家总是来来往往有一些人来找祖父谈事,保不齐谁家相中了给娶走了。

刚开始还得她娘把麦子送到我家来,先唠上一会儿,再借口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使得麦子留在我家呆着。

她娘一走,她便浑身的不自在。一直欠着屁股坐在炕沿边,双腿夹得紧紧的。

红姑娘递来瓜子,她像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往后闪躲着,一劲儿摇头说不要,也不伸手接过果盘,就那么让红姑娘一直举着,红姑娘实在举不住了也就放下了,她嘴唇绷了皮,鼻尖发汗,一动不动地坐着。

现在她来我家倒是不再出汗了。

可是见了祖父、祖母仍要马上低头停住脚,靠在一边小声问好。当祖父他们点头示意后,她必定马上转身去找红姑娘。

麦子同我讲话也很自在,有时候在院子里摘一些牵牛花做成花环戴在我头上,总是拍着手笑称七仙女下凡,真是漂亮。

麦子还是同红姑娘更亲近一些。

她总是故意支开我同红姑娘讲悄悄话。这点我是不大欣赏的,有什么不能别人听的,要是不能正大光明的一定是些切切察察。

我也经常能耍些耳音,这才知道原来麦子也很健谈。

红姑娘在树荫下摘菜,麦子倚在旁边,手里把玩着石头。

“红姐,你能一直在他们家干吗?”

“那倒不能。老舅母对我挺好的,我在这儿也挺习惯的。”

“那还能一辈子在这儿伺候人呐?早晚得嫁人啊!”

“那倒是。”

“那你也不为自己想想呀!让他家给你介绍个对象啥的。”

红姑娘也不知道是专心摘菜还是怎地,反正也不接话茬。

麦子倒也不在意,自顾自话:“尾后我要找对象一定不找我爹那样的,成天喝大酒,多了还骂人打人。”

红姑娘又笑了:“你才多大啊?咋就寻思起这事了呢?”

麦子一听这话倒是吃了一惊:“咋地,你不着急啊?咱们都多大了,可不能再耽误了,岁数大了,别人该说闲话了,也就不值钱了。”

红姑娘惊讶地接了一句:“哎嘛,你咋还这么想?”

麦子原本比红姑娘岁数小,现在倒语重心长地教育起红姑娘来:“红,你不知道,女的就这么几年好时候,岁数一大,就不行了,我还打算生个小子呢,就生小子,可不能生姑娘,姑娘下生就遭罪。”

“生了姑娘你还能咋地?”

“生了就掐死。”

“哎呀你胡咧咧啥呢!”

“我没瞎说,你看我,遭罪不,还不是因为我是个丫头!哎,我跟你说个事,你别跟别人说啊……”

这个麦子又切切察察起来了。我也无心再听了,只是觉得庆幸,亏了自己没生在她家,岂不是要被自己的母亲掐死,我从心底对她产生了厌恶感。

可是她照旧来我家找红姑娘唠嗑,对我还算亲切,我也不能向红姑娘说她的坏话,毕竟是偷听来的。

有段时间她没来我家了,我和红姑娘也准备在花园里种些喜欢的花卉,天天去市场选花种。

突然麦子心急火燎地来找红姑娘,进门破口一句:“你还陪这屎嘎巴玩呢啊!”

我对她简直是厌恶到了极点。

红姑娘也觉得不太中听,皱着眉头:“好好说话,咋了?”

这回终于不见她的艮了,嘴好似放炮。

小英子相了个人家。

小英子是谁?小英子是麦子家的亲戚,她俩同龄,可按照辈分小英子得管麦子叫声姑。

听麦子言语小英子相的男人长得不大像样,可是出手极其阔气。相亲第二天就送来了两张粮票,第三天又送来了一包新式样的衣服。

本是看对了眼的人彼此之间的猛烈追求的正常行为,在她的眼中可是不得了了,好像原本她早已谋划好的计策被别人抢先一步登了天,这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那花布衫的款式,什么样的盘扣,什么样的菲边儿,那小英子长得也不如她,五官都挤在一起,就好像大棚里扣出来的生瓜蛋儿,硬催熟还没长成个样。

自从这次后,红姑娘忙着收拾院子没空去找她,反倒是她来我们家来得更勤了。

自从知道她生了女孩会掐死,我总提防着她,每次她来的时候我都要偷听他们的谈话,生怕她哪天起了歹心,我好提前知道风声。

这样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小英子的一些事情。

照她的话说,自小这小英子就不招人待见,可是却偏偏先相了门户,自此之后,仿佛时时都要故意在她眼前显摆,上街一定要约她去做参谋,与其说是参谋不如说是显示自己身价的好机会。

那阶段正实行长版瓢鞋,鞋头向前长一块,方头漆面,看起来,仿佛古代臣子进谏时手里拿着的笏,现如今安在鞋尖了。走在街上,两个摩登女郎面对面站着互相示好,须得岔开脚,来个外八字,方可身体接近一点。要是都直着脚丫,端着架子,鞋尖对鞋尖那可真是隔着八丈远,冷天风大,都听不清说的话,真称得上是寒暄。

别人家有的,小英子不仅要有,还要比别人家多。时兴长版瓢鞋了,她也约着麦子要去买一双,再配上渔网袜,那才能和挂历上的美人相媲美,绝对不能丢了她未婚夫家的脸面。

街里各家铺子的老板娘都认得小英子,顺带着也认识了麦子,有时候也和麦子打招呼:“陪妹子买东西啊!”

不说倒好,一说麦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啥妹子啊?我是她姑!”

小英子见了老板娘,次次都要接话:“你家又出啥新式样了?”说着就要进去瞧瞧,老板娘也必定连说带笑地迎进铺子里。

麦子还杵在原地。进,心里不情愿;不进,又没什么道理。每每这个时候,麦子都觉得受到了老大的侮辱。

小英子一下子买了四双,象牙白、鸭蛋青、孔雀蓝、葡萄紫,一下子铺子里有的好样式都被她选了去。老板娘把鞋子码在地中间,小英子坐在试鞋的沙发上端详着,嘴里啧啧称赞,老板娘连连夸奖说:“姑娘你穿才叫一个好看呢,脚丫子瘦溜,穿啥啥好看,出了门都能给我打个样呢。”

小英子一高兴也总是用胳膊肘推推麦子:“那啥,你也试试,好看,别总穿那老式样。”

连声姑也不叫,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张狂?麦子扭搭着不试穿。

老板娘也怂恿起来:“好看,这鞋我都卖多少双了,都是你们这么半大的小姑娘,穿上登时不一样。”

麦子总是推脱:“赶明儿我再来买。”

小英子咄咄逼人地问:“赶明儿是啥时候。”

这话可把麦子挤兑得哑口无言。

小英子的脚长得也不顺溜,新鞋还没踩出来个鞋楦,穿上不能太合脚,可是小英子也不管这些,只顾美给别人看,无论什么东西,买了一定立刻打扮上。

走了几步脚后跟就磨起了水泡,再走下去,姿势就不大带劲儿了,就要招呼个“倒骑驴”。

“倒骑驴”是我们这儿对简易人力脚蹬车的称呼。几块木板拼接的车沙发,三个轮子,上面安上长条扶手和车凳子供人坐着,下边安装两个轱辘,车沙发后边接一个自行车,顾客坐在车沙发面朝前,车老板在后边自行车上蹬。一趟车挣个两三块钱,分路途远近,和拿的东西多少。

在车老板中间还流行一句歌谣:

嗖嗖与嗖嗖,

你钱进我兜。

小英子自打订婚了以后,越发的胖了起来。虽然她是晚辈,但是坐在倒骑驴上一定要坐在中间的车座上,不然车子就要不平衡了,麦子只好坐在扶手上,车子一转弯,麦子随着惯性东倒西晃,小英子稳坐泰山。

这些都是她要跟红姑娘数落小英子的罪证。

再者,每次乘坐倒骑驴都要先到小英子家,再到麦子家。小英子必定掏出零钱给了车老板,还会嘱咐一句:“钱我给了,送到地方啊。”麦子总是推脱我有钱,不用你花。

小英子定会说,哎呀,你陪我逛街,哪能让你花钱啊,再说我也是成人了,更不能让你花了。

要是实在劝得不耐烦了,就会哄着麦子说:得得得,下次的,下次你来。

说完提着大包小绺转身进了屋。

这当姑姑的面子上也是挂不住,却也犟不过小英子的大嗓门子,要是两人来回推脱,再出来个人看见了,劝上两句,麦子更臊得脸红,无形中觉得又被作践了一番。

麦子同红姑娘说这些的时候,红姑娘是不怎么做声的。

麦子机关枪般的细数着小英子的不是。

捎带着也会说一句红姑娘:“跟你说了也没用,还得我自己个解决。”

红姑娘听不过去,劝上一句:“哎呀,亲戚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气,况且你俩一边大,也不必非得算辈分,整得怪生分的,可别生气了,你要是有啥不满意的地方,你就委婉地说道说道,下次她就改了,犯不着这样。”

麦子对小英子的怨恨从夏天说到了冬天,从小英子张罗订婚说到出嫁。

麦子看见我头上带着花草帽也不会再说七仙女之类的话了,只会用眼睛合楞着我,好像我也是小英子派过来专门显摆气她的一样。

再后来,她也不大来我家了。

她的怨恨已经牵扯到我们家了,说我家人来人往那么多客人,怎么就没看祖父、祖母为她介绍一个相亲的对象,白扯个亲戚关系,瞪着眼珠子是没瞧得起她。

这可真是大冤枉的,祖母虽说不大喜欢她,但是绝对没有怠慢过,何来招致这等埋怨,祖母听了念叨了好几天,祖父倒是不以为然。

(二)

冬天到了,再爱美的小媳妇大姑娘也都要穿上厚厚的棉袄了,包裹得严严实实,哈气太重,眼毛和眼眉上都挂上了霜,走在路上看不出是十八还是二十,唯一能区分的是头巾显眼的是年轻人,围巾老气的是岁数大的,但是也有不合时宜的老太太带着花头巾,还以为出门走得着急把孩子的围巾带错了。

据说麦子每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竟去一些新时兴的歌舞厅,和一些不三不死的人拉拉扯扯地跳交际舞,一会儿探戈探戈走,一会儿慢四慢慢走。

再见到她时,人胖了许多,穿着艳红艳红的毛衣,胸脯挺得挺老高,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脸抹得漂白,杏仁的眼睛不似以前那般有神了,深陷着,两道碳线直愣愣地横在眉骨上,嘴上抹得通红,头发也染得焦黄,在脑后高高地盘成一个鬏,随着走路的姿势一颠一颠的。

有时候见到我就扔一块奶糖,冰凉的手指掐我脸一下;有时候就急冲冲地走过,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麦子的大弟弟也被她招呼去舞厅当保安,整天穿个花里胡哨的夹克喷着香水,老金太太背后说他不男不女。

(三)

日子一晃,田里就飘了香。

正是秋收时节,麦子出生的季节,地里的麦子金黄饱满等着主人来收割,不知道会被运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