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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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批评作为一种艺术(8)

不仅如此,诗的白日梦更受制于语言这载体。一方面火焰般的想象想把语言踩在脚下,另一方面语言强迫梦沿着语言的叶脉伸展。

济慈说:“想象作为美抓住的即是真——管它存在不存在。”做白日梦者能提供足够的想象力,但只有诗人才能把白日梦的美与真糅合进语言,而且带着“暴虐的快乐”。

二十一、幻象

诗并不只是制造幻象,诗提醒人们不必迷惑于幻象。

诚然,任何意识行为均是幻象,但对于意识的幻象自觉与否,有很大的差别。陷于幻象而不自觉,自我的投影就会取代自我,诱惑之苦就真切如割肤。

对幻象自觉,就可置身于幻象之外,超然于幻象之上,带着纯粹批判的兴趣,观看这人生的戏剧。

诗扭曲意识幻象,戏剧性地展开幻象,使之面对真正的神秘。

幻象在诗中充满戏剧性地展开,创造了惊心动魄的现实感。

四溟子云:“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当自用其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无间也。”只有诗的幻象才能靠“自用其力”而“出入无间”,而也只有能入能出才能完成诗所必需的幻象自审。

须知,众神只是那些暂时被诗性容忍的符象。

二十二、面具

傲睨万物与自卑自怜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诗人拥抱万物后,发现宇宙只是一面镜子,藏着我们自己装扮后的脸相。

诗站在我与非我的结合线上。“法性空者,即一切处无心时,若得一切处无心时,即无一相可得。”

那些坚称自己在呕心沥血倾吐衷肠,无一字不是真血泪的诗人,只是骗子,或者是伪诗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明白诗人的自我并没有如此了不起,可以霸道地逼读者倾听、相信,让出自我给诗人占领。

真正的诗人干脆把面具扔了,把自己的灵魂倒空,变成达利画中的柜子人,只有空抽屉。然后,它才会充满各种声音,像黑夜里被风吹响的空水管。在那里,影子的死亡便是一切的死亡。

二十三、创新

诗就是换个花样说话,就是创造新的语言方式。

听到诗评家说:“这不是诗,哪有这样的诗?”这判语自我矛盾。

旧比喻: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但它不断被人打骂追赶,永无栖身之地。只有这样,他对任何狗,才永是新的。

有时这只野狗真的厌倦了奔波不定的生活,尤其是见到那些被喂得肥肥的家狗时,它真想停下来,做出一副讨好相,分得一点狗食。这时需要踢它一脚,狠狠地,踢在要害上。那重新狂奔时的惨叫,就是新的诗歌宣言。

二十四、诱惑

王尔德说:“我能抵挡一切,除了诱惑。”诱惑只有在被诱者那里才能得到证实。

诗并不是映出生活现实的魔镜,诗给现实生活之平淡枯燥“放蛊”;诗不是解除诱惑的法言,诗本身就是诱惑的魔咒。

只要是在诗中,青草从胃中长出是受益,太阳升到中天也是因为被诱。

当然,对于被诱惑状态,对于意识的幻象性自觉与否,在诗学上有巨大差别;陷于诱惑而不自觉,自我在诱惑下的投影会变成自我,生活之苦真切如割肤;对被诱自觉,则置身于幻象之外,超于诱惑这戏剧之上(虽则又在被诱之列),带着纯批判的兴趣观看这出戏剧。

这不是老于世故的窥淫癖。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念心贪是欲界,一念心嗔是色界,一念心痴是无色界。

众魔只是那些我至今无法摆脱的诱惑者。

二十五、傲气

据说,作诗有三等语:堂上语、堂下语、阶下语。阶下语不成其为诗:“讼者说得颠末详尽,犹恐不能胜人。”那是小说。堂下语也不成其为诗:“下官见上官,所言殊有条理,不免局促之状。”那是论文。而堂上语:“上官临下官,动有昂然之气,开口自别。”这才是诗,诗总有股傲气,不屑与读者多谈,三言两语打发。

这样的傲气自然很妨碍交流,而且傲气易学诗难学,大部分写诗者有其志而无其才,有其势而无其力。自信与安全的界限不明,快乐不知何时结束,期盼不知何时起始。最后落得个满纸空架子。须知——

至少诗人在写诗时,这种傲气是无形的,不具体的,不仅是对旁人,而且是对世界、对语言的充足自信。一切艺术都是内行人的游戏,欲自成一家必是内行中的内行。有气有势,才能用足够的武断把扭曲的句法强加给语言。

至少在写下诗句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二十六、灵感

这些诗人太不幸了,他们拥抱灵感这一召即来的情妇,她许诺诗人对世界的每次瞥望,都会诗意盎然。

对灵感的迷信来自对诗学的一知半解:灵感爆发的霎时充满“非知”,但灵感尚未来之时则是“知”的沉潜扩展。知是沉闷的,是迷;悟是兴奋的,是误,是“非知”。这不是故作惊人语:知依循规范,规范即非诗。然而火山的喷发不会在地球上任何地点都发生。“知”可能因为无灵感而冻结成学问,但灵感不可能把无知点化为非知。

灵感女神之吻不可能使石膏的眼睛突然转动,不可能使大理石的头脑闪出艺术的电波。灵感女神只是假装与你猝然相遇而一见钟情,这是一个很狡猾的女郎,她其实早就在街角等候着你。

莫谓无心便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忽地遇色遇声,磕着撞着,抖搂身心,猛着精彩。

二十七、痛苦

诗的痛苦不是有心者能染上的病——阿司匹林无法缓解海风的咸味。

但痛苦不会自动产生诗人。对悲观本身应当抱悲观态度。急于收取痛苦送来的礼物——包装精美的诗——这样功利式的痛苦多半是虚假的、戏剧性的姿态。停止写诗,他的痛苦就会消失。

诗人看来担负着全人类的悲哀,他能为全体人民,无论老幼贫病承受苦难;诗人生来对痛苦特别敏感,任何利刃在他身上割伤特别深。所以他永远在痛苦的重压下喃喃自语,所以他的痛苦往往比人类的其他苦难更叫人难以忍受。

迷现量,则惑苦纷然;悟真性,则空明朗彻。

或许诗人应当首先把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然后再来申诉我们的痛苦。

二十八、孤独

空荡荡的大厅才有清澈的回声。

孤独是诗人唯一可能的生存方式。一切喝彩、名声、奖评、捧场、赞美、追星、逐月,只能作为对诗人能否回到孤独中去写作的一个考验。

经不起好名之心考验的写诗者(这样的人是否太多了一些)很难叫诗人。

这是我失去的全部

我不明白我凋谢了

为什么还在这儿等你

诗就像关注你的一只箱子,锁上得很紧。在孤独中你数着号码的可能组合,或许你能打开这箱子。不然你只是乱敲箱子发出一阵喧闹。

诗人是基因有异的问题儿童,他可能是消毒箱中唯一的菌株,罕见,但不见得宝贵。

至此,理绝、事绝、行绝、照绝、用绝、权绝、实绝……离相离名,海口莫能宣,佛眼觑不见。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抚慰自己的伤痛的只有自己的嗥叫。

那么,就让我们听没有嗥叫的伤痛。

二十九、技巧(之一)

“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庞德语)

技巧不是外饰的小玩意儿,它是诗本身。没有技巧不成其为诗,只是一堆“想法”,正像没有烘烤的面包只是一堆面粉。

技巧是火,熔合主观与客观深刻的裂缝,使狂热转动的头颅不至于空悬在一颗空洞的心上。技巧是不断开辟新可能的柔性。

如果我失踪在那本诗集里。告诉我

为求得这种感觉,我寻找自己,具体到改名换姓

而你会不会加上你的幽默,倒在

我的笔下,使我的墨水凝冻?

我们的经验,与诗人的经验,没有什么大区别。诗人唯一与凡人有别的是控制语言的技巧。

技巧即诗人。对凡夫俗子而言,“会则事同一家,不会万别千差”;对诗人而言,“不会事同一家,会则万别千差”。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所谓的诗,千人一面,千诗一腔,进入无差别境界。

三十、技巧(之二)

有一部分诗人拒绝“做”诗。他们看不起技法这种雕虫小技。在他们看来,诗只是主观扩张爆炸后的任意形态。

另一部分诗人认为诗必须“做”,或者说,必须花大力气,殚精竭虑改进技法这小玩意儿,一点点开辟语言的新的可能。

前一部分诗人放歌纵酒,等着诗行从醉意中涌出;后一部分诗人苦吟苦写,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海鸥翱翔起伏的弧线有无技法?地幔在高温中结晶成花岗岩的纹理有无技法?当然有。

文艺复兴时的格言是“艺术隐藏技巧”(Ars est artem celare),现代诗的格言是“艺术显露技巧”(Ars est artem demonstr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