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呆立不语。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下,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大雪下了一整天,将地上万物遮得严严实实,在夜晚莹白如玉。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将夜晚衬得愈加宁静。毛毛忽然想起当日和若寒、老坏、充善四人流落在极北之地,也是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每日猎熊抓鱼,和若寒二人苦练蜡纸上的功夫而后互相印证,虽然无比单调,但每日都过得满满当当,心中快活无比。
正在神游八极,忽然听见那黑衣人口中念道:“一,二,三……”。听那声音时,却与那日武林大会不同,乃是一女子,似是熟识之人。毛毛偷偷探出一点头,看见那女子将手掌伸到树外,痴痴的数着一片一片落在手上的雪花。数到“二十三”时,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既然明知失望,为何还要起希冀?”这一声叹息之中似乎饱含无限怅惘。
那女子沉默一阵又苦笑道:“明知失望,还是忍不住希望。其实眼见他开心,也就够了。像我这种人,能与他相识一起共历生死,已是老天爷慈悲,哪还敢有他求。”毛毛心中一阵奇怪,这人说的“他”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续道:“当年在海上时,若非他几次相救,可能我早已身死。反出日本时,若非他执意等我,我现在还流落在日本国。后来在我又差点陷在枯叶沼泽中,全靠他出手相救。在极北之地时,若非他奋不顾身的跳下冰窟,我怎能重见天日?甚至早在海上若非他扬帆掌舵,或许我早已困死在海上……我已经亏欠他良多,还能祈求什么?”毛毛一听此言,已辨出这女子便是杨若寒。听她将二人共历之事一一细数,显是均牢记在心中经常翻来覆去的想,不禁一阵感动。
若寒声音哽咽,续道:“遇到神龙之时,我们各自许愿。你许愿能遇上玉琰并求得她同你在一起。我当时心中懵懂,随便许了个愿望就说希望你的愿望成真。但自离别之后,我发现自己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你,总是无法自抑。这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深悔当日所许之愿。若能让我在神龙前面再许一次愿,我一定祈求能够和你……和你……在一起。”说完又是羞赧又是伤心。
毛毛探出头来,见若寒一手掩面,一手拿着自己所赠的那个山形护符。忽然胸口暖融融的,接着全身也暖融融的,而后高兴的全身都要炸裂了一般,脸上的笑容都止不住。这才知道自己和玉琰在一起,心中的不安和异样,原来便是源自若寒。看到若寒伤心的样子,忍不住现出身来道:“若寒,其实我也……我也……”
若寒发现身后有人,叱道:“谁?”转身一看,却是每日魂萦梦绕的毛毛,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毛毛一定是在这里听了许久了,不禁羞窘交加,转身欲跑,却又觉手脚僵硬,迈不出步来。只好面向大树,双手掩面。
毛毛看见若寒侧着身子,雪白的脖颈从衣领中伸出来在寒风中微微颤栗,心中不禁怜惜不已——平素她总将自己藏在冰冷的外表之下,都忘了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毛毛犹豫了半晌,见若寒愈发手足无措,忙道:“若寒,其实我也对你也是有意……”
若寒呆立不语,片刻才道:“你不用说好话来安慰我。其实我没关系的,你快走吧……”声音从指缝中传出,瓮声瓮气的,却与平常的冷冷淡淡不同。
毛毛道:“我并非安慰你,我自和你分别以后,也是每日想起你,我找到玉琰之后,心中虽然欢愉,却总有一种空空荡荡之感,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明白,其实我喜欢的是你,而玉琰,我始终当她是亲妹妹一般。”
若寒一愣,身体停止颤抖,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毛毛道:“我若有半句虚言,直叫我一个人流落在海上,无人和我说话,孤独终老。”若寒听毛毛发得此誓,心知他所说不假,心中欢喜却还是羞于与毛毛相见,依然掩着脸面不敢面对。
毛毛又是欢喜又是怜爱道:“你转身过来好不好,我好久没见过你,让我看看你。”
若寒缓缓将手放下,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毛毛见其梨花带雨,如玉一般的皮肤在雪光映衬下吹弹得破,不禁心中一荡,上前一步抓住若寒的手,笑吟吟的看着她。若寒忙将手往回抽,却挣脱不开。见毛毛眼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不禁低下了头,却忍不住笑容满面。毛毛第一次看到若寒展露笑容,只见其两颊嫣红,嘴角两边绽开两个梨涡。这般笑容如同大雪初霁云层乍裂,混沌中迸现出的第一缕阳光一般,端的是耀眼夺目。毛毛哪见过如此美景,不禁看得呆了。
若寒抬眼忍不住看了毛毛一眼,毛毛回过神来,呵呵傻笑了一声,若寒看见毛毛一脸猪哥象,也抿着嘴轻轻笑着。
二人虽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却仍是少年男女,都是一般不谙情事,只手牵着手,在树下轻轻依靠在一起,半晌不语如同两个冬瓜一般。好一会儿毛毛才开口道:“当初我们在极北之地,也是如此这般,四周白雪皑皑。”若寒点了点头,沉浸在幸福之中不愿开口。毛毛又道:“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你,你也还没喜欢上我。”若寒回忆起当时情景,心中满是旖旎温柔。毛毛续道:“后来你掉到冰窟之中,我本来立刻就要纵身跳下去的,后来一想,我跳下去没关系,至少也要将你救上来。在外面想了一会儿,却毫无头绪。只好跳了下去,也不管能不能上来,反正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在那儿。”
若寒心中感动,轻轻道:“我一个人在下面本来害怕,以为自己便要一个人死在那儿了。后来见你跳了下来,又是欢喜,又是……又是怪你不爱惜自己。只是自你下来之后我便一点都不怕了,知道你总会有办法的……即便没办法,我们俩死在下面,我也不后悔……”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细如蚊蚋。
毛毛道:“数次同生共死,我早已将你当作至亲之人,怎么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的。再说,你也数次奋不顾身的救我,在船上时若不是你制住老坏,我迟早便要死在他手上。”
若寒一听毛毛说起别人,心中不喜道:“那人浑浑噩噩,毫无义气,我不喜欢他。”
毛毛也懒得替老坏辩解,道:“对了,你怎么穿一身黑衣,又拿绸带当兵器,好生奇怪,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若寒脸一红,羞窘道:“那是我学会了外婆老家留下来的武功遗刻。我将那些武功熟记于心,又练了几个月,便又出山来了。为了躲避仇家,我便改变行藏武功。”其实是她在老家呆了几个月,对毛毛思念难抑,便出来找他。女孩子面皮薄,怕毛毛认出来,便一改白衣,穿一身黑衣,又使出新学会的绸带之法,更是让人难以辨识。
若寒“呀”的一声,忽然想起一路上一直担心之事。毛毛忙问道:“怎么了?”
若寒结结巴巴道:“我年纪比你大得多……,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毛毛之前认识的若寒均是冰冷少语,如今变得期期艾艾如同一个害羞少女,心中觉得好笑,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免得她更加窘迫,只好一本正经说道:“怎么会呢?人常说,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金块;女大三,抱金砖。反正我喜欢的是你,你年纪大小胖瘦美丑哪管得了那么多?我自己都控制不了。”若寒开心的低下头直笑。
此时大雪渐渐转小,细细碎碎的雪粒落下来,被微风吹得打在脸上,二人浑身暖烘烘的倒觉十分凉爽。厚厚的积雪地上凸凹不平的万物拢成白茫茫一片。二人只觉这树下如同天底下最温暖祥和之地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在说个不休,谁也不愿意走开一步。转眼间天色渐亮,毛毛道:“走,咱们回去找小琰去,我将你介绍给她认识。”说着走出两步,却见若寒还站在树下没动。毛毛走回来道:“怎么了?”
若寒道:“我将你从小琰身边抢过来,她一定不喜欢我的,我还是不去了。”
毛毛笑道:“偏你多心,我和玉琰从小便在一起,我将她当做我妹妹,她也只是将我当做哥哥,没别的什么,她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嫂子,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
若寒害羞道:“什么嫂子,你尽是胡说八道。”
毛毛笑着牵着若寒的手道:“现在还不算,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二人回到客栈,敲开玉琰的门。玉琰清早起来正在打坐,毛毛将若寒介绍给玉琰,玉琰咯咯一笑道:“总是听毛毛哥说起若寒姐你,今日一见,才知道你长得这般好看。”若寒见玉琰乖巧可爱,也十分喜欢,不一会儿便和她聊成一片,倒把毛毛晾到一边。
这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天空渐渐放晴,虽然依然很冷,但阳光穿过透纯净透明的天空洒落下来,照在脸上已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雪水好似珠帘一般从屋檐一直垂到地上,树丛中不断有半融的积雪掉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人忍不住以为马上会从其中窜出野兔或者蛇出来。
三人一起动身北上,到中午时分来到野外一处茶棚。天色刚晴,这小茶棚便已开张,只是此时来茶棚中光顾的客人也只有他们三人而已。毛毛叫了一些面条烧饼之类的充饥之物,三人有说有笑。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大嗓门道:“前面有个茶棚,咱们进去歇歇脚,这次还是老子请客,你们谁他妈都别跟我抢。”说着三两步抢了进来,嚷道:“店家,店家……”一见毛毛坐在桌边,大喜道:“小混蛋,你怎么在这里?”那人须发黑白相间,酒糟鼻子浓眉大口,不是老坏却是谁?
毛毛喜道:“老坏蛋。”忙起身相迎。
此时门外又走入七人,当先走入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道姑,颧骨颇高面相刻薄,身穿青白道袍,拂尘背在背上;接下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圆脸矮瘦胡子拉碴,下唇突出双眉浓密宽大,两手粗大手背青筋突出,显是手底下功夫不弱;旁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剑客,面上长满小包,胡须稀稀疏疏,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其余五人跟在后面,有俗有道,显然都是会家子。众人一见毛毛,都抱拳道:“毛少侠,你好。”
他们都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毛毛显露身手,对这个武林之中的后起之秀不敢小觑。毛毛也忙抱拳回礼,与众人一一认识,那老道姑道号邵华真,乃是安徽古仑观的掌门人,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是山东水磨帮副帮主,名叫萧景雷,中年剑客是湖北东荆门的司马宁振,东荆门掌门因有要事,派师弟司马宁振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全权代表东荆门事务。他们本是旧识,在英雄大会上与老坏一见如故,几个人相约结伴游览山东一番。
众人喧闹一番,老坏像刚刚才发现若寒一般讪讪道:“夜刹,你也在啊。”若寒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邵华真在旁边刚刚落座,甫一听到老坏的话,忽然眉毛一竖道:“什么夜刹?谁是夜刹?”
老坏莫名其妙,指了指若寒道:“她便是夜刹。”
萧景雷和和司马宁振闻声望过来,端详了一番若寒,摇了摇头道:“胡说八道,这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夜刹?”
若寒淡淡道:“没错,我便是夜刹。”
司马宁振道:“夜刹纵横江湖数十年,他成名之时只怕姑娘还未出生,怎么可能是夜刹?你千万不可……”
“没错,她便是夜刹。”邵华真忽然尖声大叫,将司马宁振的话打断。
萧景雷道:“邵真人,咱们虽然大仇要紧,但断不可冤枉人家。”
邵华真眉毛一拧道:“这夜刹乃是恶鬼妖怪,靠吸食凡人精血为生,数十年间面目如少女这有什么奇怪的?要不然,你叫她将手中的剑拔出来便知真假。”说着指着若寒手中长剑。
毛毛看出他们言语不对,忙道:“诸位,这位若寒姑娘是我的好友,我自小与他相识,什么夜刹不夜刹的我们听都没听过,你们别听老坏胡说八道的。”说着冲老坏一番挤眉弄眼使眼色。
老坏挠了挠胡须还未反应过来,若寒已经站起身来冷冷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上人人都叫我‘夜刹’,又怎的?”说着拇指一扣,手中黑剑“铮”的一声跳出一截来,剑身上面露出一个“弑”字。
毛毛阻拦不及,邵、萧、司马三人见到此剑面色大变,邵华真从背上取下拂尘,扬天长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终于找到你这个恶贼。呵呵,哈哈。”口中虽在大笑,可是目光莹然,面上满是悲怆。
司马宁振也拔出剑来,道:“大师兄在天有灵,保佑我们终于找到仇人。”
萧景雷也摆开架势道:“二十多年过去了,恶贼改装易容想不到还会被人识破,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余门人也都持兵刃再手,将若寒等人围了起来。
老坏见状大惊,伸手挡在他们身前,慌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邵华真道:“你可知道我们三派分别在安徽、山东、湖北,却为何如此熟识相交莫逆吗?”
老坏奇道:“你们相交我怎么知道?”
萧景雷接口道:“因为我们三派均与此人有血海深仇,邵真人的师父和师姐,我们帮的顾师伯,还有司马兄的两位师叔,均是死在此人的手上。”说着往若寒一指,道:“我们每两年便聚在一起,便是因为共同的仇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夜刹。”
老坏摆手道:“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个夜刹不是你们的仇人夜刹,这个人最多才二十来岁,怎么可能会杀害你们的师父师叔?”
司马宁振道:“时过境迁,这夜刹长什么样子我们不记得,但她手上的这把黑剑我们可是清楚的很。此人若非夜刹,那这把剑怎么来的?”老坏回头看了看若寒,若寒冷哼一声,不做一个字解释。她在毛毛面前温柔腼腆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在其他人面前又回复了之前江湖豪客的样子,丝毫不假颜色。
老坏忙道:“你们是我朋友,毛毛他们也是我朋友,你要和他们打架,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若寒冷冷道:“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这样的朋友在下可高攀不起。”
老坏面上一阵难堪,萧景雷已道:“坏兄,你也看见了,此人并不把你当朋友,你又何必为她出头?”
老坏大急,道:“不管是不是朋友,这都是一场误会,我可以担保,你们的师父师叔师兄绝对不是此人杀的。”
邵华真大声道:“坏兄,你不必多说了,我们追寻此人多年,断不会因为你几句话而放弃的。”
司马宁振也道:“老坏,你为朋友之心我们理解,不过我看你还是站在旁边不要参与比较好,今次这事绝对不能善罢。”
一旁半天没说话的毛毛忽然道:“这个姑娘有血有肉,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说她是妖怪,真是奇怪也哉。而且你们将二十多年前的仇杀算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头上,我看你们真是糊涂了。”
司马宁振听了毛毛之语心中一凛,心道此人看样子肯定会站在夜刹一边,偏又武功高强,他的话可不能置之不理。且若是此人一定要相助那夜刹的话,自己这方虽然人数众多,却没有多少胜算。不由得沉吟不语。邵华真道:“姓毛的,你一定要帮这夜刹的也随你,反正这次要么就是她死,要么就是我们撂在这儿。”司马宁振听了邵华真这话不由得心中懊恼:这女的若是真的是夜刹,既然已确定了其行踪和长相,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徒竖强敌而已。
若寒冷冷的瞥了邵华真三人一眼,三人只觉得其目光精芒毕现有如闪电,竟是不敢直视。若寒道:“古仑观叶元恩,身在道门,不守清规,与游方和尚且玄行苟且之事还怀了野种,这对狗男女还有他们的野种于三十六年前冬天死在我外婆剑下;水磨帮顾沃行,二十九年前强抢渔女邓氏欲将其纳为小妾,母亲路过时将其结果;东荆门夜赠武娶了七命帮郜氏为妻,始乱终弃又和几个女人鬼混,我母亲质问之时还死不悔改,于二十八年前的冬天被杀,他的师弟戚开一同鬼混且对我母亲出手,一同被杀。夜刹之名代代相传,所杀之人都是有名有姓,也都事出有因。我外婆母亲早已身故,你们全部算在我头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