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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朝露刍狗

在路上,计世开将他们三人到此的来龙去脉说将出来。原来东来教主韩不客有一封秘信送给瓦剌大汗或者太师,于是派最熟悉蒙边的他们三人前来送信。信送达之后三人才得知信中内容,大意是皇帝对于御驾亲征跃跃欲试,苦于没有借口,希望瓦剌能够在此时进攻大明将大明皇帝引出来,以谋大事。太师额森得到此消息自是大喜过望,而鬼童则是大惊失色,暗道若此消息属实,皇帝危矣。皇帝若有闪失,则大明危矣。大明若是倾覆,天下万民流离疫亡者多矣。计世开却是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若是此时投靠瓦剌,待瓦剌反攻大明取得天下时自己便是开国功臣,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额森正值用人之际本要留着三人在营内,但鬼童坚持要回去复命。三人出来后计世开将自己想法说出来,反被鬼童破口大骂,直到那查出现。

那查听得计世开的话不由得悚然心惊,皇帝打算亲征的事情所知者不多,东来教竟然能得此消息,定是在皇帝身边有人。不对,若是在皇帝身边的话就直接刺杀皇帝了。是谁能够得到皇宫内苑如此隐秘的消息?那查猛省,是兵部的房渊,皇帝若想御驾亲征,必然要与兵部有所联系。而房渊身为兵部职方司主事,或猜度,或风闻,定能得到一些消息。

计世开撇了撇嘴道:“人各有志,他鬼童把自己当成忠臣义士,但大明却把他当成个屁。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激动的。”

那查听得此言,面上不说,心中却是对这计世开十分鄙夷:之前对这几个人的印象,最诡谲阴险的当属鬼童,不想却是他最有风骨;仇老大似是颇有豪气,关键时候却毫无主意;而这计世开,虽然生得牛高马大一副好皮相,为人最是贪婪无义。

计世开续道:“不过老童却有其过人之处,他刚得知窦程方曾经投靠过太师,便言道你后来之所以能够重创东来教,必是出于窦程方指点。不过这一点他是不会说与东来教的。”说着嘿嘿谄媚笑道:“我自然也不会出卖戴兄。”

二人回到营地,那查将计世开直接引进太师帐中。大师见二人到来大喜,先是夸赞了计世开一番,计世开趁机表示愿意在太师账下供其驱策。太师见是那查带来之人,便着他留在帐中叙用。又告知那查自己欲南征大明之事,并言自己打算与那查大军二万,与其一起攻击大明。那查忙推辞道:“蒙太师看重,在下不甚惶恐。不过在下乃是闲云野鹤之人,难忍军中束缚,对行军打仗更是一窍不通,望请太师收回成命。”

额森心知那查虽然面上冷淡,其实最是讲义气,见那查不肯也不强迫,只笑道:“戴先生真乃世外高人,既然您不肯带兵,那便请留在老夫身边,照看老夫周全则个。也好见证我蒙古与大明谁才是天下霸主。”

那查沉吟半晌暗道若是大明真的被打败,那大明皇帝反正是要死的,好歹自己也要亲手取了狗皇帝的性命以祭族人在天之灵,便道:“那在下便随军出征以观太师天威。”

自此,额森每日整饬军队,不久之后便发兵大明。他令前锋斥候先行打探,正军分为左军右军和中军三队,后军驮马拖着粮草辎重殿后,出兵开往大同。只见五万精兵严整有序,旌旗招展遮天蔽日,铁甲兵器碰撞交响,延着青黄草甸直到天际。

额森出兵之前向脱脱不花禀报了意图。脱脱不花虽与他政见不同,但在军国大事面前也不能意气用事,便自率精兵与兀良哈降卒兵出辽东,命知院阿剌出兵宣府,以为策应。

额森部精兵战斗力极强,额森又是深谙用兵之道,一路上所向披靡。大军行至猫儿庄,参将吴浩见敌寇入侵,忙率五千明军上前迎敌。只是这大明官军怎能敌得草原上的轻卒锐兵?两军甫一交战明军便被冲散,瓦剌军一路追杀,吴参将被团团围住,只得自杀身死。大军开至宁和,又将当地守军打败,杀死大明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

剪断截说,瓦拉军一路南下连战连捷,愈加士气健旺。额森每日与众将分析双方兵力战法,商议进军路线,研究地形阵势。此时从大明传来线报,大明正统皇帝命皇弟郕王在京中居守,自率大军五十万出兵大同。众将乍听大喜,后又听得大明军有五十万,一时做不得声。额森微微沉吟,胸有成竹道:“诸位不必心慌,明人狡黠,号称出兵五十万,其实真正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十万。”

帐中部族首领赛刊王道:“即使不足三十万,加上大同守军十万,也有三四十万,有我军七倍有余,这如何对敌?”

额森呵呵笑道:“兵力再多又如何?当年伟大的成吉思汗率蒙古铁骑所向披靡席卷天下,靠的可不是人多,而是依靠我们草原健儿无匹的勇气和精湛的马上功夫。今日我额森虽不敢与成吉思汗相较,但我军诸位却都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与当年无异。额森不才,欲斗胆效仿当年我蒙古的英雄,重振我大元当年的辉煌。”

众首领听了额森的话信心一振,纷纷表示愿为先锋与大明一战。额森笑道:“诸位不要性急,明军虽远涉而来,但士气正旺。其虽然士兵孱弱,又多是步军移动缓慢,但若是以硬碰硬,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死伤。汉人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我们先疲其力气,衰其志气,再一鼓定胜负,管教大明皇帝有来无回。而后大军长驱直入,夺回当年我们大元的江山。”众将交口称赞太师妙计。

当日额森率军往后退却数十里按兵不动,静待大明皇帝的到来。十数日之后前方传来消息,明朝大军已开至宣府。知院阿剌手下只有兵力万余,不敢撄其锋锐,只得往远处躲避。众将纷纷请言兵发宣府,额森却将他们的意见压下来,言道皇帝亲征,不打得几仗绝不会轻易罢兵,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大军遂按兵不动。

又有数日,众人正在帐中商议军事,前方塘报传来,言道大明皇帝已抵达大同。额森大喜道:“真是天助我大元中兴。诸位,磨利你们的兵刃,喂饱你们的马匹,准备用我们的钢刀来迎接大明皇帝圣驾。”

众人正摩拳擦掌之时,前方又传来消息,明朝大军还未交兵,竟又掉头往蔚州进发。额森一怔,暗道这是捣什么鬼,怎么不射一箭便退兵了?正踌躇时,计世开进言道:“太师,这定然是大同守军倍言我军勇猛,大明皇帝心怯欲勒兵回京。”

额森大惊道:“大明皇帝竟是如此怯弱?若是这皇帝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以后哪里还能寻到这么好的机会。”微一思忖,忙召集众将,分派三路追击大明援军。只是此时大明皇帝已走了一日,旁边大同等地守军也蠢蠢欲动以为策应。额森心中暗暗担忧,我军即使马快也已然追之不及,这下错过了杀死大明皇帝的最佳机会。眼见明军就要逃出战场,不料其兵至半途,不知为何忽然又改道宣府。额森喜出望外,忙催兵急追,半日间距明军已只有数十里。此时明军被追之甚急,派出一队数万人的骑兵从大队之中脱出,直扑瓦剌追兵。额森知这队人马乃是为了拖延瓦剌大军,掩护明军主力逃脱,遂勒令全军不得停歇,径直扑向来敌。

两军甫一交战,忽然从旁边冲出一军,直接杀入明军阵中,将明军冲得七零八落,原来是伯颜带领的右路军刚刚抵达。两军左右夹攻,片刻之间便将这数万明军消灭殆尽。只是这一番冲杀还是耽误了不少时间,额森心急如焚,令大军马不停蹄往前直追。快到傍晚时前面发来塘报,左路军已于前方二十里追上明军主力,正与其交战并努力将其拖住,恳请额森军和伯颜军速往驰援。额森大喜,暗道这真是天助我也,此地距大明怀来县城已只三四十里,距离居庸关也已不远,若明军躲入怀来城中,额森此行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不知明军是因何拖延到此时,忙传令让瓦剌左路军将敌军死死咬住。

额森急忙催军前行,到晚上时终于在土木堡追上大明主力。额森急令全军冲杀,明军仓促迎敌愈加慌乱。黑夜之中只听得喊杀声一片,却是四处漆黑难以分辨。直杀到半夜,人数少得多的瓦剌军竟将明军团团围住。瓦剌大军有心将明军尽数剿灭在此地,奈何明军人数数倍于瓦剌军,虽只稍微抵抗便使瓦剌军难以讨好。且天色已黑,混乱之中只怕难分敌我。

额森心生一计,派使者前去明军大营中议和,一则拖延时间,二则让明军看到逃出生天的希望。待明军仓皇逃窜身心俱疲时再衔尾追击,必能成其功于一役。明军果然中计,连夜拔营奔走。额森放任明军仓皇逃窜三四里,见其行伍散乱之后方令瓦剌军全力追击,一边砍杀一边口呼皇帝被杀、王振投敌等谣言,明军更加慌乱。

此时天色渐亮,前方不断传来捷报,明军被瓦剌军分割成无数小股,士气低落毫无抵抗之力,被瓦剌军围困绞杀。那查见明军兵败如山倒,暗道明朝皇帝迟早要落在额森手中,此时却是自己报仇的大好机会。反正他左右是死,自己亲手杀死那皇帝也无愧疚之心。遂对额森道:“太师,此战胜负已定,请让在下去亲手手刃那明朝皇帝,以报在下灭族之恨。”

额森正愁兵荒马乱之中明朝皇帝趁机逃脱,一听那查主动请愿,大喜道:“如此再好没有,戴先生神功盖世,若是能找到那明朝皇帝,最好留他一条狗命带将回来。”那查领命,出到账外纵起轻功往前方寻去。

那查冲到战场之中时,这场战争已接近尾声。东边一轮赤红色的朝阳缓缓升起,周围云翳环绕,映照成一片血色。站在空旷之处,清凉的微风拂在脸上,如同情人暧昧旖旎的纱巾。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火硝味。周围砍杀声、惨叫声忽远忽近,生命的纠缠、挣扎、消逝随时都在发生。马蹄将一个兽纹铁盔踢得咣当直响,头盔的主人此时已不知去向;尸体像破布口袋般被践踏在泥土中,经过的士兵熟视无睹;血水和灰尘搅拌在一起变成一滩红褐色的泥泞;身受重伤的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被上前的敌人一刀结果。整个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将无数生命、鲜血搅在一起,碾成粉末。

那查虽惯看杀戮、死亡,见到如此场面还是忍不住眼皮突突直跳。越过一个明军士兵时,从旁射来一箭直接贯入那士兵的胸口。那士兵往后便倒,伤口一股鲜血如箭一般往外直飙,那查没有在意躲闪不及,溅得左手满手都是。只觉手上鲜血又浓又粘,还有些许温热。那查心中一凛,猛然记起当年自己瑶寨被屠时也是这种景象:杀人者满脸狰狞,不再是谁的父兄、夫婿、儿子、朋友,只是一只只赤红着眼睛的野兽;被杀者浑浑噩噩,也不再有温情、伤感、恼怒、欢笑,只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眼见最后倒悬的天空。当母亲十月怀胎诞下他,父亲把笑容裂到耳朵根抱着他,长辈爱怜的看着那双澄澈分明的眼睛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孩子十几二十年之后会成为一个被马蹄在地上踢踏的破布口袋?他们费尽寒暑成长至如此,却在一瞬之间将生命丢却。

那查想起师父知芥说过的一句话:生若流萤死如刍狗。而这些眼前的生命,不正像流萤一般短暂,如刍狗一般卑贱吗?那查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无论是瓦剌、大明的当权者,还是像韩不客、房渊这样的野心家,为了一己私利,如此践踏生命、轻判生死,实在是可恶可耻。那查暗下决心,此役过后只要寻到君山和雪穗,便隐遁山林,再也不要见到这群贪婪、愚昧之人的丑恶嘴脸。

那查心中想着,脚上却不停歇。忽然一抹明黄闪入眼角,那查纵身直上,定睛一看果然是皇帝的黄龙罗伞。一阵狼烟飘过,罗伞之下一个身穿金色劲装的人背对着坐在下面一动不动,看着远方一阵愣怔,不是皇帝还是谁?那查眼见仇人近在咫尺,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提气直扑过去,一拳直捣皇帝后脑。眼看拳头便要击到皇帝头上,那查不知为何忽然迟疑起来。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那些失去光泽的躯体,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今日已经看见太多无情和杀戮,自己实不愿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那查心中轻轻一叹,将拳头放下,高声道:“九年之前下令屠杀我瑶寨时,阁下可知有今日吗?”

明朝皇帝慢慢回头,只见其年纪甚轻,面如冠玉容颜憔悴,颓然道:“我是大明皇帝,你带我去见额森吧。”

那查一见皇帝面容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这皇帝面貌十分熟悉,竟是之前在京都之中一起喝过酒的富家公子祝真。祝真也惊骇万分道:“那查兄,你怎么在这里?”此时“咻”的一声,一箭从旁射来直取祝真面门。

那查用脚挑起地上的一把刀将那箭枝磕飞,愕然道:“你是明朝皇帝?”

祝真却不回答,将那查打量了一番,苦笑道:“好好好,昨日还在喝酒,今日便在战场相见。”

旁边一个护卫持刀冲过来砍向那查,那查一刀将他逼退,道:“我并无害他之意。”

此时远处又射来两箭,将那护卫钉在地上,片刻便死去。祝真,应该是大明皇帝朱祁镇,也不慌乱,只别过脸对旁边喃喃道:“先生,你真没说错,这江湖险恶实不下于朝堂之上,万万不可大意。”

那查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弯腰勾背站在那里,遍体筛糠六神无主,乃是那日与朱祁镇在一起的那个年老书生,如今作太监打扮。此时不远处冲过来一将领,头顶朱红缨盔,身穿兽头铜甲,手持钉头铁锤,满脸横肉,浑身浴血。一见朱祁镇,喜道:“天幸大明,皇上你可还安好?”又斜眼看了看那查,戒备道:“你是何人?”

那查还未回答,那将忽然瞥见不远处浑身颤抖的太监,横眉大怒,不再理会那查,只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人,骂道:“老贼,大明数十年的基业,全部毁于你等腐竖手。”

那太监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呀呀连声,口角流涎说不出话来。那将见这太监一副蠢样,更是怒不可遏,挥起手中之锤击在其头顶,直打得太监头骨尽碎脑浆迸裂,连惨呼一声也没来得及。那将把尸首往地上一丢,双目圆整,扬天怒啸道:“我今日为天下诛杀此贼。”

朱祁镇大惊道:“樊将军,你……”

斜刺里冲来数骑,其中一骑挥刀斫向那将。那将领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痛快,一时难以自已也不知道躲避,被一刀砍翻在地。另外两骑往朱祁镇和那查杀过来。那查跳起身将两个骑士打倒在地,叫道:“此人十分重要,不得无礼。”那二人爬起身,方才看清这个穿着寻常衣饰的人乃是太师身边的戴先生,忙打躬作揖牵马离去。

那查寻思半晌打定主意,走到朱祁镇面前道:“朱兄,闲话少说,我先救你出去。”

朱祁镇愕然道:“你这是何意?”

那查道:“你虽是我仇人,但也是我旧识,我不能眼见你死在这里。”说着抢得旁边奔过去的一匹空马便要扶他上去。

这时从旁边陡然冲出一道身影,一掌击在马背上,那马悲嘶一声仆倒在地,脊柱根根尽断,竟是再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