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查仍然盘坐在特宁身前一动不动,掌中内劲从胸口源源不断的输入特宁体内。特宁本已昏阙,此时咳嗽两声醒了过来,睁眼看见那查道“小查,你听着……。”
那查急的脑门青筋爆出,叱道:“不要说话。”
特宁微微一笑,咳嗽一声,鲜血不由自主的从口中漫出来,含得满口都是,言辞不清道:“再不说……没机会了……”
那查急切道:“不会的,有机会的。”
特宁闭了一下眼睛,而后勉力睁开道:“你听着……”说着口中“咕咕”两声,喉头微微滚动,却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特宁道:“唐三藏……乃是哈察开……”
那查怒道:“你别说话……”只觉自己内力如泥牛入海,输入特宁身体之中再无反应。
特宁“嘿”的叹一声,觉得浑身轻飘飘懒洋洋,近前那查焦急忙碌,将手用力推在胸口,却是毫无感觉。他眼皮半阖,眼珠直直的看着空中一动不动。耳中响成一片,却又似听不见任何声音,天上的月亮也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印染成了一片光晕。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孩子声音道:“你快点练熟,等会儿我再教你落星擒拿手。”另一个孩子道:“什么落星擒拿手?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第一个孩子道:“师父见我学得快,便又教了我几招擒拿手,喏,就是这么一抓。”第二个孩子“诶哟”一声,呵呵笑道:“什么擒拿手,这不是呵痒痒么?一点用都没有。”第一个孩子一本正经道:“师父说,若是有内功之人,这一抓之下其就算有再雄浑的内功也使不出来,你抓住不动便可以制住他。你没内功自然没事,有内功就惨啦。你快点练好搏浪手,我好教你这个。”第二个孩子道:“师父既只教了你没教我,你便自己学了吧,我不稀罕。”第一个孩子道:“那怎么行?我会的也必须教会你,有朝一日你若是厉害了也要教我。”
这两个声音越来越小,慢慢的逐渐远去。特宁面上露出微笑:可惜呀,可惜没机会了啊。忽然间觉得身子一轻,竟缓缓飘了起来,低头看时见自己一身鸟羽,却是化为了一只夜莺。特宁微微一动,双翅便自然而然扇动起来,扑棱棱往前飞。越过沙漠草原,越过阡陌谷堆,又回到当初与那查分道扬镳的地方,在那个山边的官道上,在那里二人的命运互相交换:
我与几个幸存的族人蹲在草丛之中,谋划着把被官兵抓住的族人救出来。蹲在我前面的是桂玉哥,他眼睛透过草叶缝隙看着前方一眨也不眨。我看见他的屁股尖上还站着一个苍耳球——那是我们经常用来揉到女孩子头上捉弄人的玩具。若在平时,我便会将那苍耳摘下来丢到他头上,然后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团,而现在,我明白不合时宜。茅草叶的边缘轻轻的割着我的脸,膝盖被压下去的枝桠不耐烦的推搡着,树上落下来一只四喜儿,尾巴一翘一翘一本正经的啄食着什么,又猛然抬起头惶惶四顾。
我仰着头,天空中一朵白云飘过,这是一个惬意的下午,若是在瑶寨的话,此时我一定站在田间,赤着脚用脚跟将稗草深深的踩入泥巴里,抽出脚跟时泥窝窝里会发出呱唧的声音——我喜欢这个声音,也喜欢柔软的泥巴对我的脚踝恋恋不舍的亲吻;或是在家中与爷爷捣鼓农具,将松动的锄头墩紧或是钉入一块楔子,将沾满泥巴的犁头背到井边洗干净,用冰凉的井水将犁刀洗得白白亮亮;或是和你在山谷中练习拳法,山间的风吹过,一起都恬淡安闲……
笑骂叱喝声与车子轮毂的吱呀声传了过来,一队囚车缓缓驶过半山腰的泥路。我心中忽然一阵犹豫,想拔腿便逃,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若是真的跑了,我这一生剩下的时光便会完全不同,你也会完全不同。
这时耳边一声发喊,我也踉踉跄跄的与族人一同杀了上去——我终究没有逃跑。我的脑袋一直混混沌沌,直到见到笼中的你我才猛然惊醒。你头发披散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完全不似在瑶寨之中的模样,一向亮亮的眼睛也黯淡无神——只是我一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你。后来你逃了出来,我却被敌人抓住,被一双大手钳住肩膀拖入无尽的噩梦之中。每天早晨时,我都期待睁开眼看见的依然是瑶寨的土屋,爷爷在旁边搓着草绳,你在门外跳进来叫我一同出去。一切都还如同瑶寨西边小溪中的鱼儿,嘶溜往前一钻,虽无法捉摸,却是充满希望。
只是我每次看见的都是皇宫的高高的房梁和那些宫女太监陌生的脸,喜欢或是不喜欢却都只能接受,而且要笑脸相迎。说起笑脸,自入宫以后我再也没真正开心的笑过,一次也没有。但我不后悔——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后悔。每次难过的时候,我总想着你在哪里呢?是快乐还是悲伤?反正你经历的快乐有我的一份、忧愁也有我一份。
如今我终于见到了你,你变了许多,虽然沉默寡言,眼神如当年一般还是那么的清澈温和,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甚至还很庆幸。对不起,我的弟弟,好好活下去吧,便如同当年在瑶寨中一同生活时一般,便如同在瑶寨时的我一般……
此时一片云飘过将月光遮住,等游移开时,特宁的眼睛已轻轻经闭上,面上带着温柔的微笑,温润平和如同暖玉。那查心中如同有一根钢丝绞着,拉扯着,脑海中混沌一片,眼见的景物渐渐模糊……
那查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自己呆呆的坐在石滩上,毛毛站在不远处,眼中透出一丝关心和一丝戒备。那查道:“这是哪里?若寒和玉琰呢?还有其他人呢?”
毛毛面上露出喜色,道:“他们先往京城去了。”
那查见毛毛脖子上有一道伤,身上衣服脏兮兮颇为狼狈,问道:“你弄怎么成这样子?这是魏术拓他们干的?”
毛毛笑道:“是呀,这些人难缠的很。”
那查见毛毛笑容里有一丝不自然,知道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忽然觉得肋下一阵刺痛,发现自己身上也受了伤,浑身精疲力尽如同大战了一场,问道:“毛毛,咱们兄弟之间无须有所隐瞒。”
毛毛犹豫片刻道:“那我便直说了,昨日我们被东来教众人偷袭得手后逃走,我和若寒上前追了一阵,见我们只有两人势单力孤,再追只怕有所闪失便又退了回来。回来时见你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靠近时你忽然跳起来冲我们一阵猛打,怎么唤你你也不答应,原来你一时伤心失去了意识。我们三人只得远远跟着你不敢靠近。正在此时有一队蒙古骑兵过来,其中有一个将领与你相识和你打招呼,却被你一拳打死。此时又有人来报称瓦剌使团所有人都已殉难,那些蒙古人便以为你已反叛,那些人都是被你所杀,便纵马杀了过来。那些骑兵约有上千人,我们一时难以支撑,于是我们三个约定由我跟着你,让若寒和玉琰先走,之后在京城回合。后来咱们将好不容易逃到此处,也不见蒙古人追来。”
那查见毛毛虽是轻描淡写,但他们一边要照顾自己,一边还要对付蒙古骑兵,之前的战斗一定惊心动魄,心下歉然道:“让你受累了。”
毛毛笑道:“咱们客气什么?只是你这杀死蒙古使团的罪名只怕是洗不掉了。”那查想起特宁已死,顿时心中一黯。毛毛见那查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问道:“大哥,那喜宁以前跟你很熟吗?”
那查眼睛望向远方,抑制住心中的感伤道:“岂止是很熟?”便将与特宁的渊源道出。那查道:“自我失去所有亲人朋友之后,每日都沉迷在仇恨之中,心中充满了恨意和愤怒。”那查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痛苦缓了一缓,道:“但每次都有那么一刻,隐约觉得小宁哥——那个把自己的命运交换给了我的兄长——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温和的望着我,于是我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渐渐成了小宁哥,那些仇恨也随之变得淡了许多。”
毛毛听那查话音微微颤抖,抬头看去,只见那查面露微笑,抬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天边。此时天空湛蓝,不留一丝云翳,此前的战斗仿佛从未发生过。些微青草从戈壁的石缝之间探出头来,在微风中傲然挺立,一直连绵到天边,远远看去,在广阔的灰黄色戈壁之上沁出一层淡淡的绿色。
毛毛暗道:人人都道大哥是一个暴戾凶狠的人物,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他是如此一个温和善良之人,原来他如此性格其中一部分便是源自这个特宁。毛毛叹息道:“原来特宁大哥乃是这等人物,早知道我便要与他好好认识一番,可惜……”
那查也喟然长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小宁哥临死前跟我说,唐三藏乃是哈察开,不知是何意思。”
毛毛奇道:“唐三藏?那不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么?”
那查道:“取经和尚?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毛毛喃喃道:“唐三藏、唐三藏……”
那查听了这个名字觉得好生熟悉,在心中默念几遍,忽然灵光一闪道:“唐三藏,唐三藏,唐三望……莫非不是唐三藏,是唐三望?”
毛毛道:“唐三望又是谁?”
那查道:“他是我们瑶寨的一个猎人。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毛毛思忖一会,问道:“已经死了十多年?他会不会没死?”
那查道:“怎么会?我和特宁亲眼看着他化为血水,如此都没死的话……等等!”
那查回忆起当日情形:自己与特宁走入唐三望家院子时,看见唐三望躺在地上,身上流出黄色浆液,脑袋和肩膀已经随着黄水化去,身下的一部分身躯和手臂穿着唐三望的衣服,脖子上还有一块白斑……衣服可以是假的,但脖子上的白斑怎能随便作假?我曾问过岑老,她说她并未出手伤人。她费劲心机的救我出来,也没必要说谎。但当时唐三望和她老婆就死在当地,凶手还会有谁?莫非当时有第三人存在?那查忽然想起五毒秘药蝶引,忽然猛省:蝶引可以让人身上显出蓝色蝴蝶,脖子上的白斑为什么就不能作假?尸体有两具,却只有唐三望的尸体被毒药化去头面,为何?其实就是想让我们认为这具尸体便是唐三望。我们只看见尸身穿着唐三望的衣服和脖子上的白斑,便不疑有他,其实正中那人下怀——只有死人才不会受人怀疑。如此一来,唐三望便很可能没死,那他究竟去哪了?又为何要制造出他被人杀死的样子?莫非瑶寨覆灭与他有关?
想到这里那查冷汗直冒——自己一直以为一切悲剧都是那些汉人军队一手造成,现在方知不止有东来教、五毒教,更有自己的族人牵扯其中。他说的是唐三望乃是哈察开,那哈察开又是谁?
那查沉默半晌道:“唐三望很可能没死,特宁说唐三望乃是哈察开,哈察开明显不是一个汉人名字。”
毛毛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又或者特宁大哥临死前身体虚弱吐词不清,其实乃是韩察开?或是何察开?或者说唐三望在哈察开?哈察开是一个地名?”
那查陷入沉思:蒙古人之中人名重复的很是不少,又考虑到吐词不清很可能是汉人名字,还有可能是地名,这么一来范围又大了许多。思虑良久毫无头绪,起身道:“不如你先回京城与玉琰和若寒会和,我去漠北调查清楚。”
毛毛看着那查道:“你昨日伤了那么多蒙古人,且他们认为瓦剌使团是被你所灭,与他们已经反目成仇,如今到瓦剌军中去只怕十分危险。再说大哥你昨天忽然神志不清,显是身体有恙,你独自到瓦剌军中我不放心,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那查道:“那若寒和玉琰怎么办?”
毛毛道:“以他们的本领,自不需我照顾。”
那查思忖半晌,忽然问道:“你说东来教的人为什么要杀瓦剌使团?”
毛毛想了片刻,道:“既然东来教的目的是火中取栗,趁战乱颠覆大明,那么时局越是混乱对他们越是有利。故他要破坏瓦剌与大明的任何和解的机会。”
那查道:“所以他们想阵前暗杀朱祁镇、截杀瓦剌使团,让大明和瓦剌仇怨难以化解,冲突加剧早日交兵。”
毛毛点头道:“没错。对了,我在宣府城中时,有一个道士晚上在城中放火,被我们发现才没有得逞。”
那查听得毛毛将那道士的形貌形容出来,沉吟道:“子非道人?莫非他是东来教中人?”
毛毛道:“那人叫子非道人吗?东来教中最多的便是和尚道士,我看他十有八九便是东来教的了。”
那查道:“确实很有可能,只是他为何要刺杀额森?”
毛毛道:“东来教最擅长的便是阴谋诡计,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理由。”
那查暗道东来教行事从来诡异无端,一时想不通透也不再去想,点头道:“那我们一起到京城去吧。”
毛毛奇道:“不到瓦剌去了?”
那查道:“东来教若是想举事,绝对是以中原为根基,如今一定会在大明境内四处活动。现在是非常时刻,自然要以破坏东来教阴谋为第一要务。且瓦剌军中有一个和尚叫哲拉嘉措,此人本领深不可测,不下于悲喜嗔三大高手,我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也是十分危险。”那查在心中道:其中一个原因自然还是君山,虽然希望渺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她。
毛毛欣然同意,二人便一起往京城方向赶去。一路上二人仍然不停讨论东来教的阴谋和特宁遗言的最终意义,只是终归毫无头绪。毛毛一边走,一边口中念道:“贺察开?华察开?花察开?霍察开……”那查心中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仔细思索时却摸不清头绪。毛毛继续道:“胡察开?胡茬开?哪会有人叫胡茬的?”忽然抠了抠鼻子神神叨叨的唱了起来:“三岁小娃娃,长出胡茬来,脸儿洗一洗,胡子掉下来……”
那查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在耳中,忽然想到或许不是哈字含糊不清,而是后面两字听错了。“哈察开,哈……察……开”忽然一个声音冒出脑海:“哈日查盖,你去巡视一下兵营。”“戴兄你别看他那个样子,此人的射术可是我蒙族中最最拔尖的人物,特别是三石弓,那连珠箭法,啧啧……”一张木然无神的脸跃入眼帘,那张脸看清那查容貌时忽然面色大变,一定也是发觉自己与父亲那岩长得一模一样才大吃一惊。在宣府城前也是此人以连珠箭法回射偷袭之人,其精湛的射术与唐三望并无二致。
那查沉声道:“不是哈察开,是哈日查盖。”
毛毛问道:“哈日查盖,是蒙古人吗?”
那查道:“是瓦剌军中的一个神射手。没错,唐三望便是哈日查盖。”
毛毛道:“那咱们先去找到他?”
那查道:“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今后便好办。我们先回去与若寒、玉琰会合。”心中暗道:这是我们瑶人自己的家事,毛毛虽是我的兄弟,却还是不要卷入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