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空中下着鹅毛大雪，天蒙蒙亮的时候杨若寒便叫醒三人，即刻启程。四人直走了两个多时辰，充善言道自己肚子不舒服，要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老坏骂道：“你他奶奶的今天早上都拉了五六回了，你奶奶的是不是屁股太热了时不时要亮出来凉快凉快？”
毛毛也道：“充善大哥，你是不是病了？”
充善道：“应该是昨天着了点凉，没什么大碍。”
毛毛道：“那你们先走，我在这里等他吧。”
老坏道：“别，前几次都是你，这次老子等着他，你们先走。”
杨若寒早已听得不耐，当先往前走去。毛毛在老坏耳边小声道：“这充善有点奇怪，你要小心一点。”
老坏嚷道：“老子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你跟女人先走，我随后就来。”毛毛呵呵一笑，快步朝杨若寒走去。
毛毛发足追上杨若寒，道：“若寒姐，你慢点，他们等下跟不上。”
杨若寒道：“那充善为人狡诈，让人生厌。”
毛毛道：“我也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我知道北方的冬天很冷，但是这里也太冷了。”
杨若寒道：“你的意思是……”
毛毛道：“我觉得充善没有带我们往南走，而是越来越北了。”
杨若寒道：“何以见得？”
毛毛道：“你看这边，虽然也有树木，但是我看越来越稀疏。若是往南方的话，应该森林是越来越茂密的。还有便是风向似乎是从我们前进的方向吹过来，只是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是不是刮北风。”
杨若寒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北方的冬天也是刮北风的，那充善定是在捣鬼。”
毛毛恼道：“这该死的女真蛮子，我们也未曾亏待过他，他竟如此对我们。咱们回去找他们。”
杨若寒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毛毛搔了搔头，道：“管他呢，先揭穿他的鬼把戏再说。”说着双足一弹便往回跑去。
杨若寒道：“你慢点走，先想好了，等下把他逼急脸了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毛毛回头笑道：“管他呢，你不是说假如在平地上，我跑不过你吗？”杨若寒一愣神，毛毛已经走出去好远。杨若寒颇为好胜，毛毛的话激起了她心中傲气，也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雪中狂奔追逐。觅云功确乃当世奇功，毛毛在冰原之上奔突疾跑如同一只雪狐。但一炷香之后杨若寒与毛毛已只相距一丈，再过片刻便超在毛毛前头。毛毛自习得觅云功之后一直未遇敌手，这次竟输给了一女子，不禁一阵气沮，叫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咋的这么快。”一说话，那气便提不上来，与杨若寒相隔更远。
杨若寒心中得意，回过头去正要说话，忽觉脚下一空，身体往下坠去。眼前物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往身后飞去，她心中一凛，已知自己掉落到一处冰窟之中。这冰窟并非直上直下，但光滑无比，杨若寒情急之中手脚往冰壁上平攀爬，却毫无受力之处，身体仍然急速向下滑去。她忙抽出腰中长剑，直插在冰壁之中。只是她这黑剑又软又刃，平时确是神兵利器，此时插入冰壁之中却如同切豆腐一般，下坠之势只稍稍缓了一点，却因为坡度便陡又加速掉落下去。杨若寒这几年出生入死，应变也是奇快，反手将长剑拔出，将剑锋横着插入冰壁，剑身随着下坠之势滑了出来，又翻腕再次将长剑横插入冰壁。如此往复，下坠速度越来越缓。直落到冰窟中一个平缓之处终于停了下来。
杨若寒四面观察，周围如同水晶一般全是坚冰，野外的白光从上方透进来已暗了许多，下面的洞窟深不见底。杨若寒摸了摸四壁，奇滑无比根本没有受力之处。杨若寒施展轻功试着往上冲，身体出去不到三四丈便滑了下来，如此再三都是无功而返。杨若寒坐在冰面之上，脑海中思索着如何脱困。眼角忽然瞥见冰壁之中，冻着一只什么动物。那动物浑身毛毛叉叉，嘴巴大张牙齿翻出，皮肉皆未腐坏，只是身体干瘪瘪的水分全都流失了。杨若寒也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样的死人，什么样的惨状都见过，也不以为意。
杨若寒朝上方大叫了几声，声音在洞壁之上撞来撞去，直达深处，却无回应。毛毛在上面一定也是束手无策，或者自己掉下来的时候撞破的洞口太小，毛毛根本就没找到。杨若寒直等了一炷香，心中渐渐沉了下去。眼角忽然又瞥见冰壁中的动物干尸，心想这干尸牙齿颇长样貌奇怪，不知多久之前便在这里，或许它的后代早已灭绝。只剩下它不老不腐，若不是自己一不小心掉到冰窟之中，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杨若寒忽然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被冻在这个冰壁之中，百年过后也变成瘪瘪的一具干尸。而后便独自在这里，数百年、数千年、甚至是数万年，直到天荒地老、冰雪消融。想到这里，一股寒意直透心底，忍不住浑身战栗了起来。杨若寒独自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死在自己手上的恶人无数，也好多次都差点命丧敌手，但从来未曾感到害怕过，此时在这里慢慢等死，心中的恐惧却难以抑止。杨若寒撇过头去，强忍着不去想那具干尸，在脑海中搜索着脱困之法。但心中总忍不住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待上数千年，每天都看着这深不见底的洞窟，心中难以平静。
正当绝望之时，忽然上面传来一阵声响。杨若寒忙抬头往上看，冰窟中却无甚变化。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只见一个黑影顺着冰壁滑将下来，那人一边下落一边叫喊“若寒姐……若寒姐……”赫然是毛毛。
杨若寒如同将死之人看到一丝曙光，叫道：“毛毛我在这里。”毛毛一听到杨若寒的声音，便将手上一根树枝插入冰壁之中，身体下坠速度稍缓，却还是停不下来。到了杨若寒之处，杨若寒轻轻拉毛毛一把，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毛毛在原地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止住身形。
杨若寒道：“毛毛，你怎么也下来了？”忽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心中激荡不已，知自己乃犯了所学武功之大忌，忙收摄心神，但依然难以自已。
毛毛道：“我看你掉了下去，叫了你半天也没听见你答应，便将外衣脱下来放到洞口做标记。然后去找了根棍子，想着用棍子插着冰壁便能慢慢爬上来。”
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尺多长木头茬子拿给杨若寒，苦笑道：“没想到这木棍这么不经事，只剩下这么一截了。”
杨若寒本要埋怨毛毛怎么不想清楚便下来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毛毛用手试了试冰壁，而后施展轻功踏着冰面往洞外窜去，刚到了半途便又滑了下来。杨若寒道：“我都试过了，上不去的。”
毛毛点了点头，借过杨若寒的黑剑从衣服上割了一块皮裘来包在手上，又将剑挂到腰间，而后手脚并用往上爬去。只见他如同游墙壁虎，片刻便消失在杨若寒的视线中。杨若寒一个人站在此间，隐隐听得外面的风雪吹得洞口呜呜作响，四周冷冷冰冰清清泠泠，心中又泛起一阵孤独和无助。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毛毛又如一阵风一般回到杨若寒身边。杨若寒心中的无助瞬时不见，只是嘴上还是仍是冷冰冰的道：“怎么样？”
毛毛道：“上面有一段是直上直下的，根本上不去。我又试着用剑在壁上凿了孔洞，但很难抓得住，我才攀上第三个孔洞便站立不稳滑了下来。”
杨若寒道：“我们怎么上去？”
毛毛摇头晃脑朝四周查看了一番，口中道：“我不是还在想办法了吗？”
杨若寒一阵难过，道：“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上去，跳下来干嘛？你若是不下来，我们还有一丝希望。”她说完便心生后悔，人家奋不顾身的下来救自己，自己还责备于他。
毛毛也不在意，道：“哎呀，我也没想这么多，我看这到处是冰，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塌了，到时候到哪去找你。”杨若寒默默无言，毛毛也看着四周的冰壁出神。
毛毛忽然道：“你看这里面有个红毛夜娘。”
杨若寒侧头一看，见毛毛指着冻在冰里的那个动物，问道：“你知道这个动物。”
毛毛哈哈一笑道：“我不认识，不过我们那边一直有个红毛夜娘的传说，你看，这不就是个红毛夜娘嘛。”
杨若寒道：“什么是红毛夜娘？”
毛毛笑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
杨若寒冷哼一声，正要说我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一想起刚才独自在此的时候确是感到害怕，便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毛毛见她执意要听，想着反正暂时也没什么办法，便道：“这是我小时候听婆婆说的。说是有三个小姐妹姐妹和妈妈住在一起。一天妈妈去看望外婆要出去三天，嘱咐三姐妹要是有人来借宿，千万不要开门，附近有个红毛夜娘，最是喜欢吃小孩子。三姐妹都点头答应。到了傍晚，三姐妹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大姐要去开门，小妹说妈妈叫我们不要随便理会陌生人。大姐和二姐说看看又没关系，便将门开了一条缝。一看是个老婆婆。小妹说千万不要开门，大姐和二姐说是个老婆婆，怕什么。便将门打开让老婆婆进来。老婆婆说自己是在附近采蘑菇迷了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三个姐妹心地善良，便让她住一晚。老婆婆和大姐住里间，二姐和小妹住外间。
那老婆婆便是红毛夜娘，到了晚上便露出本来面目，把大姐吃了。吃脚趾头的时候吃的‘咯吱咯吱’直响，二姐和小妹就问婆婆在吃什么，婆婆说在吃蚕豆。第二天大姐不见了，二姐和小妹问大姐姐去哪了？婆婆就说妈妈把大姐接走了。第二天晚上，老婆婆还是没走，到了晚上，她和二姐睡里间，小妹睡外间。到了半夜，房间里又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小妹又问婆婆在吃什么，婆婆说在吃蚕豆。到了第三天，二姐也不见了，小妹问起时，婆婆说昨晚妈妈把二姐也接走了。
小妹心中不信，便在怀里揣了一捧铁疙瘩，晚上和婆婆睡时，婆婆又变成红毛夜娘啦。她又要吃小妹，小妹便将怀中的铁疙瘩递给红毛夜娘。红毛夜娘便问，这是什么？小妹说，这是我的脚趾头，你先吃着开开胃吧。红毛夜娘信以为真，便丢到嘴里大嚼，结果把牙齿全都磕坏了。小妹见红毛夜娘再也吃不了人，便拿了一把火钳把红毛夜娘打死了。”
毛毛说着，面上路出怀念之色。这是小时候婆婆带着自己在火塘边烤火时经常讲的故事，每次讲完之后他都十分害怕，晚上不敢睡觉。现在想来，婆婆、故事、火塘，还有小琰、干爸爸、周家集都已远去，现在自己却在这个远方寒冷的冰窖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出得去。
若寒听毛毛语气稚拙，显是在复述他婆婆讲过的每一句。在这冰天冻地的世界里，听着他娓娓道来，忽然觉着一丝温暖，心中也渐渐安宁。
毛毛回过神来道：“喏喏，这就是红毛夜娘的故事。”
若寒若有所思道：“我妈妈在我小时候也给我讲过故事。”
毛毛道：“也跟这个差不多吗？”
若寒道：“不是，是柚子皮和柚子精的故事。”
毛毛一听，来了兴致，道：“你也说给我听呗。”
若寒道：“我说得不好，你可不要取笑。”
毛毛从来没见过若寒对谁假以颜色，今次却要给他讲故事，不禁大感有趣，兴奋的点了点头。
若寒道：“从前，有一只柚子修炼成了精，脱壳而去，留下了一块孤单的柚子皮。鸟儿来了，啄了两口，又苦又涩，太过难吃，便飞走了。菜青虫来了，闻到柚子皮身上的气味，觉得十分难闻，也走了。而后柚子皮孤孤单单一块皮，她很难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喜欢柚子皮。
她正伤心时，天上下起了大雨，这时候一只金龟子在雨中飞行，看到柚子皮，跑到她的身下躲了起来，等到雨停了之后才走。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灰兔与一只黄兔在山林中间打仗，那只黄兔将柚子皮当做盾牌，打败了敌人获得了胜利，把柚子皮丢在地上。
后来又有一个人在森林中迷路了，奄奄一息，而后看见柚子皮中盛着一半碗露水，喝了之后有了力气，离开了森林。
后来柚子皮一个人留在森林里，慢慢干涸、腐烂，然后就没了。”
毛毛听她口齿有些不灵便，想是这辈子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只是她声音优美柔和，在这冰窟之中飞旋回荡，听起来十分舒服。
毛毛笑道：“这个结局真是出人意料。不过我觉得最后应该是这样的，柚子皮正在自怜自伤之时，金龟子给他带来了蜂蜜，黄兔给他采来了蘑菇，那个被他救过的人给他带来了鲜花，大家都十分感谢柚子皮。
正好柚子精经过了这里，看到了柚子皮，高兴的说：‘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然后将柚子皮变成了一件霓裳羽衣，带着她云游天下去了。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若寒听了眼睛一亮道：“这个结局可比我那个好多了，你说得真好。”
毛毛道：“你说得也很好，你的声音很好听，像黄鹂鸟一样。”
若是平日里若寒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发怒斥责，只是这一次不知怎的，只是侧脸看到别处，并没有出言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