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醒来的时候,那查只见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觉得整个人是坐在一个袋子里面,左右摇晃着,全身酸软无力。大声叫喊了两句,却也无人理会。那查心沉了下去——这定是被五毒教抓住,不知接下来他们用什么方法来炮制我。
如此摇摇晃晃混混沌沌不知多久,那查忽觉腰间一麻,被人从袋子外面封了穴道,而后有人伸进一条手来,拿着一个葫芦将葫芦口子塞在那查嘴里,流出稀粥一样的东西来。那查只觉得那东西腥臭难闻,顺着他的口腔喉管滑了下去,胃里却是暖烘烘的十分受用。
那查暗道“来了”,正凝神防备时,布袋之外红光阵阵,一阵热气透袋而入。忽然左手被人在布袋之外抓住,而后一阵剧痛,似是有人用铁钳夹着自己的手指。接下来一股炙热之气从左手手指传过来,渐渐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就如同三伏天被人放石头上暴晒,浑身汗如雨下;渐渐的热气更甚,如同放在炉灶上被人熬煮一般,呼吸都变得困难;片刻之间更变成用沸油浇遍全身,满身皮肤都要翻卷,整个身体都变得焦枯。那炙热之气似有生命一般在身上循环游走,只一炷香功夫,那查手掌、脚底、嘴唇上便长满了燎泡,脑袋如同放在火炉上烘烤一般要炸裂开来。那查张大嘴,却叫不出声来,一会儿便热昏了过去。不知过了过久,那查渐渐醒来,依然全身滚烫犹如置身火山之中。那查动了一动,全身钻心的疼,才发现自己全身长满了燎泡,只清醒了片刻又晕了过去。
如此这般醒过来又昏过去四五次,朦胧中自己右手被人拿住,用什么东西又夹住手指。一股寒冷之气从右手传过来,将那查身上的热气一扫而空,只觉全身爽利。犹如酷热溽暑时,喝下一大碗冰镇酸梅汤。正觉冰凉清爽之时,那股寒气越来越冷,渐渐冷得彻骨。那查这才觉得难受,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之中一般。一会儿全身便起了一层白霜,那些燎泡被冻得稀烂,全身已没有一处好皮肤。之前像在十八层地狱中的油锅地狱,现在便成了冰山地狱。那查脑仁也似冻住了、麻木了,不会思考,此时就算万剑斫身也无法做出反应。
又过了许久,那查只感觉到自己被人抬出布袋来放到地上,全身衣服被扒光,身上那些破了燎泡、又起了冻疮的地方都被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那人又在那查嘴里喂了些粥状的难闻食物。那查想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人折磨他,又是身处何地,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自己又被放入一个干净的麻袋里,被人背在背上继续晃荡前行。
那查依然全身疼痛,一时寒冷一时焚热。直到有一天,有人将他整个人都翻转了过来,在他左脚脚趾钻了一个小孔。那查觉得有种微微异样从心底涌上来,到底是什么一种难受,却是难以捉摸。渐渐的耳朵里似听到两种金属刮擦的声音,牙齿如同嚼着谷壳一般发酸,头皮也发麻,身上的麻筋似被人不停敲打,全身抽筋一般不受控制,那种深入神经骨髓的酸麻感走遍全身。那查本以为之前的极寒和极热乃是天下最痛苦的折磨,这个时候却觉得之前的折磨已不算什么。那查牙关咬紧,直咬得腮帮子酸疼,最后连嘴巴都闭不上。
再后来便是从右足足底传过来的瘙痒,如同无数蚂蚁在他身上、皮下、血管、骨髓中噬咬、爬行,每一根神经都感觉麻痒难当。那查想伸手去抓,却是全身无力,丝毫动弹不得。到最后那查痒得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连最平常不过的一呼一吸都不可得。
如此这般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查感觉眼前一亮,而后一条黑色的尾巴从他脖子后面伸了过来,赫然是一条细长的蛇尾巴。而后脑后的风府穴传来的剧痛,这种痛逐渐蔓延道全身,又将那查疼晕了过去。如同浑身都被人用小刀慢慢的切入肉里,而后一片一片切下来,或是把身体放到磨盘里,连筋带骨一点一点磨碎。只是有了之前的冷热,特别是之后的麻痒折磨之后,这种痛楚却也能够承受了。
渐渐的,身上的疼痛麻痒等开始止歇,伤口也全部愈合了起来。那折磨他的恶人又给他喂了一次腥臭食物,那查渐渐神智清明,身上也渐渐爽利。回想起之前的非人遭遇心有余悸,但又隐隐觉得这些折磨固然是对他身体的摧残,却减弱了他失去亲人之后心中所受的痛楚。只是对那折磨他的恶人,若是有机会活着出去,必定也要他尝尝被折磨的滋味。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恶人将袋子放到地上,那查还道跟从前一样稍事休息便继续赶路。不想这次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挪动地方。模糊之间,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声音道:“你去吧,你在这里跪多久我师父也不会答应你的。”
那查一下便清醒了过来:这便是那个折磨他的恶人吗?那查竖起耳朵,将那声音记在心里。此时又响起一阵“咚咚咚”敲击地面的声音。
只听见一个声音道:“知芥禅……求您……”是岑老在低声求恳,那咚咚咚的声音便是她在磕头了。那查心中愤怒,定是五毒教的知芥禅将他抓住、折磨,岑老过了这么久终于追了上来,自知不是其对手,遂求恳那知芥禅将那查放了。
此时另一男子缓缓道:“岑施主,你要知道,你作恶甚多,老衲不为难你已经是最大的宽宥,施主并无资格相求于我。”这个声音恬淡平和,显是岑老口中所说的知芥禅。
岑老嘶声道:“他好人……举目无……”
知芥禅声音平和道:“世上举目无亲之人这么多,老衲也管不了那么多。你速去吧,老衲也不理会你,你不要来打搅于我。”
岑老道:“你要什……我都去……”
知芥禅呵呵笑道:“老衲要的你能给我弄回来?老衲要大明的江山你可能弄来?阿弥陀佛,老衲什么都不需要。”岑老不再说话,外面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咚咚”声。
那查怒火中烧,叫道:“岑老你不必求他,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痛楚之外已一无所有,让他杀了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知芥禅喃喃道:“除了痛楚之外一无所有?呵呵,除了痛楚之外一无所有。听你声音只是一个少年,你又懂什么叫痛楚,什么叫一无所有。”
那查叫道:“你又懂什么?你可有过万念俱灰的感觉?你可有过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的感觉?这阵子你如此折磨于我,但比起我心里所受的痛苦,那又算得了什么?那又算得了什么?”
知芥禅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万念俱灰?一夜之间失去一切?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岑施主,你和我来。求寂,你看着这个人。”一个年轻男子应声。
那查听得二人足音远去,心中思忖那知芥禅不知还有什么花样折磨于我。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那查只觉得身下一空,袋子似是被人提了起来放到另一个地方。头上一亮,袋子被打开,那查忙扒开袋口一跃而起。眼睛很长时间只见到微光,揉了揉眼睛,眼前仍然是模糊一片。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光亮,只见自己所在是在一个院落中,四周院墙围就,矮树齐整。院外一侧青峰高耸,绿叶如盖伸进院内。他面前站着一个灰袍僧人,三四十岁年纪,身材修长气度雍容,面如冠玉,剑眉朗目,长髯飘飘,若不是光头僧袍,更像一个儒生。他脸上不嗔不喜,注目看着他。那查亦瞪视着僧人默然不语。那灰袍僧人道:“此乃须弥寺……”
还未说完,那查已大吼一声扑向他。原来他已分辨出此灰袍僧人便是之前在袋外说话的知芥禅。
那知芥禅也不以为意,身形不见如何动作便已轻松避过那查一掌,而后饶有兴致的瞧着他。那查一击不中,便又大叫着使出董鼎教他的搏浪手攻向知芥禅。他苦练搏浪手良久,如今已有小成,已可开砖断木,威力不可小觑。岂止知芥禅毫不放在眼里,脚跟随便一动便轻松躲开,僧袍都不曾动一下。他已看出那查功力有限,面色木然道:“何须如此。”说着袍袖一带,那查身体不受控制往前扑去,摔倒在地。
那查一个扭身爬起身来,竖起双拳又攻向知芥禅。知芥禅又往旁边一让,那查收势不住往前扑跌,忙收住脚步,翻身复攻向知芥禅脑后。却被那僧人的袍袖轻轻一引,那查站立不稳,又扑倒在地。这次比上一次摔的重得多,爬起来时鼻血长流,嘴唇也破了。知芥禅以为那查要气沮收手,却不料他站起来后血也不擦便继续扑向自己。知芥禅也不恼怒,只悠悠道:“又有何益?”
那查充耳不闻,只顾往前猛攻,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对手。知芥禅摇了摇头,从袖中伸出手来轻轻一掌。那查往旁边闪躲,却不知怎的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打倒在地,脸上肿起半边。那查再次站起身,再次往知芥禅扑来。知芥禅看见那查双目通红,牙齿紧咬,头发根根竖立似要炸开来,竟是要以命相搏。知芥禅伸手往那查肩膀上一拂,又在他脚踝上轻踢,那查又摔倒在地。再站起来时左臂垂下去,右脚脚掌横拖在地,却是被僧人卸掉肩膀和脚踝的关节。那查忍着痛楚,一步一步朝僧人靠了过来。知芥禅心中一凛,肃然道:“是何意?有何益?”
那查却不理会,一掌朝知芥禅小腹攻去。僧人见他不依不饶,又出手将他另一个胳膊和脚踝的关节卸下。不想那查摔倒在地,站立不起,便用肩膀和膝盖蹭地慢慢爬过来,一口咬在对手脚跟上。知芥禅用力甩了两次,都甩不开那查的纠缠,在脚上运起内力。那查只觉得上下颚一阵剧痛,牙龈都被震出血来,脑中一阵晕眩,昏了过去。知芥禅弯腰一看,那查已经昏厥,忽觉自己一只脚已无知觉。忙捋起裤腿一看,一条黑线已蔓延到膝盖,还在往上蹿。忙端坐于地运劲逼毒。
等到那查再次醒来时,已到了深夜。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大堂内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尊颇为破旧的如来大佛。一个平和清正的声音从身边传过来道:“你醒了?”
那查一听是那个知芥禅,又要暴起反抗,但用劲半天全身却纹丝不动,原来是被人点了穴道。知芥禅道:“你对老衲可能有所误会,那岑知珍在我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又磕了无数个响头才求得我收你入门墙,你倒要来恼怒于我吗?”
那查心中一愣,却不知知芥禅什么意思。知芥禅见他默然不语,便娓娓说来。原来当日岑老怕那查太过冲动,本事有限却想去救毛毛和玉琰,非但无济于事还会把性命搭在那儿,便将他迷昏之后放在麻袋中,想等风头过了再放他出来。第二日怕那查肚饥,给他喂食了五毒灵药灵龟续魂香。那灵龟续魂香本是十分难得的奇药,很多将死之人药石不进,将这灵龟续魂香放在口中慢慢融化吞咽,能让其十到二十日不沾米水亦不觉饥渴。不食米水,便不生秽物,却将体内原存毒物渣滓排出体外,身体五脏恢复生机,类似于“辟谷”,有清顽疾、活死人之功效。古语有云:食肉者勇而悍,食谷者智而巧,食气者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这灵龟续魂香便是类似“食气”了。灵龟续魂香如此珍贵,只是此时的岑老已经抛却东山再起的念头,只想着保住小恩人那查的性命,丝毫不加吝惜。
她忽然想起自己偷出来的五毒教圣物,何不利用此五圣物助恩公练成五毒神功?但转念一想这五毒神功甚是阴损,练成之后周身都是剧毒,一呼一吸皆可伤人性命,实非良人所适。且练功之法在数十年前早已遗失了一部分,修习起来颇为凶险。若不练习五毒神功,这五毒圣物也还有其他作用。若用“五相溶骨功”将这五圣物之毒尽数溶进体内,受毒之人便会洗髓通脉、百毒不侵、精力充沛,身体受伤愈合极快,对武功修习有莫大好处。只是这样实乃暴殄天物,若是有行家听见有人将五毒教圣物如此使用,一定会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此时的岑老哪会管这宝物有何珍贵?便将雪峰冰蟾、赤水丹蛛、麻岛木蝎、岭南风蜈、玄天乌蛇分别度入那查的四肢和风府穴中。这受毒只能依次施行,若是同时使用,便会以毒攻毒,那宝贵的圣物之毒瞬间便会相互抵消白白浪费。剧毒进入体内之后要用特殊的内功引导其在身体穴位中运行,否则毒气攻心,用不了半柱香那查便要送了性命。也是因为这两点,那查才全身冷热麻痒,一路上受尽了折磨。岑老耗费了六六三十六天,才将五圣物之毒尽数度进了那查体内,又将那查身上的伤口治好,而后将其带到雅砻江边的须弥寺中。这须弥寺中的知芥禅师乃得道高僧,是岑老旧识,但似乎交情也不是太深。岑老苦求不应,又在须弥寺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才得知芥禅师相见。知芥禅师本是依然不欲收岑老带来的人,但后来不知何故终于准许那查留下,只让岑老自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