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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蒹葭苍苍

木栅栏上的铁锁啷当作响,隐隐有一阵香气随风而入。这香气如兰似麝,初觉甜腻,细闻时却又淡雅若无,让人忍不住要深吸几口。木栅栏门打开,一女子从门口缓步走了进来,步履轻盈毫无声响。那女子身着素白衣衫,面上蒙着一块淡黄薄纱,门外逆着的白光从其光滑的脸颊边透纱而过,整张脸都朦朦胧胧的。只看得清一双剪水秋瞳,在长长的睫毛的覆盖下顾盼流转,如同蒙着薄雾的朝露。这女子身材婀娜,穿着一双淡绿色的绣鞋,在门口处踌躇了一会儿,才似下了决心一般走入房内。整个房间本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酒窖,此时忽然变得风光旖旎起来。

那查看了那女子两眼,却是不识,便又端起酒碗,喝着酒继续沉思。那女子看那查只顾喝酒也不理会自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半晌才轻轻道:“戴腾侠,你好。”

那查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多加理会。白衫女子以为那查没听见,又大点声道:“戴腾侠,你好。”

那查心道这东来教果然有些妖气,此时派了这么个妖艳女子来,是拷问不成便要蛊惑于我么?遂头也不抬,不再理会。白衫女子见那查态度冷淡,顿时进退失据。好一会儿才稳住声音道:“我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

那查一听此话猛的抬头,问道:“小山托你来看我?”

白衫女子见那查说话,喜道:“你终于说话了。”

那查重复道:“是小山托你来看我的吗?”

白衫女子迟迟疑疑道:“不是小山,是你另一个朋友。”

那查顿时如冷水浇头,摇头道:“东来教中我没有朋友。”

白衫女子道:“你那朋友不一定便是东来教中人。”

那查想了一想,自己所识之人本就不多,朋友更是少之又少,疑声道:“莫非是公羊松士叫你来的?”

白衫女子听后忽然浑身巨震,颤声道:“公羊松士?你认识公羊松士?”

那查见其反应奇怪,道:“看你样子,定然不是公羊兄叫你来的了。”

白衫女子急道:“你先告诉我,你认识公羊松士?”

那查道:“是,他是在下好友。”

白衫女子道:“他……他……最近怎么样?”

那查面色一冷,道:“阁下可是东来教中人?若是东来教中人,在下可与你没什么话好说。”

白衫女子眼神顿黯,道:“是啊,我是东来教中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于他。”

那查见其神色黯然,凄凄婉婉似是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初遇雪穗,她与自己在梨树园说起往事时的表情。他心中一动,问道:“你也认识公羊兄吗?”

白衫女子道:“我是他表妹。”

那查惊道:“公羊兄莫非也是东来教中人?”

白衫女子摇头道:“他怎么会是?似他一般的人物,怎么会入东来教?”

那查点头道:“也是,公羊兄洒脱逸致,乃是如同风一般自由自在、无法捉摸的人物。”

白衫女子怅然道:“如风一般自由自在吗?在我表哥身边确实如沐春风。”顿了一顿,又道:“假如他是东来教中人,你会怎样?”

那查愕然看着白衫女子道:“可是他并非东来教中人。”

白衫女子道:“我是说假如。”

那查沉吟半晌,道:“若是他是东来教中人,只要他与我真心相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若是二人有所冲突,只要不伤害我的其他朋友,我也不会在意的。”

白衫女子道:“若是他伤害你其他朋友呢?”

那查沉声道:“那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那白衫女子怔了一怔,悠悠的叹了口气,道:“你确实与众不同,与你相交,可以少去许多忧虑和顾忌。”

那查面上茫然不知其何意。白衫女子道:“你可否将我表哥之事讲与我听?”

那查道:“我与公羊兄,也只是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未说上话。”那查便将当日在四川与公羊松士初见时的情形说了出来。

白衫女子听到公羊松士强带着那查去偷看燕儿姐洗澡,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忽然又怔怔的掉下泪来。到后来听公羊松士言道“谤誉加身,甘之如饴”时,更是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那查又将江浙一战时与公羊松士的匆匆一会略微讲了一下。白衫女子询问细节,见那查记忆也模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皱着眉头出神。那查见她魔魔怔怔,问道:“这位姑娘,你与公羊兄有何渊源?”

白衫女子从回忆中醒过来,道:“我和你不同辈,你叫我娩姨吧。”

那查见这女子也不如何年老,却要充长辈,觉得不尴不尬的让人不痛快。只是此间奇奇怪怪,这女子看上去却不像奸恶之人,还指望能从其口中打听得更多消息,只得含糊道:“你与公羊兄很熟吗?”

娩姨道:“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没人比我们更相熟的了。”

那查道:“既然你是公羊兄的表妹,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

娩姨笑道:“你朋友很多吗?”

那查道:“不多,只有三个。”

娩姨道:“除了李君山、松士以外还有谁?”

那查从未说过君山姓李,听得婉姨说出其全名,大喜道:“你知道小山?她怎么样?”

娩姨为难道:“这个人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她现在如何我也不清楚。”那查神色黯然。娩姨道:“你除了李君山和松士,还有谁是好朋友?”

那查道:“还有个姑娘叫南宫雪穗,也是我的生死之交。”

娩姨眼睛一亮,问道:“这个南宫雪穗又是何人?”

那查悚然警惕,道:“你问她是有何意?”

娩姨忙道:“我绝无它意。作为交换。我先说我自己的朋友。”她歪着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道:“想来想去,原来我真正的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之前你见过的薛紫茗。”

那查见她语气幼稚,愕然道:“那公羊兄呢?”

娩姨眼神看着远处,道:“松士……我与他已经有十多年未见了。”

那查自言自语道:“十多年未见了……”忽然想起自小一起长大的特宁,也差不多十年未见,当年为了相救自己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他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婉姨见他半天不说话,问道:“你那个朋友,也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那查抑住心中的难过,道:“没有,我与她走散了。”

娩姨一愣,道:“走散了?”出神道:“走散了,我与松士也是走散了……该多好。”

那查见其言语中真情流露,便道:“我若有机会出去见到公羊兄,一定将你的思念告诉于他。”

娩姨回过神来,欢喜道:“那先多谢你了。”

那查道:“我还有诸多疑惑想请问,阁下是东来教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君山是否在此地?”

婉姨浅浅一笑,道:“我受人之托来看看你,你这人其实挺不错的,虽然不太懂礼数。你什么问题都不要问,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

那查听得此话,心道这是东来教换一种方式来拷问了。眉毛一轩道:“我这里没有你想知道的问题,阁下若无他事就请回吧。”

婉姨奇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你怎么就断定自己不知道我问的问题?此问题关系到你是否能够脱身,答案全凭你的本心。”

那查愕然,心道哪那么容易将我放出去?莫不是诓我?只得道:“那阁下请问。”

婉姨道:“我东来教教众遍布大明全境,就连瓦剌、鞑靼、兀良哈三卫、东察合台等地都有我们的势力,可以说手眼通天绝不夸张。”那查听她忽然又说起东来教的势力,心中奇怪,默然不语,只听婉姨续道:“我教有如此大的势力,若是要寻找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见那查仍然不解其意,婉姨笑道:“我的意思是说,可以帮你找到失散的朋友,那个雪穗姑娘。”

那查甫一听到婉姨的话一时懵懂,不解道:“那又如何?”

婉姨笑道:“我们帮将那雪穗姑娘找回来,如何?”

那查听了这个提议顿时如在梦中,心中只觉欢喜满溢,一时说不出话来。忽然又警惕道:“帮我找到雪穗,你们有什么目的?”

婉姨道:“没有什么目的,帮你找到你的朋友,让你离开,但是你要保证你要走得远远的,再也别来找东来教的麻烦。”

那查迟疑道:“就是这样吗?没有其他条件?”

婉姨笑着摇头道:“没有其他条件。”

那查心中一阵狂喜,满脑子都是雪穗的倩影。正要答应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带着哭腔的孩子声音:“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又听自己声音道:“我不孤零零,你不是在我旁边吗?”那孩子破涕为笑道:“是呀,我们都不是孤零零的。”

忙问道:“小山呢?你们也把小山放出来吗?”

婉姨皱了皱眉头,道:“那个叫李君山的姑娘不知在谁手上,这个我倒是管不到了。”

那查如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瞪着眼睛道:“那小山怎么办?”

婉姨不耐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并非教主,有些事情也无法办到的,那小孩你别管她不就行了?”

那查稍稍错愕,复又毅然道:“我不能将君山丢下,我向她保证过,不会让她孤零零的。”

婉姨愕然道:“那你也不想出去了吗?”

那查道:“我想出去,但是不能将君山丢下不管。”

婉姨怒道:“你要知道,如今你自顾不暇,这是你一个大好机会,不但恢复自由之身,而且能找到失散许久的朋友。”

那查听了在心中微一衡量,而后坚定的大声道:“有人于我有仇,有人于我有恩。有仇可以不报,但若是有恩不报,那与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婉姨愈怒,道:“如今我命人将你打杀在此,你那君山也一样就不出来,平白给你一条活命的机会,你也不要?”

那查呵呵一笑,道:“留得贱命一条,而将朋友舍弃在龙潭虎穴之中,就算下半辈子再安逸、再舒服,那也只是一条活直立行走的狗而已。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婉姨冷冷道:“我不只把你杀了,将李君山杀了,还要将南宫雪穗找出来杀了。”

那查腾的站了起来,定定的看着婉姨,目光如火如炽。婉姨心知其武功尽失,却仍忍不住后退一步,声音中有一丝慌乱道:“你待怎样?”

那查冷冷的看着婉姨,一字一句道:“无法救出君山,是我无能,若是我不去相救于她,却是我无义了。雪穗即使被牵连进来,她和我相知相识,也一定会理解我、原谅我的。我只问你一句,君山是否在此地?”

婉姨冷笑道:“可惜她不在此地,若是她在此地,我便将她拿到你面前杀掉。”

那查微微沉吟道:“那她是果真不在此地了?那她在什么地方?”

婉姨道:“我哪儿知道。你还有空管别人,你先管好自己。”

那查点了点头,笑道:“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可不止能管好自己。”

婉姨道:“你这话是何意?”她忽然发现那查面上的颓废衰败一扫而空,目光闪闪如同草原上的野兽一般。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口中道:“紫茗……”话到半途,门外一个紫色身影如同旋风一般卷将进来,数十根金针如天女散花一般罩住那查全身,人跟在后面便往那查身上拍去。

薛紫茗笃定那查已被他封住了重要穴道,若要强行发功,只会经脉尽断。但她生性谨慎,出手便不留余地,这一招融合了她毕生所学,金针对准了那查周身要穴,端的是又快又狠。不料眼前这个理应只有平常人力气的汉子猛的一扭躲开夺命金针,从侧方发出一掌,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往她身上袭来。薛紫茗早知此人功力高深,但毕竟也只有耳闻从未亲见,此时方知此人功力实在深不可测。她误判了敌人实力,一掌打偏之后反被对手推得跌倒在地,已知受了内伤,呼吸都难以为继。眼见便要重伤于敌人掌下,却见那查并没有趁机进击,只堵在门口冷冷的瞧着二人,道:“你们将我带至此地,意欲何为?”

原来他早在蒙古部落之中便已发觉有诈。他从来都没到过北地,也不知蒙古人的习俗如何,开始也没有产生怀疑。但他后来在夜间见繁星满天篝火稀疏,在苍茫的草原上颇显孤单寂寥,忽生异样之感。思索良久,方想起此处靠近大明属地,蒙汉冲突频繁,如此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有何能耐在此地立足?怕不是过不了几天便要被人灭掉。他心中起了疑念,再去看这部落时,自然发现更多的纰漏:营地之中器物大部分都很新,没有四处迁徙的痕迹;族人精通汉话之人不少,甚是奇怪;族中之人从举止看来都是身强体壮,甚至大多数都似有武功,更是让人怀疑。

那查本待就此离去,但心系君山,转念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他们知道君山所在也说不定,便装作深信不疑的样子。到了夜间果然有了动静,之后一大丛箭枝射到自己所在帐篷。那查心下更是雪亮——以射入帐篷中箭枝的密集度,若非故意以自己帐篷为目标,便是敌人数目比己方之人多数十倍。若是敌人人数众多,一轮冲锋便可以灭掉这个小部落,又何必先发箭?那查心下提防,果然,被那查打落马下的数人也是身具武功。那查不动神色,和窦程方、牧仁逃出。后马匹倒毙,敌人又轻易赶上。那查早将一切料定,故也不如何惊慌,后来装模作样的被人抓住,其实早已用真气将敌人的点穴手法抵消。那查所修习的《诸相诀》本是天下第一等神异的武功,所谓诸相非相,其练到三十六周天时已可以化实为虚,可将身上穴道倒转游移,故后来薛紫茗的渡穴金针也未起效用,被那查在别人不注意时逼出体外。至于冲穴失败,也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那查被他们带至此处,却没料到这些人将他单独囚禁,旁敲侧击也未打听得君山的半点消息。他心知再装下去也无甚益处,便显出本事来。

薛紫茗缓缓站起身来道:“戴滕侠果然名不虚传,我曾想阁下虽强,也不过与我等相当,不料竟是如此厉害。佩服佩服。”

婉姨道:“我们将你带到此处并无恶意,只是阁下太不识时务,让人齿冷。”

那查冷笑道:“在下确实不识时务。不过阁下,虽与公羊兄有中表之亲,自小一起长大,公羊兄自然洒脱出尘,阁下却如此不堪,不足与人言。不过看样子阁下应该是东来教了不起的人物,用阁下来与君山交换却也不错。”

婉姨听得此话,心知那查意欲将自己抓住,用作交换君山的筹码,不由气得满脸通红。

那查上前一步,正欲出手将两人制住,门外忽然传来一句惊慌的叫声道:“失火啦……”

那查不为所动,继续走上两步。这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尖叫,那查心中一震,停下步伐。这叫声是一个女子发出,似是遇到了什么可怕之时。此时无论发生任何曲折诡奇之事在于那查都不在意下,但这声音却是像极了君山,不由得他不心惊。是选择先将眼前两人制住,还是出去寻找君山?这两个念头在心中闪电般划过,来不及细想那查已箭一般冲出地窖之外。

此时外面烟雾弥漫,一切都朦朦胧胧难以视物。那查欲循声找过去,但此时声音已消失不见。那查纵起空灵诀四处找寻,发现此地是在一处山谷之中的一处园林,四周都是山崖高耸入云,别无去处。之前那些服侍自己的侍女已经不见,其余守卫者也没有了人影,谷中竟是空无一人。那查暗道不妙,再回地窖中看时,果然婉姨和薛紫茗已经不见了。

那查摇头苦笑:果然是关心则乱。又过了一会儿,烟雾散尽。那查在园中一角发现尚未燃尽的柴薪,原来所谓起火是有人故意燃烧湿的稻草树枝所致。他又四处看了一圈,四周亭台水榭颇为雅致,此时太阳西斜,阳光已只能落到崖壁之上。这个园子方圆百亩,被环抱于一处山谷之中,四周封闭如同个铁桶一般,哪里找得到出路?崖壁之上绿苔如毯难以立足,要爬上去只怕也不太容易。那查稳住心神,冷静下来继续找寻,却依旧没发现丝毫破绽。

那查四处转悠,无意中发现园中央的一个小池边掉落着一块丝巾。那查拾起来一看,这丝巾乃是淡黄色,好像便是婉姨用来覆面的那一块。莫不是这池子有问题?这池宽窄越有五丈,池水漾着绿波,池面飘了绿萍,颇为清雅可爱。那查忽然想起梨树园中也有那么一个池子,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雪穗此时又在哪里呢?

那查望着池水发怔,听得“咕嘟”一声轻响,池中冒出一个水泡。那查一醒,忙收摄心神——这可不是发呆的时候。他围着池子走了三圈,却丝毫看不出有甚可疑之处。

那查只得将这水池放在一边,又在园中里里外外四处找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他在一处井边又发现两根金针——这是薛紫茗的独门暗器。他弯腰往井中一看,看见在井的深处有一块亮光,一个大汉也正在那亮光处探出头来与自己四目相投——那是自己的影子。那查心念一动,攀着井绳爬到井中沿着井壁摸索。却只觉四壁光滑湿腻,哪有什么入口?那查回想自己来时的情形,似乎也没有顺着井口往上爬的情形。

那查上上下下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得从井中出来,坐在井沿上思索。此时饶是他心念如铁,也不免有些泄气。他看见旁边有一个石头井盖,一时不忿便将井盖抬起要将这破井封住。着手之处却发觉这井盖沉重,底下似连着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扯,只听得地下轧轧直响,弯腰看时,发现井盖之下有一锁链连在一个小洞中直通向地下。那查听见井中有水咕嘟冒出的声音,再去看时井中的水已经漫到井口附近。那查大奇,却没发现这井有什么异样。他再四处看时,猛然发现那水池中的水已经退下,在假山凹陷之处现出一个七尺见方的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