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查大喜,叫道:“公羊兄,何不移步上来小酌一杯?”
公羊松士抬头一看,亦欢喜道:“啊呀呀,那查老弟。”
二人要了一个包间,那查给两人倒上一碗酒,各自喝干,二人相对一笑。那查忽然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遇上一个好久不见的老友更为开心的事了。
公羊松士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查道:“日前尚可。”举起碗来道:“日前蒙公羊兄相救,一直未找到机会感谢,这一杯是谢你救命之恩。”
公羊松士摆手道:“若是你看到我被人围攻,你是否会出手相助?”
那查道:“那是自然。”
公羊松士道:“所以你也没必要感激,此乃朋友应尽之道。”
那查道:“好。为了这朋友应尽之道,当干三碗。”说完咕咚咕咚连喝三碗。那查许久未遇上相熟之人,今日遇上公羊松士,自是大为高兴。初次见他时还有些防范隔阂,此次见面心中再无芥蒂。
公羊松士几碗下肚,面上眯眯的笑道:“老哥我这一向便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不像老弟你一般,做得好大事。”
那查道:“哪里,在下颠沛流离,一事无成,怎能跟老兄游戏人间相比?”
公羊松士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那查,问道:“好像你还不知道?如今你可是风云人物啊。”
那查愕然道:“什么风云人物?”
公羊松士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老弟你的化名‘戴腾侠’如今可是响彻南北啊。”
那查闻言不解,请教道:“愿闻其详。”
公羊松士道:“你两年前大闹江南海帮,打死打伤数十人,成了诸海帮的头号敌人;后来又剪除东来教西南、西北势力,天下第一教派也须放你不过;你老弟不知在哪里又动了朝廷的人,成了重金悬赏之犯。如今老弟你是黑道、白道、官道无立锥之地,陆地、海上无容身之所喽。”
那查一听,初时心惊,既而沉静,而后坦然举碗道:“原来如此,这个兄弟也才刚刚得知。”
公羊松士见那查神色轻松,赞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见那查一脸茫然,解释道:“意为寒冷的时候,方知松柏是最后凋零的。老弟在危险之时,方显出一身本事。”
那查摇头道:“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又有什么本事可言。”饮大一口酒道:“公羊兄与我这等要犯在一起,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公羊松士亦举杯笑道:“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惹祸。况且那查老弟这次做的这些个事,真是深得我心,我虽远在他乡,听得你的事迹,都忍不住遥遥举杯,击节赞叹。”
二人干了一碗,那查道:“公羊兄取笑了,在下一路磕磕绊绊狼狈不堪,可无甚好赞的。”
公羊松士道:“不然。那一众海帮,仗着人数众多、身兼地利,平日里凶狠霸道、嚣张跋扈,在沿海耀武扬威、为祸乡里。那查老弟一个人视他们十数个海帮如无物,浅水湾一役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后全身而退。自那一战之后众海帮明显收敛了许多,平日也敢再横行霸道,实在是痛快、解气。”
那查道:“那次多亏公羊兄我才捡了一条性命,不然早撂在那了。”
公羊松士肃颜道:“我当你是朋友才救你,可不是为了你来感激涕零,做这小儿女之态。若是朋友,此事不可再提。”
那查点点头,自罚一杯。
公羊松士道:“那弥勒邪教身为髡缁,却不修佛法,不讲究清净无为、济世度人。却只逞弄戏法,做出一副庄严外相,耸惑愚民、诓骗民财,哄得那些人全不顾家中父母妻儿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只将那金帛米粮献了妖僧的私囊口腹。老弟你深入西南西北,将那东来教各地在势力搅个天翻地覆,将那东来教在各地苦心经营的分舵连根拔起,对那些妖魔鬼怪、愚夫愚妇犹如当头棒喝,真乃可赞、可叹。”
那查道:“我也只是拼着一条命,数次势如累卵,怎奈这条命老天也不愿意收,让我留存至今。”
公羊松士道:“这种事,非有气魄、有胆识之人不能做。”“滋溜”喝下一口酒,续道:“至于惹上这朝廷的人,倒是不值一哂了。我什么时候也能如你这般,若是无银钱花用时,倒是可以拿自己去换点银钱来。”
二人酒到杯干,喝至半酣,那查道:“我非惹是生非之人,一切皆有因,如同水到渠成一般,事情便成了这样。”
公羊松士道:“哦,究竟是何原因?”
那查道:“我举族被害,四处寻找罪魁祸首。寻到四川时有人将我当年的仇人之一杀死,并将一众案子全栽赃到我身上,被洪帮误会。我与好友南宫雪穗一起去江浙一带寻找原委,与众海帮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却与南宫雪穗失散。后蒙公羊兄相救,将我安置在李豁、李君山父女家中……”
公羊松士道:“这一节我却早已知道,你相救李豁之时我便在不远处。”
那查愕然,心想当时竟丝毫没有发觉有人在附近,此人当真深不可测,道:“后我带着李君山一起回四川,到达与南宫雪穗约定处相会却不见其人,却沿路遇见东来教蛊惑民众,心中不平便和李君山一起破坏其事,与东来教结下仇怨。之后和东来教冲突日盛,一次大意李君山被他们抓了去。从此辗转四川、西北寻找李君山的下落。”
公羊松士听了,点头沉吟,忽然道:“这两个朋友,哪个是你意中人?”
那查忽听他忽然如此说,一时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而后老脸一红道:“这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并非什么意中人。”
公羊松士摇头道:“你自与我相识以来,如此奔波劳碌,皆是为了这两人,你虽口中不认,但我猜这两人中必有一人是你的意中人。”
那查摇头道:“我与这两人都是相交莫逆,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公羊松士抬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悠然道:“我和思婉当初相交之时,亦是清清白白,谁也没往男女之情上面去想。我们一起弹琴下棋,吟诗读书,何等逍遥自在。怎知我对她的感情那时候却在不知不觉中扎入心底。如今她已魂归天外,我却早已覆水难收,每日浑浑噩噩,全无做人的意味。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查听他说起思婉,忽然想起被东来教抓住时相救自己的婉姨,问道:“你说的思婉,是否你的表妹?”
公羊松士神色一动,问道:“你见过我表妹?”
那查点了点头,将婉姨相救一事原原本本道出。公羊松士道:“我所说的思婉,并非我表妹,而且思婉早已身役。”说完叹了口气道:“每思及此,懊悔不禁。”
那查听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与向来的狷狂不羁不同,又想起李豁留给君山的母亲的那个大大的“悔”字,于心中有戚戚焉,忍不住吟道:“此情可待成追记,只是当时已惘然。”
公羊松士眼睛一亮,举杯道:“果然只有老弟你懂我,有些朋友听了我一番倾诉,或道貌岸然的说朋友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或嘴上说我情根深种,心下却鄙夷不堪。只有你老弟,一句话便道出了我心中所想。”那查心道刚才楼上那女客应该亦能明白我们,若非她是女子有所不便,不然一定也要拉她下来喝一杯。
公羊松士道:“别说我了,还是说你。老弟你这几年与东来教周旋奔突,乃是为了哪个女子?”
那查道:“李君山。”
公羊松士道:“那这李君山必是你的意中人了?”
那查忙道:“这小君山只有十二三岁年纪,是一小孩子,哪会是我的意中人?”
公羊松士道:“那南宫雪穗便是你的意中人了?”
那查想了一会儿,老实答道:“我和雪穗患难与共,或许我们都心有所许,又或许只是一种妄想,我也不清楚。”
公羊松士道:“那你意中人定是那南宫雪穗。”
那查默然不答,心中却想起来雪穗和自己在去江浙途中的患难与共,心中泛起一丝温柔旖旎。忽然又记起君山还在敌人手中,身死都还未可知,站起身来昂然道:“若不先救出君山,怎有面目去谈儿女私情?若我那查是此等人,怎配立于天地间?”
公羊松士赞道:“好汉子。不过那东来教主韩不客,乃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听说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其功夫天下无人能敌。此人手下能人异士众多,光是那左右护法,便已是顶尖的高手。老弟你如今四面树敌,还要与此人相搏,只怕胜算不大。”
那查道:“只要君山一日未脱困,我便一日不妥协,纵与天下为敌,又如何?终不过一死而已。”
公羊松士道:“有如此气魄实属难得,前途虽然艰险,但也并非毫无生机。我观你老弟亦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假以时日必不在那韩不客之下。我说老弟必胜韩不客老贼,其因有四。”
那查惊喜道:“愿闻其详。”
公羊松士道:“老弟至今所作所为,无不是尚义任侠,毫不为己私利,虽暂时无人理解,往后必然为有道之士称颂,而那韩不客固然有神鬼之机,但野心勃勃其志不小,最终必将失道寡助,此其一也;老弟心无挂碍坦坦荡荡,而那韩不客私心甚重利益牵扯,往后必为其私心所累,此其二也;老弟初生牛犊无所畏惧,而韩不客自重身份爱身惜命必不会以死相博,此其三也;老弟孑然一身动静无常,韩不客树大根深却转圜困难,此其四也。以此观之,老弟必胜而韩不客必败。”公羊松士见那查缓缓点头面露喜色,续道:“还有一点胜算,虽不值一提但也略有助益。便是老弟若是与东来教为敌,为兄必然助你一臂之力。”那查听得此言大喜,公羊松士之能胜自己十倍,若得他襄助,与东来教之争便胜算大增。
二人兴高采烈,时而互道短长,时而臧否时事,不觉间喝的酩酊大醉。那查酒醒时已在第二日清晨,躺在酒店客房。公羊松士不见踪影,桌上只留下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东来教、少林寺、洪帮召集天下英雄于十二月五日在山东龙须岛召开武林大会,届时东来教主韩不客必会出现。为兄暂时有些俗务须去料理,武林大会时再与老弟相见。到时候小心行事,务必要救出你的小友李君山。”那查一见此信,如同拨开迷雾见月明,眼前豁然清朗,忍不住要大跳大叫起来。
只是此时距离十二月五日还有将近半年,去到山东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在这湖北、河南等地探听一下东来教主的消息。那查收拾停当,沿着官道四处行走。
不想这一年雨水充沛,连绵细雨逐渐成了漂泊大雨,继而化成一股洪流,卷着脏物柴沫子,一路卷将下来。湖北一道哀鸿遍野饿殍盈途,民众流离失所。那查只得在一客栈中暂避,直待雨停之后再行上路。一路上惯看了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忽觉人命直如蝼蚁草芥。君山已经落在东来教手里已经两年,自己一直不敢多想,此时也忍不住怀疑其还在世否,或许两年之前便被东来教中人杀掉泄愤。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若是真的被害,自己将何去何从?就算杀尽天下东来教徒又有何用?一想到这里,那查便悲懑难以自已,心中全是君山任性胡闹的影子,得强助之后的兴奋之情烟消云散。
一路上意兴阑珊,在客栈中投宿时忽然听到楼下有人提起“弥勒佛”字样。那查心念一动,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客栈老板和另一人在喝酒聊天。便走过去一起喝酒,还道酒食钱算到房费一起。那二人见那查如此客气,一会儿便称兄道弟的热情劝酒。那查乘机打听他们刚才所说弥勒佛之事,那二人便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将出来。
原来邻村有一富户柴家,是以做布匹生意发家,平素都是与人为善平平安安。前几个月柴家一家忽然都患上瘟疫,浑身溃烂不止。后来得一游方道人,到他家一看,道是四川那边邪灵乘着洪水而下来到此处,侵入柴家宅中,须请的弥勒佛真神垂慈,方能驱邪镇妖。那柴家老大人一听,便拿出真金白银,请那那弥勒佛真神莅临驱魔。倒也真神了,自那道人请来弥勒神佛之后不到三天,柴家一家身上溃烂渐愈,身上逐渐爽利起来。那道人做法之后十天,柴家一家痊愈,院中留下一块玉石,那道人说乃是弥勒佛爷亲临人间之后留下的佛骨遗蛻。那柴家听得之后又惊又喜,花得一半家资请道人做法,才将那弥勒佛爷遗蛻留在了家中,又花钱在那佛骨之上修起一座弥勒佛像。远近方圆数十里听得此事,纷纷到柴家去拜佛烧香,听说还灵验得很呢。
那查一听,心知必是东来教中人作祟,先下毒害那柴家,再装出一副悬壶济世的样子出手救助,端的是手段毒辣。遂不动神色,将那柴家位置远近打听得清楚,第二日傍晚时分偷偷潜到柴家宅院附近。此时柴宅还是灯火通明,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查身子一拧,轻身上房,将身子伏在屋顶背面。只见柴宅院内烟雾缭绕,其中一副绫罗宝盖,盖下一尊大佛,笑盈盈乐哈哈,乃是一尊弥勒佛,一众男女跪在佛前虔诚许愿,将那簪珥金银投进一红纸裹就的功德箱内。弥勒佛旁立着一道士,只见其美髯垂到胸腹,丹凤眼,方正鼻,面容清癯,颇为道骨仙风。眼睛似闭非闭,那查却看出那人眼神一直瞟着那功德箱上。
那柴家老太爷站在回廊中远远看着门口信徒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心中不禁一阵感叹:本是一场大祸,最终却请来了弥勒佛亲临,还留下他老人家的佛骨,这真是天道使然,弥勒佛垂慈我柴家,使我人兴财旺。正得意时,只听得院内一阵吵闹,忙转进去看时,正看见一人从天而降。好一条大汉,虎背熊腰身材魁梧,着灰布衣衫,留披头散发,眼若铜铃满面虬须。众人吵闹时,那大汉开口道:“承西天佛旨……”那大汉声音不大,却将众人声音都压住,院内外直如他一人在说话。大汉道:“一众妖人,假借弥勒佛之名,蛊惑人心,诓骗敛财,我西天诸佛见此大怒,特派诸金刚前来灭妖。我恰经此地,见锣鼓喧天钟钹齐鸣,故按下云头,见尔等对着一块普通的石头拜谒磕头,一妖道在旁洋洋自得。往前一查后得知此妖道日前将这毒饵下在柴家井中,而后巧借弥勒佛之名解毒,骗得汝等愚夫愚妇信以为真。”说到这里双目圆睁,“咄”的一声大吼,变作怒目金刚。众人听在耳中直如晴天霹雳,顿时胆战心摇,忙捂住耳朵。弥勒佛身边的请神道人口吐鲜血,倒撞在地,人事不省。那大汉又对着弥勒佛像虚出一拳,只见泥屑纷飞,那佛像四散裂开,露出佛像底下的一块玉石。大汉轻飘飘的落在佛像莲座之上,伸出一脚将那玉石碾得粉碎。众人瞧得如此神通,哪还有疑,纷纷伏倒在地,磕头拜谒。那大汉将绫罗宝盖点燃往地下一丢,将众人目光夺去,而后把道人轻轻提起,脚尖点地往上一纵,便不见了踪影。众人如梦如幻,对着天空只是磕头念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