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有个绍兴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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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语文老师夏丏尊(3)

白马湖文学流派以及夏先生现象

一个从照片看上去非常中国化的中年男人,且有点老态,但是我们读同道人写他的文章时,都说他是一个非常日本化的人,这可以他的散文《日本的障子》为例,这是讲日本式的窗户的,夏先生特别提到“日本趣味的可爱的一端是淡雅。日本有许多淡雅的东西,如盆栽,如花卉屏插,如庭园布置,如风景点缀,都是大家所赞许的。”夏先生每天都要在家里插花,即使是在上虞白马湖这样的郊区,他的生活也是颇为讲究的,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喝黄酒了,包括早先的经先生在内,包括丰子恺,酒量都很好。这种讲究并非每餐大鱼大肉,而是显示出他的一种生活情趣,这种情趣,跟他们营造的世外桃源有关。

当然,往深处想,这跟当时他们一批人所接受的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思想又不无关系。也就是说,夏丏尊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当年他是在办乡村教育,后来做出版,那都是他理想的一种,虽然也要养家糊口,但那个时代的教书匠、文人和出版家,如以夏丏尊为例,显然是超越了柴米油盐的境界,虽然他们也根本就没有大富大贵。

如果仅仅从文学成就来讲,夏丏尊也许不算是特别卓越的。我后来想,他是一个做得比写得还多的人,如果没有约稿,他大概是不会去“创作“的,如果他活在今天,他似乎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写博客的,因为他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但是就白马湖文学流派来说,我以为最为核心的骨干应该就是夏先生,这可以他的代表作《白马湖之冬》为例。

我感觉白马湖的这几位大家都各有特色,丰子恺有童趣和佛缘,朱自清的深情和质朴,而到了夏先生这里,就有点如绍兴黄酒的醇厚和粗砺了,对,粗砺,但这又是一个爱好精致生活的人,这恰恰就是夏先生身上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说他主动要求担任舍监,不怕学生的刁难,而且敢于据理力争,甚至认死理。我也注意到学生对他的评价中有这么一句话,说他有很强烈的“支配欲“,也就是说他很喜欢管学生,但这种管人的理念中,却又是有一颗佛教徒的心。他有支配欲,性格却不是一个刚烈的人,这跟他小时候乡人对他的一个评价还是颇为吻合的,小时候的夏先生曾有“灶壁鸡”的称号,注意,在绍兴乡间,人们常常会把一种胆小的人称为“灶壁鸡”。 但是这只“灶壁鸡”后来却成了四大金刚之一,在白马湖期间,经先生其实是一个挂名的校长,实际事务还是夏丏尊在做的,但是在夏老师身上道不同就可以不相为谋,这样的脾气还也还是少见的。后来他又跟自己的妹夫意见不合,故而走人。在夏丏尊身上,既有投入社会改造世界的一面,但又时常能够独善其身,也就是说他常常能在进退之间安身立命,这样的人很认真,比如他是名著《爱的教育》的译者,此书哺育了好几代人啊。那是因为他看了这个书之后流了好几次泪,自己先感动了,故而译出来给世人看,他的创办开明书店和创办中学生杂志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还有一点也很有意思,夏丏尊交往过不少名人,比如他在湖南时跟毛泽东也共事过,但几乎没什么交往和印象,对鲁迅的印象是深一点,关于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事情,基本来自夏丏尊的回忆文字。

这其实也是夏丏尊做人的姿态,正如一位名家对他的评论——作为一个辛勤的园丁,他正是一个不求闻达的苦干者。

夏丏尊的晚年过得很不好,这可从几个方面来看。第一他的身体出现了早衰的现象,所以他的《中年人的寂寞》写得极为感人,当然是感动中年人。第二,他被日本宪兵抓进去坐过半个月的牢,虽然不能说受尽折磨,但在心灵和身体上毕竟是一大创伤,只是按照郑振铎先生的说法是——敌人们大概也为他的天真而恳挚的态度所感动吧,后来,对待他很不坏。第三,也是郑先生所提供的材料,说夏先生的生活过得很苦,在上海时,他是天天挤车上班,从来不肯“坐头等”,而且办公时总是以一块面包当午餐,偶然是涂些果酱上去,已经算是很奢侈了。别人想有点牛肉、鸡蛋伴着吃,也有人上小酒馆去喝酒时时去邀他,他总是不去。

这就跟在白马湖时的生活大不一样了。而且他又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却又不仅仅限于文艺方面的,丰子恺曾经这样写过夏先生——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有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的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惑众生的疾苦……

包括丰子恺在内的夏丏尊的好多弟子都讲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般来说,“很好的人”在世俗语境中往往是无为而无能的人,但是这位夏老师又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包括后来他在春晖,因办学理念的不同,他跟经亨颐校长都闹翻了,要知道经校长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呀。

“是丏尊,不是丏尊。”一语出在他去复旦大学上课时说的,他当时去上第一节课时,便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浙江上虞人,没有什么洋翰林、博士头衔,但希望注意:是丏尊,不是丐尊。”

然而关于他的名字的由来,夏先生最早的本意就是要让人把他当作“丐尊”的。夏先生原名为“勉旃”,1912年他将之改为读音相近的“丏尊”, “丏”这个字实在生僻不常用,他的本意是让人在选举时写错成“丐尊”,这样他的选票便就成了废票了。因为他不愿做官,这一点跟他的同事经亨颐和刘大白先生倒是大相径庭的。

刘大白是一位诗学、文学、佛学、史学、行政、政治都有兴趣的人。这种多方面兴趣的人,在当时是不多见的。

——蒋梦麟

大白在朋辈中,年齿最长,而兴趣却反最高。好说闲话,好动闲气,又好购置闲物……有人定绰名曰“老少年”。又因其喜欢欧化,好新奇,故更有“欧化老少年”之名。

——夏丏尊

他是旧诗词的大作手,但,他在白话诗的创作上,又是急先锋

——曹聚仁

欧化老少年刘大白

公元1919年1月26上午,大地一片雪白,杭州皮市街上,走来了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他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位于3号的白屋前,正要敲门时,门却吱嘎一声地开了,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对话——

是子渊啊,快进快进!

大白,这样的天气你也要出门啊?

我想去看看雪景啊。

呵呵,这杭州可也全是白屋了

…………

两个中年男人,口中哈着热气,像孩子一样的谈论着昨夜的这场大雪。

是啊,这一场大雪,给了杭州一些久违的清冽和温情。而这个叫子渊的中年人,没有因为一场雪而不出门,却反倒因为大雪的到来,使得他来到皮市街的脚步更为匆促。这个子渊便是经亨颐先生,时任浙江一师的校长并兼浙江教育会的会长,而白屋的主人,便是有着雪一样名字的刘大白。而文中所说的皮市街,我们习惯叫作皮市巷的,而在经先生的日记中,则写成皮市街的。

刘大白的一生完全符合诗人的传奇特性:早慧,叛逆,多情,且情事多艰,执教鞭,患肺病,从政为官又不忘著书立说,中年去世,身后寂寞……这让我想起了有诗僧之称的苏曼殊,苏曼殊比刘大白更为疯狂和不羁,但刘比苏又更为丰富和深沉。这种深沉有时就表现为不苟言笑,城府颇深,因为从照片上看,刘大白先生是个瘦削且骨感的男人,有着一张劳碌而愁苦的面孔,反正长得既像诗人又像师爷。在民国初年的那么多绍兴文人中,似乎刘大白是最像师爷的人,无论外形还是内心,但在本质上刘大白又是一位诗人,是一位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世界的诗人。

这个生于1880年、本来叫金庆棪的绍兴平水人,自小就有反清复明之志,因受好友吴琛的影响,而改名为刘大白,说当时(1909年)二人同饮于北京酒楼上,当吴琛述说自己的刺杀权贵的计划后,这个当时还叫金庆棪的拔贡生,趁着酒兴吟诗一首《匕首行》——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酒酣匕首出,仇人头在手。匕首复我仇,樽酒浇我愁;一饮愁无种,一挥仇无头。匕首白如雪,樽酒红如血;把酒奠匕首,长啸暮云裂……吟完后借笔题于墙上,署名刘大白。

这可以说在抒写讴歌当时的荆轲啊,这是豪放派的,看得出是一气呵成的。诗人本姓金为何姓刘,据绍兴平水的金氏族谱记载,刘是复姓,他的九妹也姓刘,当然也有一说是认为我们汉族的江山是刘姓开创的,因此刘大白遂改姓刘了,因为要反清复明嘛。

因为姓刘而不姓金,后来他在遭清政府通缉时倒也给金氏家族少了些麻烦。关于刘先生改姓一说,后来据大白先生的后人所述,他们祖上本来也就是姓刘的,这中间的漂移和迁徙,在此就不展开了。

用学生曹聚仁评价刘大白老师的话来说——他那火辣的热情,却比苏曼殊还要浓厚些。

曹聚仁评人实际上还是颇为主观的,尤其是对自己老师和同学辈的评价。

刘大白也曾有诗悼曼殊的——非儒非侠亦非僧,人海逃禅俨上乘。但是大白自己却不逃禅,似乎也无处可逃。

有人称苏曼殊是诗僧,而刘大白呢,人称是欧化老少年。欧化是他的立场,并非他是游欧人士;老少年是他的姿态,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那种情状。他在浙江一师任教以及后来写出那些传世之诗句时,都已过不惑之年,然而照样把爱情诗写得浓郁激烈。

我有时也搞不明白,要写出好的诗句,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痛苦呢?或者说像今天的某些诗人那样,一定要装出痛苦的样子呢?那个年代的诗人,似乎更多地在身体力行,而主题只有一个:革命革命再革命!这革命就是执教,办刊,论战,主政,所以这革命便轰轰烈烈,风生水起。今天如果我们从作品的成就来论人,那么像刘大白这样的白话新诗,可能还处在一种半文不白的状态中;而如果我们从文化的传道者和革命者的角度去看大白,那他完全是一个大写的人。这个人有时是狂草,有时是正楷,但绝对是大写的。

早年我不喜欢刘大白,而且把他跟另一位叫刘半农的诗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们都姓刘,且名字也都比较“土”。他们之间也还真的打过口水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喜欢名字比较洋的诗人,比如戴望舒、康白情、孙大雨、林徽音、艾青,郭小川,以及后来的北岛芒克江河舒婷等等。还有一个容易搞糊涂的是,刘大白和刘半农都写过反映底层生活的诗,又都是由著名的语言学家和音乐家赵元任先生为他们谱曲的。现在我当然能搞明白了,半农先生的是《叫我如何不想她》,大白先生的是《卖布谣》。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倒是蛮洋派的,现在偶见纪念会上有人用美声来唱的,而大白的“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则很像民谣了,这就是反映底层百姓的,不过由此诗也看出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初萧绍平原上的商业形态了。刘大白是绍兴人,又在萧山谋过事,而今天的萧绍平原上,染织业是相当发达的,发达到影响用水卫生和整体环境了。可惜再也没有诗人写此类的《卖布谣》了,写也写的,是写企业家如何走向世界并抗击金融危机。

诗人去写世间的不平,平民的痛苦,写不写是姿态,写不写得好是本事。

刘半农因为没有在国民党政府里做官,所以还是名列五四新派人物的,而刘大白的一生就要复杂得多,他因为官至厅部级,远比当年鲁迅在教育部的公务员要厉害。究其原因,鲁迅不是蔡元培的亲信,而只是许寿裳的好友,是蔡元培的外围好友,这一点跟周作人不一样,周作人似乎要跟蔡元培走得更近一些。而刘大白则是蒋梦麟的亲信和得力助手——就因为这一层关系,在1949年后,是很难见到给刘大白先生作传作评的,有也是有的,那多半也只是作为一个五四新诗人的几句评价,而且最后总不忘给他打上“躲避现实”和“悲观厌世”的标签,这也是那个年代惯用的腔调。

这实在是有失公允的,然而名人的是非功过总是要后人慢慢来评说的,公允也总要慢慢才会来到的。或者换作诗意的说法是——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那么还是让我们回到文章的开头,回到1919年元月的那场大雪中吧。写大白和他的朋友从大雪开始也算是一种语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