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有个绍兴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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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沈宣恩仇记5

[沈记2]

让我们缓和一下剑拨弩张的情绪吧。

沈定一是个文艺情结很重的人,换言之,他是个诗人,且他的现代白话诗水平一点也不亚于刘大白。

且看他1924年写雷峰塔倒掉的诗——

感念雷峰塔崩裂的喧嚷,

犹似奔马腾空的嘶鸣,

就来将坐祭舜的雨龙台上,

一杯,两杯,三杯。

详和宁谧的夕照,

辉耀过晚空的明星,

感念这美景的人们呵,

永将赋诗吟唱,直到

百年、千年、万年。

诗中浪漫主义的气息跃然纸上,且豪放且有惊人的想像力,比如这一首写喝酒的《醉》——

狂情把酒浇,

天上星摇,

地上山摇,

手上杯摇。

月光如电浑无定,

思也难熬,

怨也难熬,

四顾苍劲笑拔刀。(1922)

当然,沈定一最为著名的就是他的叙事诗《十五娘》,这是可以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经典之作,以前人们常常因他是政治人物,且是“晚节不保”的政治人物而将他赶出了诗歌殿堂,至少是忽略了他吧。其实正如我前面所述,五四前后的一批人都尝试过写新诗,包括陈望道,这也跟今天人们发微博是一样的。

我是在《国文百八课》一书中见到《十五娘》的,此书在本人写作《语文老师夏丏尊》时曾经提及。《十五娘》全诗一共十一节,作于1920年,曾被朱自清称为“新文学中第一首叙事诗”,全诗主要是讲一对青年夫妇五十和十五娘悲惨命运的故事,比较权威的说法是“反映农业资本主义化过程中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像香港的文学评论者司马长风就认为《十五娘》是新诗诞生后“最优美的一首诗”。

现节选几节一起赏之——

菜子黄,

百花香,

软软的春风,吹得锄头技痒,

把隔年的稻根泥,一块块翻过来晒太阳,

不问晴和雨,

箬帽蓑衣大家有分忙,

偏是他,闲得两只手没处放!

一夜没睡,

补缀了些破衣裳,

一针一欢喜,

一针一悲伤,

密密地从针里穿过,线里引出,

默默地祝他:“归时不再穿这衣裳。

更不要丢掉这衣裳!”

月光照着纺车响,

门前河水微风漾。

一缕情丝依着榭纱不断的纺。

邻家嫂嫂太多情,

说道:“十五娘,你也太辛苦了,

明朝再做何妨。”

伊便停止了摇车,但是这从来不断过的情丝,

一直牵伊到枕上,梦中,还是乌乌接着纺。

不过从接信后的十五娘,

只是勤奋,只是快慰,只是默默地想。

十一

明月照着冻河水,尖风刺着小屋霜,

满抱着希望的独眠人睡着合欢床上,

有时笑醒,有时哭醒,有经验的梦也不问来的地方。

破瓦棱里透进一路月光。

照着伊甜蜜蜜的梦,同时也照着一片膏腴垦殖场。

注意,这是九十年前的现代诗。

正如大陆权威的党史书籍还没有承认沈定一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那样,大陆的现代文学史显然也是忽略了沈定一的《十五娘》及他的诸多诗作,港台倒是注意到《十五娘》的存在。很可能沈定一本人有好多种身份,因此诗人的身份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在笔者看来,他虽然没有执著于现代诗的创作,但就其现存的作品看,其成就是完全不容抹杀的,至少1920年的叙事诗,让我们看到了沈定一驾驭语言、处理抒情和叙事的能力。而且就沈本人的气质而言,他也是个真正的诗人和斗士。

当然,沈定一的情爱生活,也一直为人诟病。这主要的“毛病”就因为他在十六岁时结婚,在妻子生下儿子剑龙、女儿剑华后又纳母亲的贴身丫头王秉芝为妾。随后又把自己在风月场上结识的两名烟花女子韦云、绛云纳为小妾。人们一方面很赞扬他妇女解放的思想,包括他也“解放”了杨之华和瞿秋白的爱情,但同时又认为他对女性是朝秦暮楚的,因为他先后有几任妻妾和N次爱情事件,查俞秀松日记,便也可窥见沈定一情爱生活的花絮。

1920年7月4日,俞秀松写道——今晚,玄庐邀我到华成路卅号去同寝,他说昨晚一点时候,我寝在床还醒,听到许多足声到他底室中走绕一次,他觉得很奇怪。我和玄庐还不睡,望道又来,因为玄庐今天很烦闷,所以来谈天的。玄庐今天烦闷,因为他家里底人都说他和崇侠有卑鄙的行动。我们谈了好久时候,望道将玄庐底意思对他家里的人去说明。玄庐底四个夫人,对于玄庐和崇侠恋爱的事,都有异言,但当面不敢和他争论,背后常说很冷刻的话。

1920年7月17日,星期六,俞秀松写到了沈定一消极的想法,这正说明他又在恋爱当中了,此时俞已在沈定一衙前的家里(笔者抄录这一段的时候,正好是九十年之后,且也是周六)——

今天早上,玄庐写给月容一信,语很沉闷,他说“我近来思想径路很沉寂,觉得病也好,死也好,因为单独一个人想实行改造社会,只有坐着牺牲自己的心上面,什么事也做不出一个具体来;所以思想径路就渐渐沉寂下去。”我见了他这几句话,觉得很奇异,也很难过。以为玄庐这样一个慷慨激昂的人,为什么也会说这种消极话来?我想,他是得这几天崇侠底来信,所以难过起来的。据我看来,崇侠对玄庐是很好一片心,伊恐怕他因恋爱伊以后,志气要消暮,没有从前那样热烈的努力改造社会。玄庐对崇侠也是很好一片心,他是很富情感的人,他对他所恋爱的人,的确具了热忱的心,想劝伊跳出宗教底陷井。我对他两人底情迹,看出人和人往往各具极好的心,因为各不彻底明瞭对象的人底心,以致怀疑陷于苦痛。

7月21日,俞秀松写道——

上午,玄庐接崇侠来信,这是伊别玄庐的信,伊不知到那里去做尼姑了。伊信里有一首血书是“世道坎坷事龌龊,辅人意恐转误人,书留势血别知己,为勉前程莫痛心!”玄庐拿这信给我看,我接着看了两遍,我底感情顿时改变,心中似乎有说不尽的惨象。玄庐又说,“引崇侠去入宗教都是大白仲九两人,他们吃了人间的饭去高谈佛法,真是岂有此理!将来崇侠一天寻不见,我对于他们俩的仇是不会消灭的。”我听到玄庐这番话,益觉得难过呢!

今天玄庐本想去寻崇侠的,后来一想,寻了着伊,有什么方法对他,况且出去寻伊了,他底母亲又将甚样?所以决不去寻伊,待伊数年后到衙前来看改造的成绩——农村(这是崇侠信里的话)。

俞秀松写到的沈定一与崇侠的这一段情事,在沈的情海生涯中,自然只能算是浪花一束,但即使这样,沈定一这样的人,还是把情爱生活和改造社会联系在了一起,至少在俞秀松眼里是这样的,而俞秀松后来和盛世才的妹妹盛世同(安志洁)的爱情故事,更是可歌可泣的。

俞秀松日记中提到的崇侠,真名就叫丁宝林,被党史研究者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女共产党员,曾在上海城东女校任教,也做过《星期评论》的编辑,也可以认定她一定是沈定一的粉丝。一般人认为,她是因为与沈定一的情感纠葛而出家为尼的,后不知下落。所谓情感之纠葛,因为跟她谈恋爱时,沈定一已经有四房妻妾了,而且他又不可能正式休妻的,所以丁宝林就处在进退两难当中。

从俞秀松日记说一点沈定一之情爱轶事,一是觉得这毕竟是有据可查,二是觉得当时的知识精英在改造社会、党派斗争的同时,在个人情感生活中也没有闲着,虽然史书不会记这些东西,且常以成败论英雄,但是成和败以及英雄的标准应该是多元的,而非单一的,这是我写沈定一是个新诗人的一个理由。还有好多人也提到了他是个著名的演说家,演讲很有激情,很有煽动性,这大概是发动农民运动以及开展党派活动所必须的,包括他能吸引一师的毕业生等。

沈定一的最后一个妻子名叫王华芬,比沈小23岁,这是一个“爱人同志”式的知识女性,不再是农村妇女或小妾的地位。王华芬是浙江余姚人,1919年进入杭州女子师范读书,这个学校出了不少巾帼精英。当时王华芬和张琴秋、杨之华都是同学,王是女师一千多名学生中带头剪短发的两人之一,还有一个就是张琴秋,而且她和杨之华又分别嫁给了父子二人,这也成为趣谈。需要指出的是,王华芬曾一度任国民党的中央妇女部长,沈定一被刺之后,她担任了衙前乡乡长和农会会长,创办了定一小学并任校长,抗战时在重庆的小学任教,抗战胜利后回到衙前恢复定一小学,1949年后将校产交给了国家,1954年因历史问题被判15年徒刑,刑满后留在农场,后因年老回到妹妹家生活,1985年因病去世。

也是一个奇女子啊!

当然任何时代都有绯闻,名人的绯闻更是不少。

只是在七八十年后,沈定一的名字大概只有民国史的研究者和极少数萧山人才知道了,我跟这些当地人接触时,他们一般也都会抛下一句话——这个人不好评价。人们永远在期待着,期待着上面对某个人有一个定性。但谁又能给沈定一重新定性呢?《申报》在报道沈定一被刺时有过这么一句评论——玄庐其人言人所不敢言,行人所不敢行。

那么我们在今天还敢言敢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