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镖局”内一派秩序井然,近来镖局的生意也十足兴隆。
众人皆知这次唐庄主西域的大买卖成功归来,大家的好处自然不会少的。因此,干活的便格外表现出卖力来,加班加点的情况随处可见。
果然,镖局总管批下文件,当月额外奖励每人双倍的月银。
此消息一出,账房里面情绪高涨得如同沸水开锅一般。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怎样消费这意外的所得。
老账房对众人道:“晚上,老规矩。”
大家齐声道:“玄武湖上‘算盘楼’。”
说罢,众人的欢笑声乱作一团。好像,此时此刻已经感受到“算盘楼”内的轻歌曼舞和美酒飘香了。
唯独角落里面蓬头垢面、埋头桌面的习青峰,心里尚在为盘点上月的库存而不停地拨打这桌上的算盘。
这算珠的声音真的不合时宜,显得格外糟糕。
老账房向他笑道:“看来你又去不得了,呵呵。。。”
习青峰苦笑道:“玄武湖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啊!”
老账房拍一下习青峰后背的尘土,取笑道:“习先生不去也罢。你若去得,万一这一身的布衫落入玄武湖水,只怕清尘浊水过后,再也难见湖水的真容了。”
此语一出,账房内尽皆笑倒。甚至连习青峰本人都觉好笑。
但是,他没有笑。
他看见账房外面走来一人。
大家的笑声,也在见到此人之后嘎然而停。
这个人的头很大,大得不成比例,头颅以下的身体结实而浑圆。
李大同,慢慢走入账房内。
大家收敛着回到座位,有人走过来献茶,李大同微笑着点头接过。
习青峰没有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账房内无人能看出现在的李大同与出镖之前有何不同。因为,这里的人无法想象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也没有目睹过刀光剑影和龙争虎斗。更无人能察觉到李大同的武功与内力尽皆丧失。
习青峰只看了他一眼,却已看得明白。
李大同走到他的桌前,桌子不大,账务工具摆放地非常规矩。
李大同道:“习先生,请问晚上是否有时间?”
习青峰起身道:“李指挥,在下要买米做菜。饭后,便没有什么事情了。”
李大同道:“先生今晚不必买米做菜。”
习青峰道:“哦?”
李大同道:“唐庄主已经包起玄武湖的‘算盘楼’,只等先生一人来此饮酒闲谈。”
习青峰急忙推托。
李大同笑道:“庄主再三嘱咐,敬请先生赏光。”
习青峰见状,只得勉强接受道:“真若如此,在下便不敢有违唐庄主的盛情了。晚上一定准时到玄武湖赴约。”
李大同向他一拱手,道了声“客气”,便转身离去。
金陵,玄武湖。
湖水方圆五里,分作五洲,洲洲桥堤相连。
远观,山异。近闻,荷香满湖。
“算盘楼”,灯火通明,在玄武湖岸边呈现出一片流光溢彩。
今晚不同往日,虽有灯火,却无歌舞。
那楼台是朱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楼台外,灯笼一串串地挂在窗外,微风吹来,摇曳摆动。因与湖水紧邻,这楼台的倒影便投入湖中,随着玄武湖的微波轻轻荡漾。
一曲飘来: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算盘楼”上唯有一人,静静等待。
唐麟的目光望着远处宁静的湖面,许多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有些事情,并不清晰,却总无法忘记。
他听到身后远处有人走来,这脚步不快但也毫不缓慢。
他没有转身,眼睛依旧看着窗外平静的玄武湖水。
那脚步很有节奏,不急也不迟。终于在唐麟身后不远处停下来。
唐麟道:“习青峰,你来了?”说着缓缓转过身。
“是,唐庄主。正是在下。”
唐麟瞧着眼前的中年汉子,显然他换过衣服,不过这件粗布薄衫也只能说是干净和应季,而并不是体面的装扮。那左臂的袖子也没有其他修饰,只是简单地打了个结。
唐麟面上露出笑容,笑得并不自然。
唐麟与习青峰在楼台落座,酒家便上来美酒和佳肴。唐麟起身欲为习青峰斟酒,习青峰连忙道:“庄主,在下不能饮酒。”
唐麟笑道:“无酒,岂不辜负这美景和佳肴了?”
习青峰道:“今天。。。我只想喝茶。”
唐麟也不勉强,自己斟满酒杯,道:“那也一样,你我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交流了。今日一定尽兴而归。”
习青峰端起茶杯道:“好,无论是酒是茶,开心就是。”
唐麟点头道:“唐某也正是此意,我先敬先生此杯!”
说完,两人一饮而尽。习青峰只觉得口中的茶香回味无求,毕竟他很久没喝到像样的茗茶了。他知道今晚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饮酒需要勇气和胆量,也需要情调和意境。他从不独饮,而且能与他对饮的人可能也不多;真正的欢饮对象唯独知己,而人一生中能称得上知己的又有几人?
酒未温,却直入枯肠。有些话只有以酒作媒介才可引得出来。
几杯酒饮罢,唐麟已觉有热气从胸腹升腾。
习青峰无语,他知道唐麟会有很多话讲出来。
果然,唐麟开始说话了:“习先生,这些年你在账房里兢兢业业地工作。七年来,你真的安于这种生活?”
习青峰道:“若是别人可能觉得枯燥。”
唐麟道:“你没有这种感觉?”
习青峰道:“完全没有。天下老百姓的生活也大多这样,和我没有区别。”
唐麟又饮一杯,这上好的美酒,在他的嘴里竟然又苦又涩。
习青峰道:“无论地位高低,权利大小,人的本身并无贵贱之分。人们要能平安生活,不被夭折,不受世俗的物累,获得身体舒适,精神的安逸,便是满足。”
唐麟苦笑道:“可是,你本是朝廷的堂堂一品带刀侍卫。。。”
习青峰一怔,立刻打断唐麟的话,道:“我们不谈这个。。。况且,七年前的习青峰早已经死了。当年的事,我也记不清了。”
他说出这句话,眼睛眨也未眨,身体动也没有动。
唐麟听到后心里吓了一跳,霎那之间,他的眼里充满了悲凉和无奈。他不知道习青峰是否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他也不知道在自己心中的那份惋惜之情来自何方。
唐麟瞧着习青峰,半晌没有说话。
有的时候,话太多影响气氛,话太少时也会大煞风景。
习青峰问道:“庄主与在下深夜小酌,不会仅仅是为了怀旧吧?”
唐麟沉默了一会儿,道:“鄙人这次西行,历经数次劫难,今天仍然心有余悸。我本想放下江湖的恩怨,专心做生意,可是这个世上真能做到的又能有谁?”
习青峰道慢慢品着茗茶,他的目光闪动着,他在细细地听。他纤长的手指尖捏着茶杯,温和的茶香仿佛凝固。
唐麟又道:“今天约先生来此,也是思想再三。有两件事要与先生当面说的。”
习青峰微微一笑道:“是不是一件坏事,一件好事?需要让我选一下先听哪一件吗?”
唐麟有一些不安,他又开始喝酒了。在“金安镖局”高高在上的大庄主,今晚的神态竟然如同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他本没有想到会喝酒的,至少不是在此时此地,至少不会喝这么多这么快。
他喝完一杯后,脸色更红,慢慢取出一封信来。
“算盘楼”向来不缺少灯火,也不缺少欢乐。这种地方往往灯火愈是明亮则情绪愈高。
信,平放在酒桌上,灯火照着信,封印的兰花变得虚无缥缈,好像不是世间之物,好像远在天边。
习青峰双手接过信封,他的心一沉,目光凝视着信封的“彬”字。
冷彬彬。
他并非意外,也从未怀疑过,因为真正的友谊不会因七年的光阴而改变。往往时间愈久,只会愈深。
他也绝不会忘记那些珍贵的时光。
唐麟问道:“你认得冷彬彬?”
“是。”
唐麟又问:“这些年你是否与‘兰花谷’的人有来往?”
“不是。”
唐麟叹了口气道:“这次若不是‘兰花谷’暗中搭救,在下早已魂归黄泉,金陵城中恐怕再无金安镖局的招牌了。这封信是写信的人要求捎给你的,只不过我没见到任何‘兰花谷’的人。这样说来,先生对镖局恩重如山。”
习青峰把信放回桌面,微笑道:“庄主不必在意,此事和鄙人没有半分关系。冷彬彬为人古道热肠,他行侠仗义的事做得也不下百件了。我这位朋友可是有句口头禅的。”
唐麟道:“这句口头禅是什么?”
习青峰笑道:“便是——冷彬彬不是冷冰冰,哈哈!哈哈!”他说完端起茶壶,饮了一杯香茗,又开怀大笑起来。好像往日的美好回忆,又涌上心口,看得见、摸得着。
唐麟喃喃道:“若真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一件快事。”
有的人身边朋友无数,气氛热闹却没有一个知交;有的人不善交往,偏偏就有一两位心照神交的知己。真正的挚友,不需要多,往往一两个便足矣。
灯烛的光更加亮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夜更深、更加沉。
习青峰忽然道:“那另外的一件事呢?”
这句话说出来,唐麟便无心饮酒了。他慢慢放下酒杯,他想精心设计回答这就话的语气。但是,有的事越推敲琢磨就越不合时宜。
习青峰看出唐麟心里焦虑之处,婉言道:“倘若庄主今日不方便说,就请在适合的时候随时通知我吧。”说完,他遥望窗外玄武湖的夜色,那远处湖面微有雾气飘荡。楼台的窗棱上似乎有一星半点的雨滴。
习青峰道:“今夜打扰了,多谢庄主千里之外捎信之心意。时候不早了,看来或许有雨要来,我该走了。。。。”
唐麟冷冷地道:“七年来习先生委屈在此,是看得起我唐某人,但金安镖局弹丸之地,山小水浅,怎能卧得下先生这条苍龙,望英雄另立高门去吧!”
习青峰脸上颜色不变,他发现唐麟尽管酒喝的不少,但绝没有喝醉。唐麟说着从桌下端来一只包袱,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打开,竟然全是黄金。
习青峰笑了。放在桌上的黄金,他却不会再多看一眼。
唐麟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唐某人也是有恩必报的,这些请先生收下,如果不中意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望先生指教。只要唐某能办得到的,敬请放心。”这几句话或许是唐麟今晚说的最多的一次。
习青峰道:“这件事本来就很正常,不必过多解释。”
唐麟的双手放在包袱上,缓缓地道:“账房的工作甚是繁琐不堪,先生可以今后做点生意。这些作为做买卖的本钱,想必足够的。我在金陵也有不少的生意往来,自当介绍给先生的。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情,我都会竭尽全力的。我唐某人一向恩怨分明。”
习青峰一笑道:“这个我不要,每月的薪水我也略有积蓄。工作与报酬,你也本不欠我的。”
唐麟缓缓道:“也好。”
习青峰道:“既然要离开,我只想把自己经手的账本交代明白给接手的人。”
“这个不劳先生费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你真的若不需要其他,唐某也不勉强。”
习青峰霍然站起身来道:“就此别过,我三日后便启程。”
唐麟道:“先生既然决定离开,我也不再虚留了。还有一件东西交给先生。”这句话的确虚伪的很。
习青峰道:“是什么?”
唐麟道:“一张通往番邦的地图。”
习青峰道:“我要地图何用?”
唐麟道:“我知道按照这地图你一定能见到你的儿子。”
“他在番邦?”
唐麟道:“不错。他在番邦,身为梁王,位高权重。他的生母更是贵为番邦德妃。所以,他们南下金陵或许不容易。”
习青峰没有说话,他展开地图,看了一眼,又再合上。
唐麟问道:“地图绘制的怎样?”
习青峰道:“很好!很清晰,很明了。”
唐麟也站起身,声音已经沙哑道:“你打算西去番邦找他们?”
习青峰道:“不知道,我还没有去想。”今晚的事情来的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说完,习青峰便将那地图放入怀中,大步离开了酒席。此刻,“算盘楼”外飘起了小雨。雨水落入朦胧的湖水,在静夜中传来“沙沙。。”的细雨声响。凄美的夜色,仿佛忧郁的女子。
一汪湖水,更添多少离愁?离愁,总是能将岁月销磨得肤浅。岁月又究竟能沉淀多少记忆?也许一个人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回忆,别人早已经忘记了。
唐麟又饮一杯。这一杯酒,他竟醉了。
千杯如果不醉,往往是由于意志的坚持。
人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的时候,心中便少了积郁。人若变得简单,往往不再坚持。
江南的雨季,一旦下起来,是不容易收住的。街道*****大雨将院子内和外资外面连在一起,区分不开。沿街望去,犹如汪洋一片。雨来的大时,将花瓣和树叶一并打下,满地的落叶与落花随雨水沿街流下,反而成了江南的一道风景。
清晨,平常的这个时候,习青峰一定将房门随手一带便去“金安镖局”上班了。今天却不同,他收拾了行装,将昨天在票号兑换好的银子放入背包的最里面,又裹了干粮和茶饼。包袱外面再包上油布。他本想等到雨停后再走,雨却越下越大,没有停顿。
他撑开雨伞,朝屋外走去。没走两步,他又转身回来,重新用锁将房门扣上。他心里道:“差点忘记,以后不再回来了。”
天是阴沉的,虽然不冷,却也粘稠湿凉。风吹来,街上的积水布满波纹,和屋檐的水滴上下呼应,沾人衣袂。
转过街口,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从雨中奔来。两个人艰难地打着一把雨伞,由于高矮悬殊,几乎和没有雨伞一样了。雨中的身影模糊不清,习青峰抹了把脸才看出来。这一老一少正是算命为生的老孙头和小荣。
习青峰愣了一下道:“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他把雨伞靠了过去,撑高在小荣已经湿透的头顶。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在这磅礴大雨中相送。
小荣道:“听说叔叔要走了?是真的?”
习青峰指着鼓鼓的背包笑道:“你看这肩上的‘小熊’是不是准备好了?”
小荣不舍地道:“叔叔要到哪里去?”说完抱在习青峰的身上,眼泪夺眶而出。
习青峰笑道:“叔叔要去找几个多年未见的朋友,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向你们道别。“
小荣哭道:“不能不去吗?”
习青峰道:“朋友来信约我在七月七见面。朋友邀请,安能不去?只是路途遥远。我那朋友家在塞外,我即便现在启程,也不见得能准时到达。”
小荣道:“您以后便不再回来了吗?”
习青峰沉吟片刻道:“或许还会回来的。我已经辞了这里的工作,再回来还要找到合适的事情做才行。”他心中想,我此去还要往番邦见自己的孩子和前妻,这个时间难以预测,甚至于能否相见也未可知。
习青峰看着小荣身后的老孙头,微笑问道:“老孙,你能不能也给我也算上一卦?看看我此行的吉凶如何?”他从不相信占卜算卦这些神乎其神的事,不过是逗趣一下。
老孙头始终板着脸道:“不算。算命的法子不准。”
习青峰笑道:“不准的话,为何你还要给人算命?”
老孙头道:“给别人行,给你却不行。”
习青峰道:“我又有什么不同的?”
老孙头道:“给别人算不准,我不怕。我以此为生,可以骗别人,可是我决不能骗你。”
习青峰了解他的本意,他笑了笑。
老孙头依旧板着脸,他从衣带中取出一物,递于小荣手中。小荣打开,展现在习青峰面前的是一只鲨鱼皮制成的剑鞘,鱼皮很轻很薄却很韧,泛着蓝灰的色泽,缝制的不美观但是非常结实。
如果成堆的黄金摆出来,放在他面前时,他也看都不看一眼。
此刻,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剑鞘,他的目光却不能不停住。
小荣道:“爷爷连夜赶制的一把剑鞘,请叔叔带着吧。”
习青峰问道:“是自己缝制的?”
老孙头道:“只可惜,老朽没有法子买到一柄适合先生的宝剑。”
习青峰道:“剑本无形。”
老孙头皱眉道:“剑就是剑,优与劣、好与坏必定有些分别。”
习青峰道:“剑的价值不只是感官和质量的区别。单凭这些,不过只能看出它是否称得上是利刃罢了。”
老孙头继续板着脸听着。雨点打在三个人的雨伞顶,雨声急促,劈啪作响。
习青峰道:“锋利和迟钝不过是表面文章,一把再贵重的剑到了庸人手中也是废铁。剑存在于心中,若有勇气、信心、执着和定力,才是真正的剑。铸成心中的剑可比制造一把手中的剑,难得上百倍。必定要经过很多折磨,尝过更多痛苦。”他说这些话时,眼看着小荣,似乎要将这些话放在他的心里面。
老孙头点头道:“你的话似乎很有禅意。”
剑如人生,以剑悟禅,因禅悟心。直达一种至高的境界;一派恬淡清净的禅宗境地,一个宁静悠远的无穷世界。
习青峰让小荣替自己将鲨鱼皮剑鞘放入背上的包袱中,道了声“谢谢”。然后,向老孙头道:“我一直想像不出来,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今日能否展现一下?”
老孙头还是一副苦瓜摸样,勉强动了动嘴角道:“我又不想笑。”
习青峰的心里忽然生出些许温暖之意来,一笑道:“你这种笑法,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笑法了。老人家,在下如果能重回金陵,我们定要痛饮一杯,一醉方休!”
老孙头道:“一言为定!”
老孙头的话一向与他的表情一致,都是随性而发。善与恶,他心中自由定论,他从不会不勉强自己报答或者报复。很多事,不是用语言来表达的,可能用眼睛更加合适。
眼睛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