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悠悠地叹了一口浊气,他注视着杨符麟那刚毅脸庞上的悲恸,心中不免也浮上一丝酸楚,向他问道:“与他何干?你可知道你谢叔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
“真实身份?是什么?”杨符麟闻言一愣,虽然他从小由谢忠带大,教他体术,教他搏击,甚至还教给了他那属于他们麒麟一脉的仙术。
但真的要说起谢忠的真身,好像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陆谦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眼中露出回忆的色彩说道:“谢忠谢忠,他给自己取名为忠,忠的是什么?忠的是国,是华夏,是远古时期他就引为己任的职责。”
他伸出手,抚摸在那黑色的毛球之上,感受着手掌上传来的阵阵温热,这才接着道:“他是华夏的骄傲,是守护了华夏数千年的真正功臣。东汉《异物志》有云: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春秋战国时期,楚文王见到了他,照其形制成冠戴于头上,于是上行下效,这种头冠在楚国成为时尚。”
渐渐地,陆谦眼中升起尊敬的神采,朗朗嗓声带着光荣和骄傲:“秦代执法御史带着这种头冠,汉承秦制也概莫能外。到了东汉时期,皋陶像与他的画像成了衙门中不可缺少饰品,而那种头冠则被冠以法冠之名,执法官甚至以他的名字为称,这种习尚一直延续下来。至清代,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都一律戴其头冠,穿绣有他瑞兽真身图案的补服。”
至此,陆谦神色早已不复习惯中的淡然,自豪地大声说道:“他是獬豸!是勇猛、公正的象征,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金文之中的“灋”字因他而创。他是真正的大善者,是所有执法者和执刑者心中的偶像,更是所有瑞兽、神兽乃至我们异兽的骄傲!”
“谢叔是......獬豸......是瑞兽......”杨符麟喃喃低语着,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消息震惊着说不出话来。
“獬豸以奸臣为食,任何人间奸邪都逃不脱他的法眼。还记得当年齐宣王问艾子道:“听说古时候有一种动物叫獬豸,你熟悉吗?”艾子答道:“尧做皇帝时,是有一种猛兽叫獬豸,饲养在宫廷里,它能分辨好坏,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艾子停了停接着感慨的说:“如果今天朝廷里还有这种猛兽的话,我想它不用再寻找其它的食物了!”这是讽刺当时的官场奸臣和贪官实在太多,让獬豸连觅食都不需要就能填饱肚子。”
陆谦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看着杨符麟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道:“你知道你谢叔到底哀是什么吗?”
闻言,杨符麟骤然抬起脑袋,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陆谦,声音近乎嘶吼着问道:“是什么?谢叔哀的到底是什么?!”
不久之前,谢忠就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准确答案。现在的杨符麟更加迫切地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他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的谢叔提早进入“归灵”状态,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折磨着谢叔的内心。
陆谦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说道:“今天你随我们出去了一趟,也正如你也是亲眼所见。小偷横行,被抓住后还蛮横不知悔改。警察甚至与匪贼狼狈为奸,欺软怕硬,今日只是碰到我们,若是碰到无权无势也没有任何影响力的老百姓呢?他们会做些什么想必现在你的也能想得到。”
“乞儿遍地,莽夫横行。即使是在燕京在天子脚下都能出现这种腐烂的现象,可想而知华夏大地上还有多少这等卑劣肮脏之事。”
“更重要的是,你可曾想过为何会有这种情况?有句俗语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不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睁眼闭眼甚至暗中相助,怎么会出现那官官相护,警匪勾结的腐败之事?”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而今民败只败一民,官败却败一国!”
陆谦的语气逐渐变得悲痛,凄怆的气息感染着众人,“獬豸以奸臣为食,在上古甚至中古,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将那佞臣奸贼吞入腹中。可越是接近现代,他心中越有顾忌。到了宋朝,他化身为人,入朝为官,想要以己之力破奸亡邪。当时他的名气也响于一时,他所化之人便是那北宋名臣:包青天包拯!”
陆谦幽幽地太息一声,似是对獬豸的经历感到不公,“奈何以凡人之身终究难胜皇天,现世的贪赃枉法腐败之事更是肆无忌惮,獬豸便是有心杀贼,却也无力回天。”
“没有奸臣为食,天地间的仙炁又愈来愈稀少。再加上心中患上哀疾,心力憔悴之下使得大限提前来至。獬豸这样的结局,着实是让人感到悲哀。”
杨符麟安静地听着陆谦低声的诉说,没有一句插言,可从他眼瞳中不断涌出的泪水就能感觉到他内心那极度的悲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能救活他吗?我还有话想对他说。”杨符麟抬头看向陆谦,凝噎着问道。
陆谦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以他的绝世医术,再有秦笑的佛法和方荟的白巫术在旁辅佐,未尝不能让獬豸从“归灵”的状态中重新化形为人。
可是......然后呢?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灵魂早已被折磨的支离破碎,即使重新化形,不多时还会重新“归灵”。如果一切都会重回原样,那为何要费力去挣扎呢?
杨符麟注视着那黑色的毛球,声带仿佛在砂纸上摩擦而过,发出沙哑的嗓音,“我父亲死于战场,出生至今都未曾见过他。谢叔把我抚养大,于我有养育之恩,对我来说他就如父亲一般重要。临走之前他还在对我嘱托,可我知道他对我还是不够满意,我还想再跟他说说话,至少......至少能让他内心的遗憾减少一些。”
陆谦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眸深邃如浩瀚星空。
良久,他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轻颌首道:“好,今日,我便如你所愿。”
“方荟秦笑助我!刘颢护法!”在对杨符麟说完后,陆谦猛地爆喝一声,脸上布满从未见过的严肃,其余三人也一脸肃然,如临大敌。
三人呈三角之势将那黑色毛球围在其中,陆谦手中快速地掐着各式道术印诀,他那用来束缚马尾的束环悄然炸裂,及背的长发根根竖立,宛若疯魔。
他的双眸此时已经化为金银两色,沉凝的气息从他身上飘散而出,使得这片天地都为之凝重了起来。
秦笑盘坐在地,川渟岳峙,佛光隐隐,双手合十口中念道:“深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微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
随着口中佛经诵出,秦笑的背后骤然迸发出摄人的金色佛光,将谢忠化为的黑色毛球包括在其中。
方荟双手握着黑白勾玉,脚下踏着巫术中特有的“禹步”,一黑一白两道温润的巫力缓缓注入进黑色毛球之中。
这是白巫术里的“祝由之术”,《素问·移精变气论》说:“余闻古之治病者,唯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也。”,是巫术中一种以语言和仪式所进行的治疗之法。
半晌,陆谦手中印诀一停,口中一声断喝:“左眼升往天庭,右眼下入地狱。你从哪里来,请回哪里去!”
话音刚落,他左眼中的金光便疯狂的喷涌而出,穿过秦笑释放出的佛光,融入进了那黑色毛球之中。
“砰!”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玉湘山都猛然一抖。隐隐间,一股极端恐怖的气息,如同沉睡中的巨兽缓缓苏醒,以玉湘山为中心,朝整个华夏弥漫开来。
燕京某处军区之中,武寂寥近乎狂热地望着玉湘山方向的天空,口中痴迷地念叨着:“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华夏南部,榕城之中的某个别墅里,一道漆黑的身影缓缓抬起脑袋注视着燕京的方向,
感受到这股危险气息的他心头刚刚升起疑惑,但随后马上惊骇地喊道:“什么?!獬豸!他不是快死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凝重的气势!”
紧接着他冷笑一声,心头万般思绪闪过,喃喃道:“看来......计划要提前进行了!”
玉湘山中,那浩瀚凝重的气息逐渐凝聚成一头凶猛噬人的巨兽。那巨兽形似麒麟,身上浓密的黑色长发柔顺地披下,双目明亮而带着摄人心魄的可怕力量,似乎只要与之对视一眼便会被看穿所有的心事。
巨兽的额上竖着一只独角,那独角顶端闪亮,一股浓郁地气息从独角辐射开来。在这股气息之下,华夏国内所有的佞官奸臣似乎都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他们似乎看见一只独角巨兽用它的独角将自己顶翻,想要挣扎着起来却看见头顶上那巨兽磨盘大的蹄子狠狠踩下......
天空上那傲视挺立的巨兽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后,终于是逐渐的消散在这片天地。随着巨兽的消散,弥漫在华夏各地的气势也如潮水般退去。
伴随着巨兽的彻底消散,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不是谢忠还能是谁?
不过似乎现在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老态龙钟,难以想象刚刚那震天慑地的可怕气势其实是从面前的老人身上散发出来。
陆谦脸色惨白,扶着香汗淋漓的方荟朝谢忠点了点头。一旁的刘颢也上前扶住秦笑,他们的消耗同样不少。
四人缓缓向门外走去,临走时陆谦扭过头对谢忠说道:“七日之后我再过来,你可等着我,别死那么快!”
谢忠轻轻抚须,颌首示意自己明白。
陆谦也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了此处。将一头瑞兽从“归灵”的状态唤醒,其难度已经不亚于施法逆天改命,即使是三人合力,此时也已经油尽灯枯。
他们现在都急需找个地方调养生息,不然的话这一次怕是要留下什么隐疾。
一直在旁边帮不上忙的杨符麟看着面带微笑朝他走来的谢忠,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戚,扑通一声跪在谢忠面前,抱着他的大腿放声大哭起来。
谢忠缓缓摸着他的脑袋,虽然面带微笑此时眼中却也含着晶莹的泪花,口中不住地念道:“痴儿,痴儿......”
......
七日之后,陆谦如约来到谢忠的庭院。
“你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可是......明明不必如此,数千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这一次就熬不过去了呢。”陆谦轻声问道。
闻言,谢忠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陡然暗淡了几分,没有言语。
他不开口,陆谦便在一旁候着。
过了一会儿,谢忠突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那速度根本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凝视着陆谦,语气郑重地道:“小陆谦,天命难违,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这七天,符麟与我说了五天的话,武寂寥与我说了一天,我自己想了一天。不管华夏变成如何,它终究是华夏,是华夏民族的华夏,也是我们的华夏。我相信终有一天你能补全轶图,但......”
谢忠沉吟了一会儿,紧接着神色一阵变幻,过了半晌这才道:“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轶图的存在并不是只有异兽知道。山海经中所记录的也不仅仅是异兽、瑞兽,还有很多东西潜藏在暗处。”
“暗处?”陆谦闻言眉头一皱。
谢忠拍了拍陆谦的肩膀,现在的他反倒更像是那个身经百战的绝代智将,“真正的阴谋还未开始,他们似乎已经规划了许久。该交代的东西我这几天都交代给了符麟,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那接下来......我就要走啦。”谢忠微微一笑。说着,他俯身脱下鞋子,赤裸着双脚站在松软的泥土上。
紧接着,谢忠用手铲起一捧黑色的土壤,仿若朝圣般放在自己的鼻前闻了闻。
他肆意地踩在这片黑色的泥土上,把自己全身心的力量都托付给脚下的这块土地。
他就这样站着,缓缓闭上双眼。突然,从他的双脚开始,那苍老的躯体逐渐化为点点淡蓝色的光芒开始消散。
杨符麟眼中含泪,死死地看着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谢叔,却始终不肯哭出声响。他和谢叔约好了,绝对不让谢叔再看到那个懦弱不够成熟的自己。
谢忠紧闭双眼,手中依然捧着那一捧土壤,任由自己的身躯化为仙炁消散在世间。
渐渐地,他的脖子开始消散,然后是嘴巴,鼻子,他睁开双眼,看了一眼纯净的天空,紧接着又看了眼面前的陆谦和杨符麟,眼中饱含笑意,却又带着那一丝丝的不舍和眷恋。
最终,这个为华夏付出了一生的伟大功臣,彻底消散在了这片他生活了数万年的土地。
看着谢忠彻底消散,杨符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伏跪在地上狠狠地用拳头击打着地面,把一片草地都直打的泥土纷飞,放声大哭着。
陆谦神色淡然,蹲下身轻轻拍打他的背部,用这种简单的方式给他一点浅薄的安慰。
只是他的眼中此时也充满着怅然和悲伤,一声告别从他的口中轻声吐出:
“谢忠,走好。”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大抵是獬豸心里最深的怨恨。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但对于他自己,这还远远不够。
我们总是想变得更好,想让自己更强一些,让生活变得更舒服那么一点点。
但,路永远没有尽头,也许安贫乐道知足常乐,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追求。
希望你和你所爱的人心里,能永无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