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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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影响的中介(9)

雷克斯洛思此诗见于1944年的诗集《凤与龟》(Pheanix and Tortoise),所据的多是早期译本,如艾思柯所译杜诗,因此不准确。但准确与否在此并不重要。

勃莱对杜甫情有独钟,1972年的《跳出床》有仿作杜甫《秋原》(原五首,仿作三首),1975年的诗集《老人揉眼睛》有仿作杜甫《屏迹》(原三首,仿作一首)。勃莱所谓仿作,方式奇特。例如《屏迹》中“失学从儿懒”句被写成“别去管孩子了,让他们瘦得像萝卜”。《秋原》的“枣树从人打,葵荒欲自锄”被写成“湖中有鱼,但我不想打鱼,只想倚窗静静坐在桌旁”。是既非改写又非仿作又非翻译的文体实验。

卡洛琳·凯瑟点化杜诗,方式就更主观,更不“忠实”。请看这首《致被放逐的王孙》(见于诗集《阴》1984)。

失去爵位,你孤独,

在我们初见的那夜

你就允许我留下:

秋夜高爽,

微风清凉。

但是雾不久掩来,

又跟着雨。

之后,天明前

乳白色的月。

然后雷电大作,

然后洪水冲来,

然后是你绝然的睡,

当我垂泪

你不屑一哭。

笔者奇怪杜诗中哪有这样狂风暴雨式的抒情。细查才知这是戴维斯所著《杜甫传》译杜甫诗《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原诗长达四十四行,王孙是汝阳王李进,戴维斯只引了六行。

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

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

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

有评者认为凯瑟这首改写诗是美国当代最美的抒情诗之一。看来这是凯瑟顶了杜甫的名写自己的诗。杜甫何辜,遭此多情?

11.寒山

中国诗人在美国的“命运”最奇特的应是寒山。对传世的《寒山子诗集》中的三百多首诗究竟是否出于一个名叫寒山的诗僧,不少研究者表示怀疑,有些学者认为有四五个不同来源。寒山生命事迹难考,而这些诗过于通俗直白,中国一般诗歌爱好者不取。

英美最早译寒山诗的依然是韦利。所谓“早”,也到了50年代初,1954年他在著名的文学刊物《文汇》(Encounter)上发表《寒山诗27首》,迅速在英美诗人中引起注意。当时伯克利加州大学东亚系的学生斯奈德,在其导师陈世骧帮助下,译出《寒山诗24首》,刊于1958年垮掉派运动中刊物《常青刊论》(Evergreen Review)。斯奈德的译文并不十分忠实于原作,但流畅简朴,风格独特,很得寒山诗神韵,立即在美国青年文学爱好者中掀起了寒山热。1962年,白之编《中国文选》(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并不泥守学院风范,采用斯奈德译文;斯奈德于1965年把他的第一本诗集《砌石》与译寒山诗合集出版,题名为《砌石与寒山》(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寒山又一次成为嬉皮士运动的偶像。华曾1962年的译本《寒山诗100首》,学术上严谨得多,影响却远不如斯奈德的翻译。台湾女学者钟玲曾著文《寒山诗在远东与在美国》(The Recption of Cold Mountains Poetry in the Far East and the United States)刊于1980年《中西比较文学》China and West,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使寒山的命运成为比较文学中有趣的题目。

斯奈德在其所译寒山诗前加了个短序,其中说寒山是中国“乞隐”一类人物(in an old Chinese line of ragged hermits)。“当他说‘寒山’这两个字时,他指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山居,以及他的心境,三者兼而有之。”

为什么斯奈德偏偏挑了寒山诗呢?当我们中国人听说寒山成了垮掉一代的诗圣而在美国大行其道时,不禁对美国人东方热衷似乎浅薄的一面哑然失笑。但仔细研究一下,可以看出斯奈德的选择自有其道理。寒山诗如禅宗偈语般简明,不用复杂的典故或象征。类近垮掉派所服膺的“开放诗”主旨;寒山追求佛教的理想精神,隐于山林,唾弃“文明社会”,更可以作为垮掉派的代言人。

斯奈德认为,“在美国的果园,流浪汉露营地和伐木工人的野营中,经常可以遇见寒山和他的伙伴拾得。”而斯奈德自己的生活也活像寒山。美国当代最出名的“禅宗理论家”阿伦·华茨(Alan Watts)这样描写斯奈德早年的生活:“他临时的住处是山谷斜坡上陡峭的山路尽头一个小棚子,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当他需要钱时,他就去做水手,或是做伐木工人,不然他就耽在家里,或去爬山,同时一直在写作、学习、修炼打禅。”

怪不得斯奈德译寒山诗时,索性把寒山美国化,自我化。例如他把“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译成,“告诉那些家有银器和几辆汽车的人,名声大钞票多有何用处?”他自己在译序中也承认他笔下的“寒山”是西埃拉山,“一样荒莽,一样瑰美”。

12.林和靖

比起成就辉煌的唐诗,宋诗在美国的命运不佳。庞德没有译宋诗,韦利似乎也很少译宋诗。现在能见到的宋诗英译本和介绍,都已相当晚近,例如华曾1967年翻译了日人吉川幸次郎(Yoshikawa Kojiro)的《宋诗导论》(Introduction to Sung Poetry),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4年的《北宋主要抒情诗人》(Major Lyricists of Northern Sung),而宋词则更受冷落:辛弃疾至今没有单译本(有一传记,为华裔学者卢郁成Irving Yucheng Lo所著,1971年纽约版),姜夔也无单译本[有一专论:华人学者林顺夫的《中国抒情传统的转化:姜夔与南宋词》(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Lyrical Tradition:Chiang Kuei and Southen Sung Tzu Poetry)]。这些基本上只是学术性著作。可能因为词的音乐性在翻译中完全失去,而词的意象题材过于重复,译文得不到欣赏。

肯尼思·汉森是里德学院的教授,有不少喜爱中国诗歌的美国当代诗人(例如斯奈德和凯瑟)就读于这个学院。汉森迷上了林和靖。1952年由普尔伯格(Max Perleberg)翻译的集子《林和靖》(Lin Ho-ching),未知是否为汉森所据。

汉森的第一本诗集《无处不在的距离》荣获1966年美国诗人学院拉蒙特诗歌奖(Lamont Poety Selection),其第四部分是仿林和靖诗十五首。其中有的诗,简洁几乎超过了原诗。

《这么说》,是林和靖《郊园避暑》之改写。说是“改写”,实际上是当代美国化。

这么说郊园避暑

重要新闻

只在柴门鲜人

大街上走氛垢颇相忘

不来这儿

这里只有桤树爱彼林间静

而在鱼塘上复兹池上凉

走动的轻风托心时散帙

指出时间。

“你好吗?”

我问薄暮迟客复携觞

敬一杯,

当炊烟

升起,蓝蓝的况有陶篱趣

在绿色屋顶上

而白昼的

鸟归巢归禽语夕阳

带来

日落的消息。

汉森一直想到林逋的归隐地杭州,亲眼看看林的“梅妻鹤子”。1984年他来中国访问,到了杭州。回美后他致信给笔者,说“好像访问自己的梦”。

13.苏轼

苏轼的命运理当比其他宋代诗人好一些。林语堂《欢乐的天才》(Gay Genius,New York,1947)对苏轼作了饶有兴味的介绍,并附有译诗多首。华曾于1965年出版苏轼诗选(Su Tungp-o:Selections from a Sung Dynasty Poet)。但是苏轼对美国诗人的魅力很有限。

美国当代诗人中,可能仅斯奈德对苏轼和宋人的理解较为深刻。斯奈德从寒山进而读唐代其他大师,近年来他更进而攻读宋代诗人,尤其是苏轼、陆游、梅尧臣。

70年代初理查德·霍华德编《偏爱集》,要50位现代诗人自荐最佳作,以及与这首诗有关的最杰出的古人的诗。斯奈德自选的是这首《松树的树冠》:

蓝色的夜

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能知道什么。

斯奈德认为他写这首诗时所模拟的是苏轼的这首七绝《春夜》: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乍一看,这两首诗很不相同,一首写的是中国古代官宦生活中的场面,另一首是美国西部印第安猎人的生活,但二首诗的旨趣和艺术结构的确是相同的:两首诗都在最熟悉的常见事物上开展,似乎毫无深意,但正因为常见,所以意义更丰富,因此,当短诗急速作结,已知就向未知延伸,具体形象就向哲理延伸。斯奈德向我解释说:这种诗意的彻悟不是形而上的,而是“经验性”的,是日常事物后的“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