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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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影响的诗学与诗学的影响(16)

1958年庞德获释,回意大利。在伊丽莎白医院他进行的最后一个工作是编一本世界诗选,题为《从孔夫子到肯明斯》(Confucius to Cummings),说是给学生用的。庞德对孔子重视教育印象极深,经常“为课堂写作”。可惜,正如他30年代初编的《阅读初阶》很难当作青年读物,这本书也难以用作教材。

4.《中国史诗章》

大约作于1938年的《中国史诗章》,是儒家影响在庞德作品中最集中的表现。也是庞德《诗章》中最令读者或研究者生畏的部分之一,中国读者恐怕觉得更难读。

中国无史诗,但历史记述为世之冠。庞德改史为诗。他认为《诗经》是“诗中有史”,而中国史书是“史中有诗”。

但他不是为中国读者写的。1938年欧洲又一次战云密布,世界又将被战争撕裂。庞德想到的是历史的乱与治之规律,尤其是政治上开明,经济上体恤民情又奖掖文化的“圣君”所起的作用。在《大学》的按语中,他写道:

孔子原为市场监察员,升至丞相,他对政府的必要性,对政府的治理,比任何哲学家更为重视。他以近两千年的书写历史作为根本,缩写了历史,使之对官员们有用,而不像希罗多都斯那样只是编出一本逸事集。他对先前圣君治国原则的总结清晰而合理,使他之后所有得以持久的皇朝,无不按孔子的设计立国,无不由一批儒者为开国之臣。

因此,庞德的《中国史诗章》,也学孔子编春秋,针砭时政,或不如说,是他对欧洲政治总体思考的产物。其中有不少段落,法语、意大利语、拉丁语的词句,加上汉语,在英语叙述流中耸立如礁石。看起来只是炫学,实是有所指——指向欧洲历史和现代欧洲之混杂多元。

庞德所据中国史,是19世纪法国传教士莫瓦里亚克·德马雅(Moyriac de Mailla)所著12卷巨著《中国通史》(Histoire Général de la Chine),此人懂满语,所据的是朱熹《通鉴纲目》的满文译本。

1938年庞德手中实际上无其他西文中国史可参照,这本法文书的可靠性我们马上就能领教。最直接的后果,是《中国史诗章》中所有的汉字人名地名等,全部用的是德马雅神父古怪的拼音法,使中国学者都难以认辨。

使庞德满意的是此书将《通鉴纲目》的儒家史观相当明确地保存下来,《中国史诗章》(Chinese History Cantos)即《诗章52-61》共计10章,基本上把中国历史全部拉了一遍。

从篇幅比例上看,庞德对释、道、贪官、阉官、外戚的指责甚至超出《通鉴》:儒家道统维系,本应盛世千载,若出了毛病全是这些人搞坏的。庞德把迫在眉睫的二次大战看成是“国际犹太资本家”压垮墨索里尼的阴谋,他从儒家历史观中找到了这些资本家、阴谋家的先驱,同时找到圣君对付这些人的办法。

可能,由于我们不太熟悉战前关于“政治阴谋”的种种传闻,庞德的某些奇怪的影射暗指,我们今日已不太清楚。

但第一章,《诗章》第52,比较特殊。庞德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这一组诗该如何写。目录上这一章标题为“礼记”。但全章一大半在回顾先前《诗章》写的内容。“在孔子与爱留西斯之间”,本来可以有一个古代盛世般的和平世界,现在各国政府里塞满了各种坏蛋。然后,诗进入了神秘的古代仪式的描写,仪式由“天子”和皇后主持,每个季节各有其典礼。自然与人合一,半神式的帝后居间调和。

现在是冬天的第一个月

太阳在蛇蝎座的尾上

日出时分,在长蛇座,冰冻开始

雉鸟潜入淮(一条大河)

变成牡蛎

虹躲藏了一会儿……

天子进食:烤肉与粟米,

而骏马是钢灰色的。

这种古代盛世的描写,既是天人合一的儒家境界,又像古希腊的丰年祭祀。

整个第52章,没一个汉字,也没有中文人名地名(除了一个“淮”字,还添了解释)。此后各章,庞德就直接贴上汉字,作为“光辉的节点”。

第53章,目录页上标题。为“贤君们。第一朝代夏;商之成汤(第二朝代);第三朝代周;孔夫子”。而全章内容却是从远古说起:

有虞氏教人折树枝

燧人氏建坛,教人民以物易物,

结绳记事

伏羲氏教人种大麦

(在耶稣降生前2837年)

至今知道他的陵墓何在

在柏树旁,在坚实的墙中间。……

然后说到尧舜禹,说到皋陶。关于皋陶,有个小小的出版史插曲:《诗章》自53章起,中文字时时出现的各章中也时常出现。所有这些中文字均由庞德夫人朵洛西摹写,写得不错。庞德把夫人写的中文插入正文。可是皋陶二字不知是谁贴倒了。庞德的书大都由美国支持先锋文学几十年如一日的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庞德大怒,指责出版社。幸亏二次大战不久就把他们的联系切断,直到战后庞德住进精神病院,才依然由新方向出版他的书。

1980年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庞德”条有图版,即《诗章52-71》一书之第十页,皋陶二字倒写的一页。这是对庞德的不公平。因为不是庞德的错,而且后来出版的《诗章》合集本已将此二字植正。看来中国的美国诗专家也很想出庞德的洋相。

这一章中最有意思的诗句出现在“日日新”上。诗句如下:

成汤在山上祈祷并且

写下“日日新”

在他的浴盆上

每日求新

砍去矮树丛

堆起木柴

让树生长。

来自《礼记》第四十九节,即《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庞德拆开“新”字,发现其中有斧,在砍矮木,新又可解“薪”(可能庞德是从莫理森辞典上查到此义)。反正庞德不是在做翻译,而是代圣人立言,言辞比较有趣。

此章很长,写孔子的一生。《诗章》第54在目录页上有标题:“第四朝代秦,公元前213年焚书;第五朝代汉,第八朝代宋,第十三朝代唐。”这“宋”当指刘裕所建南朝宋。此章从秦始皇统一全国开场,但没有给这位儒家心目中的暴君什么赞词,而给汉高祖大量篇幅,写刘邦谒孔墓。

为了让作家学者们高兴

这粗犷不文的君王知道改正错误

当他第一次看到宫女,她们的美艳

他还是听从樊哙

离开成阳皇宫,虽然欲心已炽

于是他让萧何制定法律

相当大的篇幅用来描写汉武帝的诸王子在百家中的偏好选择:

淮南王喜欢轻松的读物

河间王选择历史,《书经》

以及《周礼》,孟子的《礼记》

还有《诗经》,又称《毛诗》,以及《春秋》

有左丘明的详注

以及礼乐,音乐的论文。

这样就把儒家经典的确立放在武帝时期。历史被简化了一些,时代却大致不错。

对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叙述急速。拓跋氏的北魏,可能使庞德想起日耳曼摧毁罗马帝国,讲得较多,与拓跋魏尊孔相对的是南朝梁武帝尊佛招祸。

战争降临到武帝头上

而和尚只考虑自己的战争。

洛阳城四十六块经书石碑

被打碎去建佛庙(佛徒,即该死的释教徒)。

新方向出版社1969年出版庞德译的“孔子三书”(《大学》《中庸》《论语》)时,对照的中文原文,就采用拓下的礼记碑文。

在唐朝的记述中,以唐太宗与魏徵的论辩为最多,以说明盛世的治理原则。全章结束于唐德宗微服私访。

《诗章》第55目录页上的标题是“唐顺宗;王安石变法;第十九朝代宋”。标题有点时代混乱,但该章本身时序清楚。王安石变法占了很长篇幅,所以在标题上往前移了。

急速描述晚唐五代之后,《诗章》进入宋代,庞德对王安石变法持同情态度,因为王安石引尧禹作辩护。庞德本人对于国家控制的税收与信贷制度,例如王安石青苗法之类,本来极感兴趣,因此述之甚详,并对旧官僚之抵制多愤慨之词。这几页诗一旦读懂,确是索然无味。不仅以诗述史,而是以诗论政。《诗章》也引述了司马光的批评,并把《通鉴纲目》的问世作为一件大事。

《诗章》第56目录页标题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第二十朝代元;王氏夫人;洪武死于1399年;第二十一朝代明”。

此章在对比蒙古统治与明的兴起上做文章。要言之,元朝抛开了儒家传统,抛开了“尧、舜、禹、周、汉”的成功经验,而朱元璋重新把国家确立于此传统之上。因此本章把这几个圣朝名称汉字大书了二遍。庞德一再指出中国历史总是被释道小人弄得不堪收拾:

尧、舜、禹,水的治理者,

修桥者,设计道路者

把谷物给人民

把税压得很低

和尚、太监、道士、舞女

夜总会、小戏法、放纵无度

垮了,垮了!汉朝垮了

宋朝垮了

和尚、太监、道士

外戚等等,出现了开基业者

不说任何多余的话

只是赶走道士、贪污犯,开仓济贫

开山辟岭

又来了道士、和尚、纵欲

抵挡蒙古人时文人打仗比任何人勇猛……

庞德对中国史规律的总结与儒家正史编纂者看法完全一致,所以他把中国历史看成史诗。“元璋不再做和尚”,因此赢得了胜利。对朱元璋的言论,《诗章》作者很感兴趣:

“战争结束了。该去找学者谈话。”

他给宁夏的军队皮外衣

没有排外。而蒙古人不让汉人做官。

庞德写到洪武临死前,拒绝道士给他长生之方的故事,长达11行,干脆用法文写,以给这位崇儒圣君更高的殊荣。

第57章标题只有一行“建文帝逃亡”。实际上几乎把明史从头说了一遍。自然,全章对一个个出现的窃国太监深恶痛绝,但却出现了唯一一次对和尚的好话,那就是讲建文帝逃亡的那一段惊险故事。

当朝廷已经无法抵抗

他们想起洪武留下的一个匣子里面写着:

深更半夜时

从鼓门潜出,沿下水道走

直到新乐观(Chin LoKoan)

在红箱子里有和尚袈裟

还有出家证明

九个人跟建文帝出走

在鼓门,道士王新

叩头于地,呼喊万岁

洪武降梦于我

让我立即赶来敲门

我撑船送你们去新乐观。

可能庞德认为和尚道士再大本领,也只能帮助亡国之君逃亡。

第58章目录页标题是“日本;北胡马市;清太祖之子清太宗;第二十一朝清”。此章集中于清之兴起,但首先讲了日本天皇登基与侵入朝鲜,朝鲜人求助于年幼的万历帝,而明朝却正苦于北方女真族的兴起。然后集中写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以沈阳为基地的经营,特地点明皇太极(清太宗)选择尧舜和孔子为崇拜对象。全章结束于明廷,李自(成),吴三(桂)与满洲军的四角纷争。

第59章目录页标题是“把书带给满洲,对俄条约”。全章四分之一篇幅讲顺治皇帝如何使满洲人儒化,在这基础上克服南明的反抗。描写了清官里的“红毛”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讲到康熙禁基督教,但学西语,并用钢琴(spinet)弹奏巴赫。后半章集中写由两个葡萄牙人帮助谈判的尼布楚条约和清室内部的争论。

第60章副标题最简单,仅一个词“耶稣会教士”。详细地描述了康熙雍正二朝关于基督教传教问题,采用洋历法,铸炮法等等的争论,也写了梵蒂冈教廷几次派特使到中国的事。最后雍正要求回到儒家之“正名”原则。

《中国史诗章》的最后一章61章,标题是“雍正(世宗显皇帝);乾隆”。全章从雍正下诏禁各种邪教主要针对基督教开始,并恢复满族旧习。此章中有很长一段写雍正隆重款待葡萄牙来使,并遣官员陪同来使从运河南下参观,一路重礼招待,“使他没有宣传的口实”。

然后写雍正对储粮备荒的聪明安排,“就像安排家务”。雍正训谕他的臣民说:

一个人的幸福靠自身,

不靠皇帝

要是你们认为我自认为我能降福于人

你们就没有弄懂

我送给你们的这个“福”字。

雍正不仅是圣君,而且有点时代超前。

全部《中国史诗章》,结束于乾隆这个关心文化事业,又积极推行币制改革的圣君的描写:

他写了

一首诗赞美顺天府之美

缩写了明史,至少做了

四十年皇帝。你们得读读他的诗。

全书最后一行很突兀,庞德是赞美写诗的圣君,历史与诗的结合是神圣的事。

接下的十篇《诗章》(62-71)是写另一个“圣君”,美国第二届总统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1735-1826)。乾隆登基于1736,亚当斯出生于1735年,于是圣君相续,儒学(或“盛世学”)延传。

5.《比萨诗章》与《中庸》

《中国史诗章》与《美国史(亚当斯)诗章》,赶在战争爆发之前,1939年出版于美国。庞德认为他的《诗章》已经完成,天堂以及通向天堂之路已经找到,余下的只是给《诗章》写个有力的结尾,把“历史上的钱币”经济学结合进重返盛世乐园的努力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打断了他的写作。庞德认为这是国际犹太高利贷资本消灭墨索里尼国家社会主义的阴谋,因此从1941年起他开始定期为罗马电台做广播演讲。1941年底美国向意大利宣战后,他停止广播一个多月,想回美国去,被拒绝入境。1942年初起他又开始广播,用他的经济观与历史观来解释战争原因,时而有对罗斯福的个人攻击。

1943年7月意大利向盟军投降,庞德一时无所适从,只在他居住的拉巴罗(Rapallo)地区的知识圈继续写经济问题的文字。此时他用意大利语起草了《诗章》72与73,开始译《论语》,并以“反躬自问”为座右铭。

1944年8月庞德被意大利游击队逮捕,他匆匆拿了一本上海商务版中英对照理雅各译儒家经典就被带走,此后他从一个军队单位转送到另一军队单位,最后驻意美军把他拘留于比萨市附近的一个军法处的“整纪营”,那里专门负责关押美军中的杀人犯强奸犯等特殊重犯。

开始时庞德被囚于一个半露天的笼子中,几乎暴露于野外。后来条件稍有所改善,他开始用一架旧打字机从他自己的意大利译文重译儒家经典。庞德后来说,是“圣典”救了他,使他免于身心崩溃,因此他欠孔子的情。

在比萨监狱里庞德完成了《诗章74-84》,史称《比萨诗章》。这11章庞德是作为遗言来写的,因为当时的情势,他很可能以叛国罪处极刑。全书形散而神不散:一生中的事业、朋友和关于儒家盛世观的信仰都汇集到《诗章》中。监狱生活,死的预言,对比于周围的群山(他比之于泰山,比之以海伦的双乳)的永恒,使《比萨诗章》成为庞德最富于张力的杰作。

《诗章》第74开场就指责刚打胜的二次大战为又一次浩劫:

梦想的巨大悲剧落在农民

弯曲的背上。

而橄榄已经不会被风吹白,也不会在“江汉”的水中漂洗。由此,《诗章》第74进入对历史悲怆的指责,诗人幻想的盛世从来没有这么辽远,在那种盛世中,农民耕地,不会伤害那些:

初次吐韧丝的蚕

光之光中即善“显”

艾利吉那·斯各图特说:“这里有光。”

正如舜在泰山上所说

在先祖庙中

在奇迹般的初始

圣灵显现于恺切的尧

热情的舜

导水的禹

而面对欧洲残破,诗人愤怒地责问:

《圣经》里有什么?

说吧,别给我一套胡言乱语

莫无人

太阳落进这个人的身体

最后一行显然是“莫”字的图解拆字。庞德此时似乎不屑查《马修辞典》的索字源,他只看到“大”像一个人,这个人葬送了光明。

但《诗章》第74并不是控诉书,庞德感到自己在历史前的无助状态,是因为没有真正领会儒家的智慧,因此他要自己“学而时习之。”他的英文句很有趣:

学习,随着时间的白色翅膀。

这明显是“习”繁体字的拆解。《诗章》第76庞德再次回顾他一直希望见到的坚持中庸的理想政府。

对那些不能坚持“中”的政府

言辞

能完美?“诚”

没人能比孔子对民族

做的贡献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