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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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与雪

黎国尚黑,整座王宫都黑漆漆的。

夜,也是黑漆漆的。

上百名死士手持长刀,沉默而冷肃地杀出一条鲜血染就的道路,护卫着他们的主。

冬日寒冷,前几日下的雪融化又凝结成冰,均匀仔细地平铺在地上。几百只布靴杂乱地踩过,发出凝滞干涩的闷响。冰面很滑,再着急的人也不敢甩开膀子大步走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放低重心迈着小碎步滑稽地前行。

远处传来了阵阵透着喜气的车马人声,那是城中的子民在欢度佳节。他们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王宫,此刻正经历着历史的巨变。

黎王紧紧牵着太子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呈现暗紫色。他的胡须虽有些凌乱,但却步伐稳健,目光中也毫无慌乱。

“思齐。”从后宫的宁苑转到御花园后,黎王轻喘着粗气,突然开口。

“儿臣在。”太子略仰首看向自己的父王,纵使有些茫然慌乱,眉宇间的恭敬之意却不减半分。

“出宫后,去北方。”黎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太子静了一瞬,似乎不理解父王的表情为何如此严肃而谨慎,不过仅在片刻之后,他就坚定地道:“儿臣遵旨。”

黎王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做了二十年的一国之君,勤政爱民,不事征伐。可他却不知,这天下大乱,四海鼎沸,他如何能抱着偏安一隅的衾被安然入睡?

他厌恶征伐,但别人厌恶屈于他下。

这与世无争的美梦一做二十年,如今却被臣子的野心唤醒。恍然惊觉,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就如同颜圣人口中那捂住自己耳朵去偷钟的愚人一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权力,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纷争。他错,就错在低估了人心的贪欲,还数十年如一日的不自查。

于是,终至今日,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黎王把目光投向队伍正前方满脸血污的护国大将军岳成淮,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啊呀!”黎王后方的队伍中传来一声娇呼,一名妃子不慎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后方叛党追兵将至,队伍绝不能耽搁一刻。

黎王没有回头,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过假山,穿凉亭,行程过半,御花园那条通往宫外的秘径就在前方。

陡然,拐角处现出一队人马来,他们人数众多,一水儿的黑衣,腰附雁翎刀,手中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只当前一站,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数百个火把,燃烧在黑漆漆的眸子里,映亮了所有逃亡者的脸庞,也映亮了这夜。

岳成淮面色一沉,放慢了步调,举起一只手。

所有的死士顿时围成圆圈,把黎王、太子以及后宫一应嫔妃拱卫在中央。

身后,喊杀声渐至。

妃子们全无了规矩,花容失色地抱作一团,惊恐地看着那些本该在宫外某位大人家看家护院的精壮杀手,有胆小的,尖声叫了起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局棋不好下。

黎王整了整衣冠,努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平稳,冲着对面沉默的队伍朗声喝道:“汤权那贼子何在?!”

黎王极为罕见地骂了人。

可前方还是一片沉默。

这不屑一顾的态度惹怒了黎王,他放开抓着太子的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岳成淮听令!”

岳成淮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对面的队伍,这才返身走到黎王面前行礼:“末将在!”

他黑色的铠甲上满是鲜血,逆着火把的光看去,他的脸辨不分明,灰白的发丝蜷曲细长,蓬乱着在空中肆意张扬。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黎王的声音一扫往日的平淡温和,透露出一股凛冽的森寒杀机,“自今日起,我韩庄与汤权乱党不共戴天!成淮,你带着影卫,我们杀出去!”

岳成淮的脊背突然挺直了几分。

黎王厌战,这天下皆知,所以那些马不停蹄日夜奔走在国境线上保家卫国的黎国将士们心里总是没有底气,虽然得到了丰厚的奖赏,他们依然害怕得不到君主的认同。纵然是官拜护国大将军、尊为太子武师的岳成淮也逃脱不了这种隐隐的担忧,总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黎王不豫的脸色,然后冷汗涔涔。

即使是方才,汤权乱党突然杀入宫中,逼迫得他们狼狈逃窜之时,黎王也没有改变他那好生的本性,下达过类似的命令,而一直是他率领亲兵影卫在拼死护卫。

可现在,他说杀!

那便杀!

岳成淮又行了一礼,护在黎王和太子身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长刀。

死士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他们的统帅——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最直接也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命令!

杀!

百余名死士执刀冲入那数倍于己的敌阵,毫无畏惧。

兵威冲绝漠,杀气凌穹苍!

刀光闪过,必有人头落下。这,才是真正的兵锋!

岳成淮眼角浮出一抹欣慰,他握紧手中的长刀,一个呼哨。

二十余名死士抽身返回,把黎王、太子及一众嫔妃护在中间,向前方冲去。

只要从那条秘径逃出宫去,此后天高海阔,再也不必担心成为瓮中之鳖!

叛军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不要命地往上冲,宁愿用尸体阻挡黎王一行前进的道路,也不让他们稍稍加快脚步。

短短的八百步,竟像是一道天堑般难以跨越。

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死士们舞动长刀,奋力抵挡住他们潮水般不间断的攻击。

叛军渐次倒下,他们手中的火把也滚落在地上,渐渐和着衣裳和尸体燃烧起来。

那火,通红。

半个时辰之前,王宫中燃着的大红灯笼也是通红的。

太子拾起一柄牺牲的死士的长刀,满含愤恨地瞪着周遭面目狰狞的叛军。

为什么?为什么要反叛?平安恬淡的生活不好吗?父王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定富足付出了多少?眼看百姓渐渐安逸喜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却逆势而行,妄图颠覆!

他一刀劈去,把身边的一个叛军的头颅砍下,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洒了他一脸。

“殿下,小心!”岳成淮冲这边喊道。

太子皱眉向身后看去,只见死士们围成的圈子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叛军鱼贯而入,大开杀戒。

叛军接到的命令是一个不留,所以他们杀得随意而残忍,甚至有人专门盯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下手。可怜手无寸铁的嫔妃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软软倒下。

火焰不安的跳动着,火舌明灭,映在叛军狰狞嗜杀的脸上,阴森莫名。

太子看见的,正是叛军如潜入羊圈的狼一般挥舞起手中的刀,肆意屠戮的场景。

他血红着双眼,发出一声怒吼。

黎王也看到了这边的场景,那些曾与他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女子已然全部香消玉殒。

黎王青筋突爆,他挥舞起自己的佩刀,咬着牙强忍住身体里那抹隐隐的不适,和身边的叛军缠斗在一起。

岳成淮紧握长刀,为黎王和太子扫清背后的隐患。

死士们有序地退回他们身边,保持着冲锋的队形,一行人艰难地在刀光血影中挺进。

风突然就大了起来,死士们的头发在空中翻飞,黑袍也猎猎作响。他们的刀锋凛冽,不输这严寒冬日的冷风。

远处寝宫中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舞动,下摆的黄穗飘飘摇摇,似在为旧主跳上最后一支送行舞。

雪,不知何时飘落,掩盖了一行人远去的踪迹。

汤权站在五百多具烧焦的尸体前,面色铁青。雪花纷飞,有的落在他斑白的鬓角,更添几分衰老与惫懒。

付承清点了人数,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主公,根据武器和残存的衣饰来看,五百精兵……都在这里了。韩庄的人,留下了八十七个……还有他的所有妃子。不过……韩庄和韩思齐都不在……”

惨白的月光透过云层,吝啬地照在这一地沐浴着鲜血的尸首和将熄未熄的火苗上,纷飞的大雪绕着这哀绝的一地狼藉打着转,显得格外凄美而悲壮,残忍而诡魅。

汤权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因苍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扫过那一具具已辨不清面目但仍能分出阵营的尸体上,突然有些无力:“你说,他的影卫真的只有一百五十人吗?”

付承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回答。

汤权派来阻击韩庄一行的精兵,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五百人,本以为对上那一百多个久战未歇还需护卫一群女子的影卫是稳操胜券的,却不想还是功亏一篑。

是对方太强?还是己方太弱?

这个答案,身为臣子的他给不了。

“余孽未除,江山不固。”汤权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似乎很怕这风雪似的,“你领着陆泽的兵去追吧,不要留活口。”

话音未落,汤权就扭头离开,不再看那被火与雪轮番蹂躏的战场一眼,也不在乎付承是否听清了自己的命令,因为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和天色一样。

汤权离开很久,付承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手下收拾尸体,心中默默地计算着。

汤权开始谋划篡权事宜是在三个月前,早年戎马在军队中留下的人脉与威望使得他手中的兵马不断壮大。加上付承这个黎国首都寿阳的城门校尉的暗中配合,仅仅一旬,就有三千精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寿阳。

由于今天是除夕,宫中的守卫松懈,汤权在分出一半的兵力控制住寿阳城中的各大豪门世家后,只用了一半的兵力就攻破了王宫的外围。

在他看来,一千五百精兵足以助他屠灭王室,把黎国冠上汤姓。哪怕黎王身边有天下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亲手调教出来的影卫守护,他也丝毫没有把这支从未在人前展现过战斗力的部队放在心上。

因为,影卫只有一百五十人,而他,却有一千五百人!

可是,事实却给了他惨痛的教训。

岳成淮作为太子武师留在宫中参加团年宴,这位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的老将军对于阴谋和杀戮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敏嗅觉。

于是,被包围在大殿中的岳成淮长身而起,振长刀,帅影卫,保护黎王、太子及一众嫔妃安然撤离大殿,向后宫方向退却,把必死之地化为柳暗花明的逢生绝处。

影卫的战斗力本就横绝天下,此时再加上岳成淮的统帅,更是如虎添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只可惜,汤权那时还在自己的府上坐镇,没有见识到影卫的冲天杀气,不然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接下来的举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汤权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追到底,他一边亲自带人入宫穷追不舍,一边根据内线留下的线索派兵去御花园堵截。

整个追击的过程,付承都在现场,他亲自清查的影卫尸体只有三十具,可汤权的亲兵却损失了足足四百人!

而现在,加上御花园的八十七具尸体,影卫共折损一百一十七人,可汤权的亲兵却有近千人殒命!这是何等强悍的战力!

大雪下个不停,鹅毛大小的雪花砸在付承脸上,旋即融化,冰凉一片。不知怎的,付承突然想到了影卫的长刀,那冰冷的温度……他打了个寒战。

付承背着手往回走,夜色已深,汤权三天后就要登临大宝,此时留宿宫中也无可厚非,可付承却不行。

汤权刚刚篡位,对君臣礼制极为敏感,再加上此役未竟全功,他心情不爽,要是今夜付承不回府,恐怕明天郊外乱葬岗中和影卫躺在一处的便会多一个他。

王宫很大,很黑,很静,付承背后只有几个亲随跟着,走着走着不免有些无聊,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看到远处寝宫的方向若隐若现地亮起了烛光,有些恶趣味地想,若非那些妃子都被杀个精光,今晚汤权怕是会留宿后宫。

所以……方才汤权看着一地的尸首气成那样,除了损兵折将的愤懑外,未尝没有美人无法入怀的郁郁。此刻,汤权一个人住在正殿里,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这位……篡的未免有些寡味啊。

一路想着,就走出了王宫的内城,迎面遇上牵马而来的家将,满脸困倦的付承精神为之一振,恨不得当即上马,鞭策,出宫。可是转念一想,出宫了又做什么呢?汤权下了令,让他带兵去追杀韩庄一行人。可是陆泽不过是汤权的一个亲兵统领,才有多少兵?够影卫杀的吗?

说实话,追随汤权造反并非他的本意,只不过由于寿阳城门校尉在汤权的篡位计划中是举足轻重的一环,汤权下了大本钱拉拢他,再加上他的父亲早年在汤权门下供过职,各方面压力与诱惑之下,他才妥协的。

换句话说,他现在虽然追随汤权,但却没有为他赴死的决心和必要。

倒不如……

付承松开抓住马缰的手,继续在宫中信步。

家将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侍卫。

宫中不让跑马,这他是知道的。但宫中侍卫早已换成汤权的亲信,这些人都认得主子这个汤权面前的红人,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又怎么敢上前阻拦。就像刚才他牵马进宫时,一亮付府的牌子,守宫门的侍卫连个停顿都没有就把他放进来了,可见他们是默许主子骑马的吧?再说了,今夜刚刚变天,规矩还没立起来,主子就算骑马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可是……家将再看了一眼付承老神在在的样子,乖乖地闭上了嘴。

嗯,主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这些小小的家将是不会懂的。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到了王宫外,付承看了看天色,心中暗道,如果这样还能追上,那算我倒霉!

守在宫门的侍卫向他行了礼,又探头探脑地看向他身后:“您……”

付承知道他想问自己为什么不骑马,心中暗喜,这下等日后汤权怪罪下来也有托辞了!

于是,付承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地道:“宫中的规矩不能废嘛!”

…………

大雪依旧飘飘摇摇的下着,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一支新的人马又举着火把踏上了征程……

火,红,看似热情实则可以吞噬一切,肆意燃烧,充满了侵略性,也点亮了希望。

雪,白,看似柔软美丽实则冰凉入骨,洋洋洒洒,萦绕在人心上,骚动着多少不安的灵魂。

火与雪,都让人心生亲近,又可以于无声中夺人性命。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它们让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譬如说,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