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48633100000002

第2章 年夜有国丧

黑如浓墨的夜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

月光凉薄,凄离迷蒙在万物之上。

黎王韩庄躺在床上,艰难地转动着脖子,费尽力气挣扎着想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怎奈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罢了工,执拗地不肯偏转那不大的角度。

于是,他看不到夜色了。

月光透过窗子的缝隙轻巧地泻在地上,浅透澄明,勾人心弦。

扑通!扑通!

剧烈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是那么清晰有力,仿佛心脏已脱离了胸腔,蹦进了脑袋里一样。

韩庄抿了抿唇,感受着额上的青筋随着心跳有规律的起伏,合拢起来置于腹上的双手虽然无力,但仍然在努力抑制身体中不安分的力量,以便于吐字清晰。

“为君之道,在于仁政爱民。大兴朝为什么灭亡?不就是因为君主横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官员搜刮民脂、尸位素餐?

“思齐,你仔细想一想,自古以来,有哪次起义是老百姓自己吃饱了饭没事干发动的?没有一次是!所有的起义都是官逼民反,都是因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会发动的!你要记住,老百姓的忍耐度虽然非常之大,但是却不是无尽的。

“官员贵族们富得流油,百姓却衣不蔽体,百姓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他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间久了,如果他们看不到改变这种境况的机会,他们就会自己创造机会。

“怎么创造?无非是放下锄头举起镰刀,只不过这次镰刀不再是用来收割粮食,而是会用来收割那些抢夺他们粮食的恶魔的头颅!

“百姓是国家的基石,没有百姓就不会有国家,但是没有国家百姓一样能活得很好。国家的强盛决定了国家的地位,而国家的人口决定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强盛的地步。作为君主,一定要明白,人口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而人口中的绝大多数,是百姓。是平头百姓!一个国家怎么吸引更多的人口移居,是每一位君主毕生都在思考的问题……”

韩思齐静静地听着,虽然韩庄的话因为他需要不时停下来喘息而断断续续,但韩思齐却不敢分心片刻,因为他知道,这些是自己的父王——这位做了二十年君主的男人的经验之谈。

“要想做一个好的君主,光靠施展仁政还是不够的。国家要是想稳定、想发展,还是要依靠那些手中掌握着大部分权、钱的少数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虽然他们手中已经掌握着非常大的利益,但他们还是迫切地希望得到更多的利益。而其他的人,也想在保护自己既得利益的情况下把利益扩大化,这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说到这里,思齐,如果让你来调解矛盾,你一定会追本溯源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再按律法规章严格办事吧?”

韩思齐想了想,点头。

韩庄哈哈大笑,却又痛得皱起了眉,顿了顿才说道:“思齐,你知道一个君主存在的根本意义是什么吗?君主可以是统筹规划和总领全局的决策者,也可以是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的伯乐,但绝不是整天看状纸听讼师耍嘴皮子的小县令!

“君主看事情不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而要兼济天下,做出一切决策都要为了国家的平稳发展。在国家大局的面前,孰对孰错有那么重要吗?有的时候各打五十大板,能比明辨是非得到更好的结果。当君主,就不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水至清则无鱼啊!”

韩思齐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

“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作为君主,你不能信任身边的任何人,这就需要你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勇气。不过,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书要读,慢慢来,不着急。”

韩庄的脸色难看了许多,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无数心力一样。

“当君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若不愿当,便不当。做个普通人,周游列国,娶妻生子,也是很好的生活。当年,你母后在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只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她就走了……

“牧家那里,你有空的话就去一下,把云荑迎回来。”韩庄突然想到这桩当年与方国丞相牧四海指腹定下的婚事,虽然不知此时此景牧家还会不会把落魄如丧家之犬的儿子视为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但他宁愿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会随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时移事易。

韩思齐的脸罕见地红了一下。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遇到颜圣人的话,一定要拜他为师。”韩庄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韩思齐手里,“他答应了你娘的。”

院子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然声音很小,却没有模糊那份熟悉感。

韩思齐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东西,胡乱收好。

“大王!殿下!”岳成淮推门进来,拱手行礼。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师父!”韩思齐站起身,回了一礼,目光却停留在老者的身上,眼眸微凝。

怎么会是他?

在宫里住了十六年,宫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韩思齐早已认得齐全。毫无疑问的,这位有资格在政权更迭暗流汹涌之时暗地来为黎王诊病的老者,这位必定有着不俗的身份与能力的老者,他认得。

前任太医院院长,十三御医之首,施建苏!

韩思齐收回目光,恭谨地站在岳成淮身旁,为施老爷子让出诊病的空间。

就算被篡了位,父王也依然是王,千金之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诊治的。更何况在当前的这种情况下,如果请来不可靠的大夫,别说父王能不能被治好,就连他们的位置都有可能被泄露。

可这位老爷子,韩思齐清楚得很。自打他记事起,父王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这位施老爷子亲自问诊下药。且不论他药到病除的神妙手段,单说他侍奉黎王二十余年的忠正,就足以让韩思齐相信他。

只是……他早已上书乞骸骨归家含饴弄孙了,却不料岳成淮这次深夜寻医,竟然把他给找来了。

不过把这位名医找来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父王的病情得到了保障。偌大的一个寿阳城,恐怕再找不出一个能比施老爷子的医术还高明的人了。

…………

施建苏似乎已经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一切,没有因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特殊的地点见到国君而流露出半点惊讶与好奇。

他在韩思齐的目光中直截了当地行礼,然后走到床旁掏出脉枕,请出黎王的手,扶正,切脉。

扑通!扑通!

韩庄的余光看到了施建苏,他动了动唇:“施先生。”

施建苏的手抖了一下:“老臣不敢。”

“孤的身体,孤自己知道。”韩庄的声音低沉缓慢,“孤没有过这样的病,也没听闻过这样的病。现在回想起来,是在团年宴后开始不适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直至此时才侥幸脱险至此,这毒……大概也已入膏肓了罢。”

毒?!

韩思齐和岳成淮心头巨震,他们并不知道黎王中了毒,而只是以为黎王身体有恙。

直至此时黎王开口说自己中了毒,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团年宴那时父王(大王)便已发觉自己中毒了。

可这一路走来,或拔剑怒斥,或浴血奋战,黎王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

是什么让他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带领一行人突破重围?

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但他们的理解却是一致的:身为一国之君,黎王是他们这些人的精神信仰,只有他安然无恙,战士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这支队伍才能凝结起充满卷土重来的希望的士气!

韩思齐心中一片苦涩酸痛,就在刚刚,父王还在拖着病体给他传授经验,他只当是父王今日突遭变故,心中郁愤,借机和他这个儿子说说心里话,却不曾想,现在回想起来,那平淡却仿佛蕴含深意的嘱咐叮咛,竟像极了临终的遗言,字字泣血。

岳成淮更是难以置信,他是个武将,一路走来只管拼杀,哪里还顾得上关心黎王的头疼脑热?连韩思齐都没有看出黎王的反常,他就更不可能有所察觉。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黎王在团年宴上就中了毒,并且,强撑了一路,直到来到这里才发作。

反观施建苏,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脉象已经告诉了他许多。黎王说出来的,黎王没说出来的,他都了然了。

施建苏收回手,仔细地察看着这位疲态备显的中年国君的面色。

窗外的风呼啸着,夹杂着鹅毛大小的雪花狂乱飞舞着,寿阳城中的欢庆佳节之声渐弱,不知是人们已然困倦,还是那些喜庆的声音被稀松的雪困在了微小的孔洞之中。

房间的木门被风吹的直响,格楞格楞,让人心里好生烦躁。

韩思齐和岳成淮屏息静气,垂手立于一旁,虽然内心万分焦急紧张,却不敢表现出来,打扰施建苏的思考。

时间慢慢流逝,施建苏一言不发地“望”着。

良久,施建苏起身,退了两步,跪在地上:“臣无能。”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三个字,从施建苏薄薄的唇间轻飘飘地飞出,经由几个人的耳廓,咣当一声砸在他们心上。

房中的空气似是突然稀薄了几分,明明是冬日,韩思齐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如同春日雨前一般费力。

施建苏是谁?整个黎国首屈一指的医术大家!唯一一个辅佐过三代黎王的御医!整个黎国所有大夫的圭臬!

他是整个黎国医术最精深的人啊!

他不是应该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吗?

他不是应该能医万疾,解万毒的吗?

可是,他说,他无能!

他怎么可能无能?

他怎么能无能!

岳成淮冲过来,眼睛瞪得血红:“怎么可能?”

施建苏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无力,有些悲伤地说:“是南萧的燊毒,无色无味,由数十种药性刚猛的大补药材配制而成,服用后会使人血液流动加快,心力衰竭,最终……爆体而亡。”

岳成淮剑眉一拧:“无解?”

施建苏苦笑摇头:“药都是好药,单拿出来一种都可以救人。可是,把他们都放在一副方子里……唉,这就相当于吃了一百棵千年老参,怎么解?”

岳成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施建苏是黎国最好的大夫,岳成淮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固然治病没人比他治得好,可他若说这病治不了,这毒解不了,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一个能治、能解的人。

最大的希望背后,站着的往往是最大的绝望。

韩思齐有些木然地走到床边跪下,呆呆地看着父王削瘦的脸庞。那是一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那是一张曾经闪耀着智慧的脸,那是一张曾经端正和蔼的脸。

可是,那张脸现在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和青白,看起来狰狞可怖、死气沉沉。

“父王!”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他是他儿时崇拜的英雄,儒雅潇洒,仁慈智慧,温和亲善。

母后早逝,是他坚持不再立后,保卫住自己嫡长太子的地位。

无论多忙,他总会在冗长的会见之余,在繁复的奏折之中,瞥来沉默而温暖的一眼,给他带去父爱的无尽温情。

他不喜征战,一心为民,即便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他也总是噙着笑一往直前,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正确,无论为国还是为民。

他像一个孤胆英雄,站在烽火硝烟的对面,把家国百姓放在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他又像是一眼温润的泉,汩汩流动出悲悯慈爱的目光,伴随着儿女的成长。

他,是黎国的王!

他,是他的父亲!

“成淮!”黎王突然叫道。

岳成淮走过去,跪在韩思齐的侧后方。

黎王的语气无比苍凉:“孤这一死……呵呵,便是改朝换代了罢。思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处事还算得体,只是少了些历练,如今遭逢此劫,也许可以好好打磨一番……”

岳成淮的眼眶也已湿润,他把头压得更低。

“孤有三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替孤多多费心。”

岳成淮哑着嗓子应了下来。

“第一,孤有三子一女,二子思旭、三子思邈均质与他国,独女思思嫁与楚国王室,唯有长子思齐留在身边。此番政变,恐多生变数,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这都是王室正统血脉,即便黎王不提,岳成淮也会去保护,天下无数忠于黎国的人也会去保护,只是黎王当众这么一说,便算是托孤了。不仅是把这份责任交到了岳成淮的手里,更是把这份权力和信任交给了他。

岳成淮明白黎王的意思,冲他磕了个头。

“第二,汤权……篡位,是家恨,更是国仇。此仇此恨,不报不足以平民愤,不过……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孤知道你手中有兵,可战火若起,生灵必遭涂炭。你……颜圣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掌握绝对的优势之前,你不要报仇。”

岳成淮咬着牙看了他一眼,砰地一声磕了个头。

“第三,你是思齐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思齐这孩子苦啊……”

黎王没再说下去,他依然保留着梗着脖子、看向窗外的姿势,只是眼睛一眨不眨……

刻意压低的咽泣声爆发开来,却淹没在更夫的锣声里。

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