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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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牧四海

一开始韩思齐决定北上,理由很简单。

汤权在朝为官多年,深知岳成淮嫡系分布,一旦南下,他会断绝一切让岳成淮和那些人接触的机会,与此同时只要韩思齐一行人和那些人联系,就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不和他们联系,就失去了南下的意义。

所以南下,是看似最安全实则最危险的方案。

东西两路,出去了也没有用,因为没有可以依靠借助的力量。

而北方则不同。

只要穿过鄢国,就能到达丞相是韩庄儿时亲密伙伴的牧四海的方国。

方国重武轻文,即便丞相作为文官之首不掌兵权,但能在上至方君下至平民都全副武装兵道至上的方国稳坐相位甚至推进新政改革,任谁也不会说这位本是黎人的大儒没有本事。

能让韩庄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除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就只有圣人颜经纶和牧四海。颜经纶自不必说,这位足迹遍布天下被各国君主礼敬受万民敬仰膜拜的圣人,似乎对于国土人口经济文化军事都不出众的黎国分外关注,不仅几度亲临黎宫和韩庄指点江山,和岳成淮月下对饮,还给韩庄的嫡长子取了名字,相当于认下了韩思齐这个义子。关系深厚如此,韩庄临终前叮嘱韩思齐拜师也就并不意外了。

而牧四海则不同。韩庄很少提及牧四海,可能是顾及彼此身份怕给他添麻烦,除了有时触景生情和韩思齐或岳成淮感慨一两句,便不会表露出对牧四海的思念,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方国的丞相和黎国的君主竟然是小时候很要好的玩伴。

但就是这样一个同样“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的人,却让韩庄在临终前慎之又慎地隐晦提及,韩思齐有理由相信牧四海值得信任依托。

如此一来,只要到达方国,见到牧四海,说服他襄助自己,那么这个能以一己之力力抗万千武将跋扈行事,把方国内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坚韧如苇的一国之相,一定可以拿出切实可行的复国大计。

南有岳成淮亲兵二十万,北有牧相囊中计,大事可成矣。

可是把想法和颜经纶一提,就立马被他否定了。

“牧四海是一个铁相,他和你理解中的,甚至和韩庄印象中的都不一样。他在方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依然无法抹杀他黎人的出身,但是在他心里他早已是方国的一份子。他根本就不会顾念往日情分而被你牵着鼻子走,除非这样做对方国有什么好处。”颜经纶在心里暗叹口气,看来韩思齐还是不够成熟,完成大业的路还长啊。

岳成淮不仅见证了韩思齐的成长,就是韩庄在见到他的时候年岁也不大,所以他对于韩庄和牧四海之间的事情耳闻过一些,也目睹过一些,听到颜经纶这么说就点点头赞同道:“牧四海这个人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懦弱,也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相与。此人重情义是一方面,但是他这个人做事目的性太强,你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跑上门去,他顶多顾念先王情谊照拂一二,若要让他鼎力相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韩思齐皱皱眉,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吗?或许是从大年夜惊变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受到什么挫折,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难以战胜的敌人,自己的心里就还像原来身为太子的时候一样顺理成章地认为全世界都会围着自己转,从没有考虑过如果别人不愿意帮助自己应该怎么办。

看来自己身份地位虽然改变了,但潜意识里还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韩思齐摇摇头,这样是不行的。

不能一开始就把报仇复国这样的大事想得如此简单,自己手上可供利用的力量实在太少。眼高手低,必然一事无成。

文有圣人颜经纶,但谁不知圣人超脱,从不过问天下烽火,根本不能指望颜经纶给自己当军师。武有战神岳成淮,不过给他百万雄师纵横沙场他能所向披靡不假,可如果手底下只有三十名习惯潜隐护卫而非戎马厮杀的影卫,他又能保证什么呢?

这样一算,手中有些分量的牌就只剩下陶家经营的开遍天下三分之二的四海钱庄和以四海钱庄为依托建立起来的情报网。

经济支持,情报支持。

这些都是开战后无比重要的关键,许多大国想要拥有都难,可现在握在韩思齐手中却根本动用不起来。

说到底,还是一句话:没兵!

按照原来岳成淮的计划,往南走兵的问题根本就不用愁,边关军队不提,哪怕只是寻常守城卫士,但凡入伍一年以上的,哪个没见过岳成淮?哪个见完岳成淮不被他倾倒?那都是死心塌地的服从!

只要韩思齐这边竖起王旗,岳成淮往那一站,都不用喊什么口号,麾下的队伍立马就会壮大起来,该是黎国的军队就不会变成他魏国的子民!

可是谁让这么做太过危险,明知南下之路早已埋伏重重,韩思齐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所以,现在就没有兵了。

去方国,就是韩思齐在深思熟虑后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案,他的本意是想借着牧四海的这层关系,从方国借出一些兵来,哪怕日后十倍百倍答谢,只要能复国,什么都好说。可是经过颜经纶和岳成淮对牧四海的一番剖析,他也基本上相信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前辈对帮助自己复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那怎么办呢?

抬首四望,身处异乡,举目无亲。

韩思齐狠了狠心,都走到这里了,再有不到半个月的路程就到方国了,此时放弃无异于半途而废,还不如去牧府看看,最糟糕的情况,牧四海也不会不念旧情,把自己绑起来送还给汤权吧?

就算借不出兵来又如何?无非是白跑一趟,顶多再折返回去,大不了绕个远路设法联系上岳成淮旧部,卷土重来就是了。况且,谁说就一定借不出兵呢?牧四海一心扑在方国建设上,那就许以方国重利!总有条件是方国无法拒绝的吧?他就不信打动不了方国!

于是,韩思齐一咬牙一跺脚,拍板定下了:继续北上!

…………

方国朝廷中,大半是武将,他们建在都城的府邸也都符合军旅气息,没有豪华的装饰,没有精巧的玩件,家里大多摆的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相互之间攀比的也是谁能拉几石的弓谁陷了几座城而非谁有多少珠宝谁有几个美妾。

方国被称为活得最憋屈的人——丞相牧四海的府邸,和武将们的相差无几,简朴到了极致,没有一件多余的摆件甚至字画,除了刀剑一类武器不会正大光明摆在院子里外,在别人看来这里简直就和外面那些将军的府宅一般无二。

牧府大门,管家恭恭敬敬地迎下从马车上下来的牧四海,然后跟着这位每天都要被武将们指着鼻子辱骂嘲讽的主子快步走进府内。

方国的武将们有很多都没读过书,但是身上军功卓著,而且整天带着军队在战场上厮杀,一个个走路都趾高气扬的,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模样,根本不把文文弱弱的丞相牧四海放在眼里,每逢见到牧四海总是大加羞辱。

而方君顾及他们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不敢也不忍心责备,所以只能委屈牧四海,一边日夜不停为国事操劳,一边接受着来自同僚的抨击侮辱。

这些年,牧四海为了适应方国这种军国氛围,改变了很多。不仅府中装饰单调如一,他的衣服也都由象征高贵身份的宽袍大袖换成了便于行动更像戎装的束袖短打,白皙面容上蓄起了胡须,行事也不再拘着文人风骨,而是和武将一样风风火火,平日里走路都要比常人快上很多。

他甚至还规定家中男丁成年后必须在军队里待上三年,他的五个儿子,有三个牺牲在了战场上,还有一个尚在服役,只有一个人完成三年军队历练。

只是这些,都没有减弱武将们的骂声。

管家小跑着才能跟上牧四海的大步疾走,他轻轻喘着粗气道:“老爷,前边传来消息,说小少爷被敌军砍了一刀,深可见骨,现在还在昏迷中。”

牧四海脚步不停:“他去当兵,受伤不是很正常吗?”

管家就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牧四海侧首:“还有事吗?”

管家连忙道:“夫人说等您回来请您过去一下,有要事相商。”

牧四海点点头:“我要回书房办点公事,告诉夫人,我午膳去她那里用。”

管家应了一声,告辞退下。

牧四海面容沉肃,走进那间严令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准踏足的书房,翻出了许多以往兵部呈上来的战报,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细细比对起来,良久,他才抬起头,皱眉疑惑道:“林国最近怎么突然派了这么多军队到前线?”

…………

在前往夫人处用午膳的路上,牧四海得到了一条消息。

一条让他如遭雷击,又豁然开朗的消息。

再迈入夫人院落的时候,他的脚步就变得非常缓慢沉重,双手也背在身后,头微微向前探着,就像一名在街上散步的老头。

也只有在此刻他才不像一个铁骨铮铮的军国柱石,而只是一名单纯的上了一点年纪的文臣。

…………

两个人吃饭,也只是简单的四菜一汤,这和例制完全不符,但牧四海和夫人倒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今天牧四海吃饭格外地慢,一直到夫人吃完饭侍女端上茶来,他才吃完半碗饭,汤也没喝。

牧夫人没有着急,静静地等他吃完,才开口问道:“有心事?”

牧四海接过侍女递来的白巾擦了擦嘴:“嗯。出了点事……你找我什么事?”

牧夫人见他不说,也没当回事,就清清嗓子道:“云荑下个月就要过二八生辰了。她及笄都要一年了,你往常总把当年的婚事挂在嘴边,我就想问问你,这黎国什么时候提亲啊?”

牧四海凝眉看向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云荑的意思?”

牧夫人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我的意思了!云荑虽然从小就知道有这么门亲事,她也不反对,但是姑娘家家的哪好意思提这个!我就是替女儿问问你,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回事吧?”

牧四海摇摇头,闭目靠在太师椅里,久久无语。

没了。

都没了。

…………

牧四海迈出屋门,抬头望天,勉力抑住眶中热泪。

收回目光时,突然看到院中桃花新绽。

他惨然一笑。

走过桃树时,喉头一甜,一口腥热鲜血喷涌而出。

牧府仅有两株桃花,一日开尽,一日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