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48633100000010

第10章 强盗和圣人

春天的到来,从遍地黄绿的草芽开始。

吃了一整个冬天干枯草料的马儿总是不耐于赶路,一有空就放慢步伐低头把鼻子埋在地里翻找鲜嫩的草芽,给自己加餐。

一年之计在于春。离黎国越来越远,一行人都坚信汤权追击不到他们了,索性由着马儿闲庭信步,也不急着赶路,踩着鄢国的东西中轴线在大好春光中慢慢北行。

韩思齐沿途在书坊中买了不少道教经典,想配合着太极拳法和十二段锦多钻研领悟些黄老思想,因此最近几天一直骑在马上翻阅《黄帝阴符经》。

这一日,一行人刚从山间溪流补充完饮水,回到山路上,前方就出现了一支来者不善的队伍。

岳成淮江湖经验丰富,听到道路右侧的树林里有簌簌之声,就知道对方埋伏了弓箭手,递给韩思齐一个眼色,二人齐齐下马,影卫见状也都下马借马身遮挡身形,避免被暗箭所伤。

出来能有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碰到强盗。

岳成淮从腿侧抽出一柄匕首递给韩思齐防身。自从那日在破庙里传授韩思齐刀法后,他便不许韩思齐再碰那柄刀意强横的风雷,以免初入此门的韩思齐被反噬。

此刻,被没收的风雷刀佩在岳成淮左腰,和岳成淮一起名动天下的暗黑长刀依旧斜挎在他背后。影卫们有序结阵,河图洛书当仁不让手握长刀护在韩思齐左右,数十人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前方路上那支队伍,只有为首的小头目座下有匹秃毛老马,其余数十人手持各色不一的武器,都是步行。人数虽比这边多,但比起配备有骏马长刀的影卫气势矮了一大截,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就敢冲出来剪径。

岳成淮简单权衡一下局势,知道对方这些小毛贼根本不是己方的对手,只是右侧树林中埋伏的弓箭手有些麻烦,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这边难免伤亡。

于是抱拳敬了一圈,朗声道:“不知各位好汉在此,在下昆仑虎头蔓,率弟子闯荡江湖,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虎头蔓是江湖黑话,指的是王姓。

昆仑七派系出同门,祖师爷是大兴朝的红衣国师王阴阳。自王阴阳始,经过百余年的发展,王姓氏族的势力已经在昆仑七派根深蒂固,如今七派的掌门中有五位是王姓后人,下面的王姓长老啊弟子啊更是不计其数。

昆仑山在民间传说中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是高高在上神秘而又神圣的神山,昆仑七派又英才辈出,入朝为官的大吏有之,名满天下的侠客有之,王姓自然功不可没,旋即成为世人眼中为数不多的大姓之一。

昆仑王姓,这个名头一搬出来,但凡在江湖上混过的,都知道是什么分量,再不长眼也该绕道走了。

果然,对方阵营里起了小小的一阵骚动。

“我说怎么不是托线孙(走镖人),又不像鹰爪孙(官府中人),却有这么好的连子(马),原来是从昆仑来的!”

“大当家的,风紧(情况紧急),扯呼(跑)吧!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那么长个海青子(大刀),这鸡爪子(手)一挥不就把咱给摘瓢(割脑袋)喽啊!”

“你们怕什么?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看到能喘气的,就算是只跷脚子(鸡)我也得给它捏(杀)了!再说了,你看看他们那叶子(衣服),那踩壳(鞋),兜里杵头(钱)少得了吗?”

“说得对,在山沟里憋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得干一票啊!”

骑在马上的强盗首领拎着杆长枪,听着自己手底下这群兄弟争论着,联想到自己在这么冷的天里守在这儿足足半个多月,好不容易遇上一队过路的,要是就这么放过去了,好像说不过去。可昆仑七派……又是个扎手(不好对付)的点子(对象)……

正犹豫不绝,树林里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一支羽箭,出乎场中所有人意料的,横空出现,牢牢钉在一名影卫的马鞍之上!

树林里的强盗沉不住气了!

他们根本听不到岳成淮带有震慑性的自报家门,只是隐约看到了强盗内部的骚动,以为双方打了起来而自己这边不占上风,于是不等命令就弯弓搭箭,急迫地加入了“战斗”。

羽箭一出,场中局势大变。

几匹马受了惊狂奔而去,冲散了强盗们的队伍,强盗头目勒紧马缰,勉力控制住有些暴躁的老马,终于下定决心喊道:“亮青子,招呼!攒子亮着点儿,馈杵马前翘!(亮兵刃,动手!脑袋放聪明点儿,抢完钱赶紧跑!)”两腿一夹马腹,提枪冲了过来。

岳成淮纹丝不动,身后早有拔刀影卫飞身而上,一刀削去那盗贼头目刺来长枪的枪尖,单手紧握枪杆向下一拉,盗贼头目便被拉下马,摔倒在地上,那匹老马背上没了人却似浑然不觉,继续踢踏着马蹄小跑远了。

盗贼头目瞬间被三四名影卫环环围住,欲哭无泪,却不是担忧自己性命,而是心疼山寨里唯一的一匹马就这么渐行渐远。

洛书拿刀横在他脖子上:“叫你的手下住手。”

盗贼头目一交手就知道自己这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这帮昆仑来客的对手,看了洛书一眼扯着脖子喊道:“都给老子住手!”

这群编制混乱的盗贼竟然格外听命,齐刷刷停下了动作。影卫自然不会干趁火打劫的事情,也都变攻势为守势,双方目光相接,刀剑对峙。

两伙人厮打在一起后,树林里就没再放过箭,但岳成淮清楚地感知到了至少十名弓箭手蓄势待发的气息,于是冲盗贼头目吩咐道:“叫树林里的人出来。”

盗贼头目置若罔闻。

这倒让韩思齐刮目相看,本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脖子上横着刀就惟命是从,不想他还保留着理智,知道树林里的弓箭手是他唯一的依仗,打死都不松口。

岳成淮看了看那些布衣草鞋的盗贼,对头目说:“你的人可以先走,但我们不想被当成活靶子。”

盗贼头目知道如果没有预先埋伏在树林里的弓箭手,这伙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手下这些弟兄屠杀殆尽,但是现在有了这些弓箭手,对方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停战让他们先走的意思就是他们保证不会杀自己的人,但是作为交换如果他们离开,自己的弓箭手也不能放箭。

对比当下被人拿刀横在脖子上的境遇,同意这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协议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盗贼头目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吹了一段很有节奏感的暗号。

果然,岳成淮听到树林里有脚步落地然后逐渐轻浅的声音——那些隐匿在繁枝密叶中的弓箭手爬下了树,离开了。

感慨于盗贼头目的风度,岳成淮亲自扶起这个面容坚毅的汉子,拂去他身上尘土。

盗贼头目随意拍了拍本就好几日没洗的粗布衣裳,掏出一块刻了朱字的石头递给岳成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今天是我招子不昏(眼睛不亮)得罪了各位,从此处往北走有四五座山头,拿此石头提我朱长生的名字,绝对不会再有麻烦!”

岳成淮微笑点头,轻轻抱拳,目光不经意扫过他额角涅黑刺字:“保重。”

朱长生弯腰捡起断为两截的枪头和枪杆,毫不见外地把后背亮给影卫,带着手下钻入树林,不多时便不见了身影。

“此子龙行虎步,有将军相。”

背后忽然传来高远清朗的一声评价。岳成淮霍然转身。

一个分外清爽俊逸双目如潭的年轻男子正惬意躺在道左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双臂交叠枕于脑后看着下方众人,笑意盎然。

岳成淮顿时喜极而泣:“颜圣人!”

…………

对于出现在这里,行踪一向飘忽不定的颜经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对于成名在岳成淮之前而至今却还保持着和韩思齐年纪仿佛的容颜,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坐在酒楼厢房里,韩思齐静静看着这世间号称文武巅峰的颜经纶和岳成淮就着陈年往事对坐而饮,以往只活在传闻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身边,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原来这就是圣人颜经纶啊!

与常人一样,他喝了酒脸色也会泛红,眸子也会变得更加漆黑清亮。

但是,又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

就像喝多了的人喜欢倾诉,而且毫无逻辑性可言,比如岳成淮现在喝了足足两坛高粱酒后就开了话闸滔滔不绝地列数自从上次与颜经纶分别后的种种,韩思齐的成长、汤权的狼子野心、韩庄的驾鹤西去……说着说着就又有要哭的迹象。而颜经纶则没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悉心地倾听着,不时安慰岳成淮两句。虽然容貌上来看他更像岳成淮的孙子,但他身上那种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稳定温和气息和此刻理解宠溺的眼神,却分明是岳成淮的长辈。

韩思齐看得痴了。

佛教有人头上三寸有光的说法,不同的人头上有不同颜色的光,好人头上有白光或金光,坏人头上是黑光,脾气大的人头上是红光或绿光,涵养修持已经达到一定地步的人头顶上则是像晴空万里那样青蓝色的光。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的话,韩思齐想,那颜经纶头上的光一定是和天空一样的。

有蓝光,有金光,有白光。

有蓝天,有太阳,有云朵。

看!圣人就是不一样!他的头上有一片天!

什么皇帝是天子,圣人才是天子!

韩思齐傻笑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从颜经纶出现后,他的世界里便仿佛只剩下颜经纶一个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甚至,他忘记了自己。

颜经纶拿起白瓷酒盅,轻啜一口润润嗓子,和蔼看向韩思齐:“你学了狂浪刀法?”

韩思齐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嘴角流出一丝口水,慌忙擦去,懦懦道:“是。”

颜经纶像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微笑着端详韩思齐,过了一会儿,又用那种和相貌极为不合的老成语气道:“长大了不少。现在不会尿床了吧?”

韩思齐又惊又羞,这才想起自己出生的时候颜经纶也在宫里,自己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

方便归来吹了冷风的岳成淮清醒很多,夹了一筷子凉拌辣油黄瓜,看向颜经纶:“你说那个山贼有将相?”

颜经纶含笑点头:“不出十年,必叱咤一方。”

岳成淮皱眉凝思,那朱长生确实气度非凡,而且额角刺字明显是林国为了区别军人和囚犯与普通平民而实行的刺面政策的产物,由于只有简简单单沧州二字,所以无法辨别他到底是军人还是囚犯。

有故事的人啊!岳成淮饮尽杯中酒,起了爱才之心。

只可惜现在逃窜在外,不像原来在黎国之时,哪个家伙能被他看中,几乎相当于高中状元,绝对是要跑去祖坟看看冒没冒青烟的光宗耀祖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现在,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难道要跟人家说,喂,小子,我觉得你是个人才,你跟着我干,虽然现在咱们要躲着人家的追杀,但是我保证,保证以后给你个将军当!

说出去谁信呢?

岳成淮把酒杯砸在桌子上:“颜经纶,你得跟着我们!”

颜经纶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圆月。

山贼为将,圣人逃命。

这说出去,又有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