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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柴门闻犬吠

如果我们把视线从在深夜秉烛夜谈的颜岳二人身上转移到一墙之隔正仰面躺在床上的韩思齐身上就会发现,失眠的他,把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乡间草坯土坯房遮风挡雨尚不能保证,更何况隔音。韩思齐自从学了长刀门内功心法和道家十二段锦后,耳力目力均一日千里,早比常人灵敏许多,因此不需故意竖起耳朵偷听,就能清楚地知道隔壁二人的谈话内容。

按说他今日本该以冥思状态入睡,但是乡间土炕太过硬实,加之白日思虑过度,一时无法静下心来默念心法口诀,所以他只好静静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掰着手指头计算路程,却不料无意间得知了王位被篡的真相。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春捂秋冻的增减衣服秘诀在出宫后早已没有贴身又贴心的宫人日日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在这白日东风柔暖晚上却如水沁凉的春夜,韩思齐身上只覆了条打满补丁的单薄布被,此刻只觉寒凉刺骨。

黑暗。周身笼罩的黑暗。

肉眼可见的,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打磨去棱角的老旧木制家具,高大而狰狞的阴影。

空气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偶尔可闻的村民起夜开关木门的吱呀声,睡着睡着突然惊醒的土狗吠叫声,地上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虫子爬行的声音,还有……还有特别特别安静的声音。

那种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让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的声音。

平躺的韩思齐身上涌来一种浓重的无力感。

那是把自己交给这个世界的无奈。只有平躺着的时候感受最为强烈。

周身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看不到自己,但又能够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心在跳,眼睛在眨,脑袋里面在飞快地运转。

可是,他能够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世界。

虽然一样东西都看不清楚,即便勉力回忆白天的所见能想起来那些都是什么,但那些东西现在就是沉默地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件比一件更黑,一件比一件更暗。

可正因如此,它们的存在更为真实。

真实到让韩思齐怀疑自己的存在。

相比于这个世界,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渺小的自己,却要面对这个广袤的世界!

韩思齐突然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永远,永远不要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村里的公鸡就喔喔喔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真真是憋得怒气冲冠满江红。

只小憩了一会儿的韩思齐一骨碌翻身坐起,双肘支在双膝上垂头坐在床边。

透着微微清透的天光和冥冥薄雾向外看去,是复苏前的村庄。土狗摇晃着脑袋伸着懒腰,然后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忽地跑开,四处嗅嗅,找几根木桩几笼草丛解决一下个人问题,顺便明确一遍领地,很快就撒开丫子追鸡撵鸭去了。

村民被鸡鸭惊慌的叫声惊醒,骂骂咧咧地起来,披上外衫,推开屋门冲着外面吼了两句,土狗就摇着尾巴小跑回来装乖,仿佛刚才调皮捣蛋的是另一条不懂事的狗子一般。

脾气不好的主人可能笑骂着踹那狗一脚,跟着自己骂了句这贼老天真冷,于是又掩上门回去添衣。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全副武装,去柴房抱了捆柴禾,回来点火烧水煮饭,村子里就有了人烟。

一家一家都燃上灶台,袅袅炊烟慢悠悠地汇入晨雾中,这村子就活了过来。

韩思齐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拿盆里的凉水拍了拍脸,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准备打拳。

太阳照常升起,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

虽然自己的敌人一夜之间从一个见过不止一面的糟老头子变成了一个以虎踞之姿雄峙西北张开血盆大口以深不见底的胃口气吞山河的军事大国,韩思齐报仇复国的信心也一下子从山巅宕到了谷底,但是决心却一如既往,不曾动摇。

韩思齐深呼吸了十余次,才控制住自己微抖的双手。

怕吗?

怕。

当然怕。

三十三个人,三十二柄刀。

百万雄师,千乘战车。

便似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又似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可歌可泣。

韩思齐平静了呼吸,放松了身体,可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

太极拳最讲求放松,要求全神贯注,意动身随,内外三合,一气呵成。可他现在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上面,精神不集中、不放松,这拳打起来也就没有意义。

脑袋里面剪不断理还乱,韩思齐索性不打拳了,挽了挽袖子,在屋门口搬了条矮脚板凳,坐在了院子栅栏的外面,拄着脸看乡间阡陌交错。

时辰还早,地里没有人劳作。田间杂草已繁,有的开出了黄白的小花。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低头寻觅着什么。天空上有喜鹊低低地飞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北归雁群需在夏初才至,此刻这辽阔野地还是这些中小型鸟的天下。

已是播种时节,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农民播种时自然也心情轻快不少,耕地里已有一半播完了种,各家各户最近都早出晚归,盼着早一点撒完种子便能早一点收获果实。

韩思齐站起身,环顾自己所在的这个小村庄。虽然房屋简陋、生活清贫,但这里的村民都活得简单自由,哪怕时常为下一顿能不能吃上饭而烦忧,他们的脸上也总是挂着质朴的笑容。

山清水秀,风轻云淡。

如果住在这里,便可不问世事。

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的韩思齐连忙摇摇脑袋,低头一看,长衫下摆沾染了不少泥土,便低头拂去。

再站直身体,胸中却似豁然开朗。这一夜的种种纠结抛诸脑后,一个最单纯最根本最强烈的念头占据了脑海。

大好河山万里,百年家族传袭,怎可拱手相让于敌?

虽千万人,吾往矣!

…………

一路策马疾驰。

岳成淮和颜经纶对视一眼,不懂今日的韩思齐怎么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胯下骏马扬鞭奋蹄一骑绝尘,比往日都更急着赶路。

白衣圣人颜经纶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半眯着丹凤眼,口中舌尖轻挑狗尾草,双手环在胸前,双脚也不入蹬,像家境殷实的纨绔子弟一般信马由缰,胯下黑马却乖顺跟在韩思齐的马屁股后头疾驰,马背上颜经纶坐得四平八稳,好似一点颠簸都无。

岳成淮戎马三十余年,自认都做不到这般如履平地悠哉游哉,更别提后面的影卫们,唰唰唰眼睛亮起来一片。

马队前方五里有四骑影卫探路,韩思齐身侧又有河图洛书寸步不离地护卫,因此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岳成淮也乐得让韩思齐练练马术,不去管他迎风疾驰,只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影。

他们哪里知道,韩思齐下定决心为了报仇复国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遭之后,这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恨不得一日千里飞到方国丞相牧四海的府邸去直陈利害,借兵南下,别管林国还是魏国,见一个打一个,把这些让自己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统统送去阴曹地府见阎王。

而此时,牧四海的府里正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

牧四海长子、兵部武库司郎中牧忠和兵部车驾司郎中戴东岳在牧四海专门派人清出来研究战况的一间偏房中围着沙盘地图争论不休,房门大开着,兵部官员不时呈上一些制定好的战斗方案,每隔一个时辰还会有前线信使传回来的最新战报。

这个院子的这几间房里早就挤满了兵部官员和在京供职的武将,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地图和文件,狭小的空间里人声嘈杂,汗味浓重,竟比设在兵部的战斗指挥中心还要热闹几分。

牧四海用最快的速度在书房里批阅完所有与战事无关但却必须要处理的折子后,抓起一张记载了全国兵力部署的单子就冲出了房门,大步流星地走进设在自己府中的战略研究中心。

大战当前,没有人拘礼,相互之间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牧四海这个官场龙头也不例外。他迈进牧忠和戴东岳所在的屋子,微微点头,也不说什么,低头仔细研究起地图来。

半个月前,林国突然大举进犯方国南疆,攻势之猛烈前所未有,直打得方军节节败退,丢了好几座城池不说,是损兵又折将。

所幸牧四海提前察觉不对,有所防备,暗暗把腹地的守城兵调了一部分去前线,这才算稍稍减缓了林军前进的脚步。可是就算这样,也只是减缓,对于战局的扭转没有丝毫作用。

牧四海皱眉抬起头,看向自己的长子、掌戍军的武库司郎中牧忠:“前线现在有多少正规军?”

方国的军队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方国正规军是十六大国里最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的军队,十战九胜一平,从无败绩。每一名方国正规军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论单打独斗,没有哪个国家的士兵比得过方国正规军。

但是,这种令人侧目的成绩仅限于正规军,方国的军队可不只有一个人数少得可怜的正规军,还有很多杂牌军。

在几乎所有其它国家的将领眼中,方国杂牌军的战斗力与正规军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正规军是一群亡命凶狠的狼的话,杂牌军顶多算是几群羊胡乱拼凑在一起组成的大羊群,混乱、懦弱、杀伤力极低,只有在被逼到绝路时才会咩咩地叫上几声然后扬起后蹄在空中乱踢几下。

很显然,作为方国百官之首的牧四海也清楚地知道这个致命的问题,所以他问的不是前线有多少兵力,而是有多少正规军。

牧忠是牧四海五个儿子中目前唯一一个通过三年军队历练的人,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兵部四司之一的主官,手握重权,和自己总是被武将们欺侮的父亲不同,他在朝中官声很好,无论文臣武将都推崇备至,能力自然不可小觑。

牧忠人长得很精神很帅气,和方国绝大多数武将一样,唇边留了一圈胡须,显得更加粗犷性感。只是不知和戴东岳在这间屋子里泡了多久,他眼睛有些泛红,黑眼圈也很重。

听到父亲问询,牧忠完全没有停顿地回答道:“前线正规军不到两千,不过正在紧急抽调各地正规军前往增援。预计三天之内能达到五千人。”

牧四海眉头皱得更紧了:“远远不够啊!”他伸手一指地图,“林军把战线拉得这么广,摆明了就是想在兵力上碾压我们。正规军总共不过五万人,如果想全线抵抗根本不可能。可是如果把守城兵、民兵都塞到前线,又起不到什么作用!”

戴东岳点头:“就目前情况来看,林国蓄谋已久,兵力充足,军备精良。如果全线开战,我们一定会陷入泥潭无法自拔,而且会越陷越深终至覆灭。所以,我建议,有选择性地放弃一部分城池,收缩战线,集结兵力,逐步反攻。”

牧四海展开自己带来的那张记载各地兵力部署的单子,递给牧忠:“十天之内,前线正规军必须达到一万,其余各杂牌军必须达到十五万!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调用这张单子上的兵也好,就地征兵入伍也罢,必须把战火遏止在桐州以南!”

牧忠应了声是,出门传令去了。

牧四海转头看向戴东岳:“战车行动缓慢我不强求,但是十天之内正规军一半配备马匹,这个你能做到吧?”

戴东岳掐指一算,军队中已经配备的马匹、前线城市中商旅买卖可以征用的马匹大概有四千,十天的时间,再不济也可以去鄢国买马,五千的目标应该能够达成,就点点头,抬步也要尾随牧忠出去发布命令。

牧四海拦住他:“‘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寨’的制度早就定下了,不过难免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你亲自派人去核查一下,没有的赶紧完善。另外前线战报全部升为急驿,三十里一驿站,站站换马,五站换人。军情紧急,不可延误!若有违者,可斩立决。”

戴东岳连忙点头。仗打了半个月了,本来朝中人都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林国占点小便宜就回去休息了,结果没想到来者汹汹,一路攻城拔寨,竟像是要动摇国本了。

牧四海这边下了把战报驿送升为急驿的命令,就说明这场仗已经变成了方国目前的头等大事。要知道,急驿的马项上系铃,驿夫白天鸣铃夜间举火,风雨无阻昼夜兼程,就算撞死了人也是不负责的!

转瞬间,屋子里只剩下牧四海一人。他双手支在桌上,牢牢地盯着沙盘地图,半晌后哀叹一声:“若韩庄兄还在,必可与我南北夹击,何惧他小小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