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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东风恶

颜经纶骑在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住的黄灿灿的玉米面窝窝头,姿态极其优雅地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起来。他吃得极认真极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难得的山珍海味一般。

岳成淮侧目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颜经纶吃饭总是这样,轻咬慢嚼,再普通再难吃的食物到了他这里,也是和美食一样细细品咂。初见还有些不解,后来慢慢明白了,在圣人眼中食物和人一样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这个食物好吃那个食物难吃就分别对待,而是始终抱着一颗珍惜粮食尊重粮食的真心去品味每一种食物。

于是,就更尊敬他了。

颜经纶依旧一副人间过客的样子,面容轻淡目光深邃望向远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竟似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更显得他飘逸出尘超然物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河畔青芜堤上柳,丝丝弄轻柔。堤上马,马上青年几多愁。

河边。影卫们解下腰间佩刀,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粗重的棒槌高高举起,重重砸在衣服上,缓缓流动的河水带走衣服上的污垢,奔向下一个远方。

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偶有游鱼轻曳,勾起一丝水纹,便把水中倒影搅得破碎。

韩思齐也挽着袖子蹲在河边有样学样地洗衣服。

他之前自然没有洗过衣服,深宫中的小主人从来不用担心自己的衣食住行,更无从得知在他看来正常无比的饮食衣着,在民间是何等不可望更不可即的存在。但这次仓皇北上,过着民间百姓过的生活,身边没有下人悉心照料,万事万物都要亲自操劳,他才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不易,原来生活中除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道听途说终不如耳闻目睹。想必当年父王韩庄每年都要微服私访几次,便是深切领悟了潜藏在“粉饰太平”四字后的民生疾苦。

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韩思齐把手浸在尚有些凉意的河水中,双手轻轻揉搓衣服,再拧干递给身旁的洛书,后者就小跑着把衣服搭在系在两树之间的绳索上。

韩思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汗珠,也不休息,又拿起另一件衣服捶了起来。

河对岸几名村妇村姑也在洗衣服,不过不同的是,她们那边言笑晏晏,眼光不时瞟向对岸,这边却一片沉默,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洗着衣服。

也难怪这些女人们对对岸的男人如此感兴趣。

影卫们多年磨砺,身上铁骨铮铮的男儿气概是鄢国男子拍马不及的;骑在马上的颜经纶沐浴柳丝,白衣飘飘,面容俊秀;岳成淮老则老矣,可却儒雅非凡,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足以秒杀一切荡漾的春心。

而这样一个拉风的组合却齐齐在河边和女人们一起洗衣服……这实在超出这些村妇村姑的理解能力与接受范围。

颜经纶下马,慵懒至极地躺在草地上,那匹黑马竟然比他动作还快,四腿一曲,跪伏在了地上,正好给颜经纶当了靠枕。

夕阳西斜,女人们收拾好衣服,回家准备做饭了。

叽叽喳喳地相互调笑着,恋恋不舍地回眸望向对岸,似要将那些刚毅俊朗面容一一记在脑海。可终究,是远了。

影卫们做每件事都很认真,哪怕现在洗的只是后来买来伪装成江湖人士的粗布衣裳,而不是原来在宫中时身着的那一套用材考究刀枪不入价值千金的制服,他们也一丝不苟地清洗着每一寸布料,就像在完成每一个任务时那样坚定而投入。

韩思齐更不用说。出宫后练功倒是其次,心性锤炼才是被他放在首位的头等大事。坚毅、细心、仁善、简朴、果敢,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

洗衣服这种在以往十六年间从未进入韩思齐世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来是锤炼心性最好的磨刀石。

所以,学习了洗衣服的要领后,韩思齐反而比影卫们洗得还要认真,浑然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像个小媳妇一样洗衣服有何不妥。

二三十个大老爷们蹲在河边洗衣服的话题必然会成为村子里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只是现在村民们忙着填饱肚子,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情关注这些神秘的陌生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个比一个认真的影卫洗衣服的速度再慢,也都结束了手头的工作,站起身舒展酸软的肌肉。

韩思齐轻呼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借着朦胧月光看了一眼西方。

这条河流不算大,在鄢国疆域之内这样的河流不计其数,可是像这条河流一样清澈的却不多。

上游淘米洗菜,下游洗澡浣衣。民间看似简单的约定俗成却蕴含着无穷的生活智慧。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潜规则”,恐怕清澈干净的河流又要减去一大部分。

鄢国是交易胜地,本土最拿得出手的两样特产便是马匹和锦布。鄢国人织染技术傲视北方,染坊开遍全国各地,且几乎都为了生产便宜建在河边。如此一来,染布洗布方便了不假,可排到河流中的污水也与日俱增。

一路走来,韩思齐见多了污臭不堪、红绿交织的河流,也见多了漂在河面上露出白肚皮的鱼儿和因喝了污水而染病去世的平民。如若不是在春季途经鄢国,而是在秋季经过这里,相信也会看到很多被污水灌溉的庄稼颓萎干瘪农民颗粒无收的惨剧。

这些虽不是发生在黎国土地上的事情,韩思齐却也不免痛心疾首。为君者心怀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天下称道的仁君韩庄做父亲,韩思齐的心里不可能不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如今只见污水流过鄢国大半疆域,带来的不是滋润而是灾难,韩思齐难免质疑起鄢王的治国能力。这种危及邦本的严重问题连他一个过客都触目惊心,他就不信鄢王还能稳坐泰山坐视不管。可是很明显目前没有任何相关政策发布,也没有相关部门治理,除了织染坊要上交给鄢国国库数额巨大的税款外,他几乎没有见到任何这个国家与各个染坊之间的沟通。

韩思齐非常不理解。

相对于黎国,鄢国不需担心外患,那么君主就应该把更多乃至全部的精力投入在内政上。可是像染坊污染河流这样可算得上是比洪涝干旱这些天灾更为可怕的人祸,鄢国却熟视无睹。要知道,在黎国这样的事情哪怕只发生一例,都会引起韩庄的高度重视,哪怕不拿到朝堂上议一议,也会亲自朱批上百字持续关注。

更何况这在鄢国可不是一例!而是成百上千例!

大国如木,想要不被虫蛀是不可能的,君主存在的意义就是做一只啄木鸟,去解决威胁到国家安全的问题。可现在,眼睁睁看着问题日益恶化却得不到解决,韩思齐只能无奈地说一句: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天黑了,风大了。

春风和暖,运气好的话晾晒的衣服明天出发时就能干透。

韩思齐抬步往住宿的地方走,突然想到,天气转暖后,如果污水得不到控制,那么极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

楚国王宫内这几日有些一反常态,虽然楚王还神色如常,但那些女人,尤其是太后,脸黑得像乌云一样。宫人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做错事说错话被心情不好的主子们拿来撒气。

太后宫里,一名宫女失手打碎了一个汤碗,就被太监们拉出去剁了双手。

而自始至终,那名端坐琉璃榻上的显赫女子未曾抬过眼皮。

楚王孔伯成下朝之后更了衣过来请安,女人这才放下手中佛经,站起身拉着自己的儿子坐下,心疼道:“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我叫人煲了天麻鱼头汤,你喝一点。”

侍立宫女闻言连忙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补汤,小心翼翼地呈给楚王。

孔伯成面色不变,乖乖拿起那碗汤,轻轻吹了吹,浅尝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太后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午膳在这里用吗?”

孔伯成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天正在和弟弟孔伯鸾闹别扭,心情不好,只能自己这个一国之君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整天劝那边哄这边,生怕哪一个不高兴搞出什么大事来。眼下母亲既然问自己在不在这儿吃饭,就是不在也得在了,于是挤出一个笑容道:“宫里新进了一批春笋,我叫他们炒了,一会儿送过来吧。”

太后点点头,拢了拢头发。自己这个儿子最是孝顺,每日请安不说,还很清楚自己的心思,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都掐着时候送到身边。不像自己那个小儿子,虽然自己最心疼他,有了什么好东西总第一时间送出宫赏给他,可是这个小混球却老跟自己顶牛,脾气上来了还敢冲自己嚷嚷,真像头不懂事的驴犊子!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向楚王:“你弟弟今天上朝了?”

楚王当然不止一个弟弟,但他却很清楚母后问的是哪一个:“没有。您不是说让他在家好好冷静冷静吗?他哪里敢违逆您的意思。”

太后冷哼一声:“他不敢违逆我的意思?哼!我看他就是故意跟我对着干!他就是想气死我!还敢罢朝不上?这分明就是要和我对峙到底的意思嘛!”

孔伯成不敢吭声了。

一个多月前黎国传来消息,权臣汤权自称顺应天命受禅即位,改国号为魏。黎王韩庄、太子韩思齐、护国大将军岳成淮全部失踪。

后来,消息每天陆陆续续传来:汤权亲卫每晚都要巡城、三人没有消息、寿阳官宦人家大半被血洗、三人没有消息、魏国割让猇亭临川等二十二座城池给林国、三人没有消息……

再后来,各种小道消息也甚嚣尘上,有说看见大年夜黎宫之内火光冲天的,有说寿阳城外多了无数新坟的,还有说看见夜里宫里的人拆了一个大臣的家把石头木头什么的运进宫的。

日子久了,楚国的王室们似乎认定韩氏黎国王朝已经湮灭在历史浪潮中,而且可能尸骨无存。

于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女人觉得,楚国的王室也该洗牌了。

楚王最小的同胞弟弟,楚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唐公孔伯鸾,他娶的,是韩庄唯一的女儿,韩思思。

在楚太后看来,这个女人当初嫁给小儿子孔伯鸾,就是政治联姻。当时门当户对,自然是天作之合,可现在……呵,那女人的娘家别说没落,找都找不到在哪儿了!

那么,这个女人凭什么还占据着唐公正妻的位置呢?

第一次和孔伯鸾提及休妻,是在楚太后宫里吃饭的时候,楚王也在。本来吃得兴致正浓,楚太后把这个话题一提,楚王当作什么也没听到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吃饭,孔伯鸾却是把筷子一放,开始辩驳。一开始还是温言软语,后来一看自己母亲心意已决,他就生气了,差点没拍着桌子和母亲对吼。结果最后饭也没吃好,事也没谈成,拂袖而去不欢而散。

楚太后只当他怕担上负心汉的骂名,后来换了个方式劝,却发现这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自己看来是政治联姻的婚事,这两个小家伙却好像都用情颇深,倒显得自己是在棒打鸳鸯。

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有动摇。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别看伯鸾这小子现在被这个姓韩的小妮子迷得五迷三道的,但是喜新厌旧这种事在豪门简直太正常了。楚太后坚信,只要把孔伯鸾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他就不会在乎休妻与否了。

于是,就开始安排各种名媛与孔伯鸾的偶遇,可是收效甚微。这个小子在面对这些女人的时候,就像有个榆木脑袋,一点都不解风情,正义凛然得很!

楚太后气急之下,转移了目标,从韩思思那里下手了。她把韩思思叫进宫里,好好开导了一番,劝她离开自己的宝贝儿子,还他一个家世清贵的般配夫人。韩思思当然不会同意,楚太后就把她狠狠羞辱了一番,宫中办孔伯鸾和韩思思儿子满月酒的时候,她还特意差人看住韩思思,不让她出席。

而这一系列的举动,也彻底触怒了孔伯鸾。

他一反忠臣孝子形象,进宫和楚太后吵得天昏地暗,最后气得楚太后罚他禁足,连上朝都不许。一向国事为重的孔伯鸾竟然宁肯抛却公事置万民于不顾枯坐家宅,也不愿在一纸休书上题上自己的名字,这真是让楚太后既气愤又无奈。

当下,楚王扶楚太后坐在餐桌边,看她吃下第一口菜自己才动筷。

太后明显心神不属没有胃口,捡了两块春笋放进嘴里干嚼几下,往日最爱的美食此刻却味同嚼蜡,只好停筷,漱口,然后看向楚王:“伯成,你劝劝你弟弟,那个女人现在已经没有可以依仗的力量了,就是再普通的平民家庭里面的女儿还有爹有娘,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配不上伯鸾了呀!”

孔伯成埋头吃饭,不应声。

弟弟和弟妹的感情,他是知道的。说实话,他很羡慕弟弟能找到深爱的女人,不像自己必须为了延续王室血脉找家世清白但却没有感情的女子成亲生子,没有选择的自由。在心里他也是很不愿意他们分开的,更何况自己才刚刚添了个侄子。但是,他又觉得弟弟的态度有些过激,最起码不应该对母亲如此无礼。私下里也跟他交流过。

可现在,替母亲去劝弟弟?

他做不来。

…………

唐公宅邸。

赋闲在家的孔伯鸾一点也不颓废,反而兴致高昂地弄了条小船要和夫人一起泛舟莲湖。

带上美酒佳肴,不要下人侍奉,孔伯鸾亲自摇橹,一叶扁舟飘飘摇摇驶近湖中心。

春风呼啸,两人衣袂翩翩,湖中嫩绿荷叶尚未舒展开来,也跟着小船一起左摇右晃。

孔伯鸾笑眯眯地给夫人倒上酒双手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举起来伸过去和韩思思手里的酒杯一碰,自己的杯口比她的杯口矮上一点,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

韩思思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产后身材恢复得极好,也没有发胖,肌肤吹弹可破,似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一般年轻可爱。

二人泛舟对酌,倒像是初识时一般天真浪漫。

孔伯鸾和自己那个每三天跑一次后宫其余时间都待在朝堂或书房一心扑在国事上的楚王哥哥不一样,他是认真做完公事后就拼命往家跑的那种人。别人以为他办公多么认真胸怀多么远大,其实都不过是他为了提高效率早点完成工作回家陪老婆罢了。

所以太后拿禁足罢朝要挟他,殊不知正好给他机会名正言顺地放假陪夫人在家里疯玩。

韩思思撒了一把鱼食,湖中锦鲤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头尾欢腾。

孔伯鸾早撒了手不再划船,只让船儿随风随波轻轻荡漾。他轻轻向后靠,目光凝在韩思思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上,眸中唯有笑意暖意与爱意。

东风恶,欢情未曾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