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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细雨骑驴入剑门

天空中响过一道惊雷。

韩思邈正和范邯郸临窗对弈,吕春秋坐在一旁嗑着坚果。他们三个在一起时,不喜欢有下人打扰。这场雨来得有些突然,房间里的门窗大开,雨丝纷纷飘了进来,吕春秋只好不情愿地放下手中坚果,起身亲自去关门掩窗。

范邯郸落完一子,看向像个下人一样忙于照顾自己和韩思邈的吕春秋,故意大声调笑道:“好雨知时节啊!”

吕春秋正在暗骂这老天爷不长眼,雨下的不是时候,听到范邯郸这句话,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颗核桃扔了过去:“哪儿都有你!”

范邯郸被砸了个正着,俯身捡起那颗核桃,准备还击回去,韩思邈却轻轻敲了敲棋盘:“该你了。”

范邯郸立马收回目光,十分认真地看向了棋局。

吕春秋哈哈一笑:“还是思邈向着我啊!”

范邯郸不再理会他,这小子就是这小孩子脾性,有人搭理他便闹腾得不行,等没人再关注他时,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自然而然就会安静下来。

果然,眼见着范邯郸和韩思邈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弈棋,吕春秋只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一边剥核桃嗑松子,偶尔看一下窗外的雨景。

吕濮阳是贾中高官,官中巨贾,家境殷实得足以睥睨天下,吕府自然不会是一般京官府宅那样的小手笔。光是占地面积就超出规制三倍有余,是合了原来好几座官员府宅重修而成,占了足足半条街。

吕府中的景致自然也是除了宫里头在整个宋国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巧夺天工,其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假山碧湖,青树翠蔓,是繁花锦簇蜂蝶流连。就连宋君也是经常驾临吕府,对那些精致细腻到了极致的景致赞不绝口,甚至还为一些园子大笔一挥亲自题了名字。

也是奇怪,宋君御笔赐名后,朝中人上书弹劾吕濮阳的条款中,“宅舍逾制僭拟宫禁”这一条,也就悄无声息地改成了“穷奢极欲无父无君”。

山节藻棁,呵,这吃不到葡萄的人也真是酸得很哪!

不过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为了保全天家颜面,吕濮阳确实有能力把府中再建得精绝清隽一些。

此时,吕春秋透过自己特意留下没关的窗户一眼望去,府中景致被烟雨一衬,空蒙脱俗,把人心头的浮躁之气也一洗而空。

他难得地沉静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温酒,对雨而酌,眉头忽皱忽舒,也不知这位以生性聪慧但不愿动脑而闻名的吕家大少在凝思些什么。

雨打芭蕉,黑白棋局,轩窗温酒。

一个稚气未褪的少年郎,不知何为愁滋味,却早早地学会了皱眉。

吕春秋,是吕濮阳的儿子。

…………

发现前方有人拦截的时候,韩思齐第一反应是杀过去。但岳成淮认出了他们的服饰,是方国的官吏。韩思齐此行是来抱人家丞相的大腿,当然不会先砍了他的爪牙,但看对方似乎没有善意,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便拨了马头,带队换了一个方向,想绕路而行。

陆得一正好整以暇地等着马队跑来彀中,却发现马队变了方向,再仔细一看,那马队并不是野马群,马背上都有人。他不禁有些恼火——应该是军队的那些大爷,看来这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吩咐了一声收队,陆得一恋恋不舍地看了那马队最后一眼,一个念头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不对!军队里的那些人都穿着样式统一的制服,而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别说样式了,连颜色都杂七杂八的,甚至还有战场上最忌讳的白色!他们一定不是军士!

陆得一浑身一个激灵,大喊道:“兄弟们,跟我追上去!”

这么多人骑着马出现在战线附近,还不是军士,这也太过可疑了吧!

他一边策马追赶,一边派人去通知附近的征兵小队和军队。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把被乌云遮得发暗的天地映亮了一瞬,随后雷声滚滚而来。

韩思齐回头看了一眼穷追不舍的那些方国官吏,哭笑不得。这种情况……连热脸贴冷屁股都算不上吧?真应了那句“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怎么轮到自己不犯人的时候,那人却追着自己跑啊!

前方出现了岔路,岳成淮皱了皱眉:“分开跑!在邛都集合!”

韩思齐点点头。队伍自动分成三队,分别跟在韩思齐、颜经纶和岳成淮身后顺着三条小路渐行渐远。

陆得一人手不够,根本不能分兵三路,他愤愤地骂了句,随便选了一条路追了上去。

雨,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变大的。

刚才的雨滴虽密却小,但现在都变成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痛感。

陆得一几乎睁不开眼了,但却咬紧牙根紧追不舍。他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军方,那么今天就必须要拿出点什么,那两条路上的人他已经弄丢了,这一路的人必须要追到,否则他就要背上谎报军情的罪名!

被陆得一牢牢咬在后面的正是韩思齐的那队人,他最不情愿和方国的官吏有所冲突,所以不停地策马,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把马速保持在最快,恨不得能飞起来,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跟屁虫。

可是人力尚有穷时,更何况马力。跑着跑着,就有些体力不支。

他们骑的马虽然都是好马,但毕竟没受过专门的训练,耐力达不到极致,加上在这之前又连着跑了那么久,都有些力不从心。听那粗重的喘息,估计它们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韩思齐不忍心把这些马跑废,做了个手势,带头勒住了马,然后调转马头,面向后方的追击者,跳下了马背。

陆得一眼见着前方的马队停了下来,心下一惊。

他早看清这些人都佩有并不常见的长刀,那刀宽窄大概一寸,长度却明显比军刀要长出不少,至少有四尺。刀身弧度优美,刀鞘上的纹饰十分简单,但却透着股不俗。

这种长刀,材质一定很稀有,而且估计重量轻不了,能使得了这种刀的人,不可能身上没有功夫。而自己这些人除了仗着有身朝廷发给的官服,能勉强狐假虎威吓唬吓唬老百姓抓几个人从军交差以外,可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东西了!

现在这些人停了下来,莫不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陆得一吓了一跳,连忙也勒住了马,停在距那些人百步以外的地方,以便不管这些人有任何异动,他都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当然了,说是应对,实际上也就是逃跑。

陆得一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刚才哪里来的胆子追这些身份不明的危险份子?这么大的雨,又赶上清明节,要是一言不合,人家动了刀,可不就应了景?而且这种天气,人家要是做的再绝一点,处理一下尸体,家里人去哪找?

他正在这咬牙切齿悔不当初,却见对方都下了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也没有拔刀。

看来……不是马上就要刀兵相向?

陆得一瞪大了眼睛观察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他双腿一夹马腹,小心翼翼地前行了几步,却还是不敢靠得太近。

那些人还是没有动。

陆得一的胆子又大了一点,他继续策马向前了几步,停在一个便于看清那些人动作又能让那些人听到自己声音的地方:“吾乃方国征兵官陆得一,尔等是何人?”

韩思齐皱了皱眉,征兵官?

他抱拳一礼,朗声道:“我们是长刀派的人,奉师命去邛都公干,借路于此,不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陆大人为何穷追不舍?”

陆得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长刀派?他当然知道。

四大战神之首岳成淮当年就是出自长刀派,才会被称为“长刀战神”。在岳成淮刀挑昆仑七派一步入庙堂,立下了显赫的战功以后,各国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年轻的门派上。想当年,各国为了拉拢长刀派的弟子都不遗余力,开出了天大的价钱。这也导致人心浮动,拜入长刀派的人也不再一心习武,往往什么武艺都没学到就猴急地出山做官。

结果可想而知,长刀派出来的人良莠不齐,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汤,这么多贪图名利的家伙的影响力更是不容小觑。

他们平日里仗着长刀派的出身高傲得不行,把牛皮吹上了天,可一到战场上就被打回了原形,抱头鼠窜哭爹喊娘者大有人在。长刀派的名声也就在短短的几年里经历了由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又飞快地臭得烂大街人人喊打的大起大落。

这之后,就少有长刀派的消息了。

陆得一细细端详这些人,暗自想道,他们的年龄都不大,估计习武也没有几年,武功应该不会厉害到什么地步。而且看他们说话这么客气,肯定也是初入江湖的雏鸟,根本不敢和官府吹胡子瞪眼。

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陆得一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正好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是自己搬的救兵到了,就叫过一名手下耳语几句,看着他奔向后方,才又笑呵呵地和那些自称长刀派弟子的人们闲谈。

韩思齐早就看到那队新赶来的人马,见那陆得一开始废话,就心知不妙,可还不等有什么反应,后来的那队人马就绕到了己方的后面,和那陆得一一起,把自己围在了中间。

眼见围困之势已成,陆得一也不再假惺惺地明闲谈暗牵制,和那支马队的领头人遥遥行了个礼,策马前行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思齐,浅笑一声:“拿下!”

影卫们霎时抽刀出鞘。虽然人数少,但若拼杀起来,这些人一定不是己方的对手。只要韩思齐一声令下,他们大有把握冲杀出去。

但是韩思齐却没有下令,他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陆得一:“陆大人意欲何为?”

陆得一得意地笑道:“本官现在怀疑你们是方国准备叛逃出境的逃犯,现将你们捉拿归案,充军!”

韩思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声音低沉得冰冷:“陆大人可敢再说一遍?”

陆得一收起笑容:“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官这么说话!”他一挥手,“带走!带走!”

韩思齐示意影卫们收起刀,乖乖地被缚住双手丢在马上,只是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希望陆大人在丞相面前也有刚才的硬气。”

看着这几个人被带去军营,陆得一心里却没有什么喜悦,刚才那名青年留下的话意味深长,让他有些揪心。难道这些人还和丞相大人认识?他摇摇头。不会,不会的,丞相大人来方国的时候,那些小鬼估计还没出生呢!

另一位征兵官笑着走过来:“老陆,这一手玩的漂亮!这回,你的任务额到了吧?”

陆得一抬起头:“啊?是啊!到了!”

那名征兵官就笑着捶了捶他:“我这也算帮了你的忙啊!那十一匹马的功劳……分我一半?”

陆得一瞪着眼睛:“兄弟,不带这么贪的!”

那人笑了笑:“那你带着人替我去抓人!我还差二十多个呢!”

陆得一歪着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人耐着性子:“我说……你帮我抓人去!”

陆得一摇头:“上一句。”

“我说,那十一匹马的功劳……”

“成交!”陆得一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唯恐他变卦,上马走了。

…………

范邯郸认输了,他把手中的黑子轻放入棋笥。

韩思邈笑着揉了揉眼睛:“不下了。今天眼睛不知道怎么了,酸涩得紧。”

范邯郸点点头,走到吕春秋身边:“小书童!去给本少爷沏杯菊花茶来!”

吕春秋挺直着腰杆站起来,他和范邯郸身形仿佛,不过比他矮了一点点,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你才是小书童!你全家都是小书童!”

范邯郸也不气恼,笑呵呵的:“我爹最怕人家说他没文化,你却说他是小书童。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吕春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韩思邈不开心和范文化太开心。前者不开心总让他心怀愧疚,而后者……一旦开心就一定会来吕府,每次见着自己都“小春秋,小春秋”的叫着,那双蒲扇一样的大手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眼里面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以至于让吕春秋在小时候一度怀疑这位怪蜀黍才是自己的生父,直到后来长大了发现自己长得没有他那么……粗犷,才放下心来,可是心头那抹怪异的感觉却并没有消退。

所以范邯郸一提范文化,吕春秋的小脸就皱巴了起来:“范少爷,范大少爷,小的错了!错了成吗?我给您去泡!菊花茶是不?您放心,别说您要喝菊花茶,就算您要吃菊花,我也给您弄来!要多少有多少!”

范邯郸打了他一下:“别贫了!快去!”

眼看着吕春秋撑了把油纸伞走出去,范邯郸才看向旁边坐着闭目养神的韩思邈。宋国寒食清明不爱一起过,但在黎国寒食清明却是同一天。所以吕春秋能喝温酒,他能品热茶,但韩思邈不可以。

自从那个消息传来,除却最初几天韩思邈像丢了魂魄一样不吃不喝,后来都很正常,也没有过度悲伤。

但今天这个日子,到底还是特殊了些。

他不可能不去多想。

“我想去外面走走。”韩思邈突然说道。

“嗯。我陪你。”范邯郸站起身。

“不必了。”韩思邈摇摇头。他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身上没有一丝纹饰。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韩思邈什么雨具都没带,一步迈出了门槛。

范邯郸呆呆地看着那道门槛。

一步之遥。

…………

范府有一座小湖,并不是府中最大的池子,地方又偏,湖周围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平日里很少有人特意来这里观景。

但是韩思邈经常来。

这座小湖的湖形,是仿着青海湖的湖形修建的。

每次来到这座湖边,韩思邈都能想到家乡。而每次想到家乡,他也会到这里来。

今日下着雨,湖面上涟漪连成了片。

黎国倒没有这么多的雨,反倒是雪多了许多。

韩思邈嘴角微勾,眼中却是一片模糊。

他跪在了湖的东南岸,向着西北方向,深深地磕下了头。

…………

就在同一天,韩思旭,细雨骑驴入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