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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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围,破围,入围

那柄软剑腾空而来,似冬雪般轻柔,却暗含着一股夏雨的暴戾。

剑势凛冽直奔韩思齐面门,后面影卫来不及上前护主,只见刹那之间河图拔刀跃起,以刀身贴剑身,使了一个巧劲儿,将那来势不减的软剑缠在自己的长刀上,却被剑势裹挟向后,足足九步才停了下来。他一咬牙,将那被软剑缠绕的长刀猛插于地。

这边洛书护着韩思齐退进影卫护卫圈,回头再看,只见河图被那柄软剑上带着的力道激了肺腑,“哗”的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难看得紧。

那柄软剑似是一个信号,两层楼吃饭的大汉齐齐扔下筷子,抓起武器向这边围了过来。

岳成淮暴喝一声,双手奋力砸在左右两张桌子上,把两张桌子上筒中竹筷悉数震起,齐齐飞跃半空,分别射向这四五十号大汉。

影卫们也不甘落后,手中油衣一展,瞄准了对方人群扔了出去。

先是如疾箭的筷雨,后是如罗网的油衣,这些伪装成江湖游侠的不轨人士前行的脚步被阻滞了不少,个别被油衣蒙住脸面的还有些自乱阵脚的意思。

但岳成淮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影卫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他对他们的实力很了解,能放心派到韩思齐身边贴身护卫的河图洛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只是一柄被人抛掷而来的软剑就能让河图吐血不止,虽然失了天时地利,仓促应战,可对方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

随着二十余件油衣的飞舞,这些油衣的主人也无声拔刀,借助油衣的掩映大步流星杀入了敌阵。

这场发生在乡村酒馆中的战争没有号角,甚至来得让人摸不到头脑,但相信对战双方都分外清楚各自的身份。这场战争,注定了是不会有回圜余地的厮杀。

片刻之间,酒馆一楼的桌椅杯盘一片狼藉。

几名影卫毁坏了楼梯,二楼有几名动作慢没下来楼的大汉也不傻愣愣站着,咬着牙助跑着跳下了楼,只可惜甫一落地便被守株待兔的影卫砍下了头颅。

白衣琵琶女早已不见了踪影,这家古怪酒馆的老板也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任由两拨来路不明的客人在店里折腾。

河图抹去嘴角血迹,将那软剑扯下,顺窗扔了出去,然后提起长刀,砍了两个人走到韩思齐身边默默护卫。

洛书关切看了一眼河图,也不再作声,知道方才是自己关心则乱,看到河图吐血便以为他受了重伤,实际上他只是被剑气激了一下,一时气血不调而已,并无大碍。

韩思齐被河图洛书小心保护着退到一个拐角处避免四面受敌,自己心中却忧心比自己这个学了三脚猫功夫还不如的老师颜经纶的安全。

四下一看,却没有找到那个悠哉游哉的身影。韩思齐有些急了,瞪大了眼睛踮着脚细细搜寻,突然发现柜台旁露出一个白色衣角,再仔细一看,韩思齐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这位老师正躲在柜台后头偷偷喝酒呢!

他指指柜台的方向,示意河图洛书自己要去那里,二者也看到了柜台后置身事外一心饮酒的颜经纶,对视一眼,认为那里也不算什么危险的地方,虽然过去会费些周折,但并无不可行之处。于是二者点点头,扯下块布把长刀系在手上,手腕一翻,带着韩思齐杀了过去。

也是奇怪,柜台外面喊打喊杀得厉害,甚至血肉横飞,柜台后头却安静得像是另一个天地。

颜经纶侧卧在地上,披散着头发,前襟大开,左手撑头,右手举着一坛酒正往嘴里倒。他的衣服湿漉漉的,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新洒上的酒水。

虽与时势不符,但这副洒脱狂放的态势,倒颇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派头。

韩思齐蹲在他身边,笑着看他,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颜经纶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没有半丝惊惶,反倒是久经战阵的河图和洛书脸上写满了紧张。

韩思齐见他看自己,就指了指窗外的大雨问:“老师,您可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下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颜经纶受晋王之邀题给晋国南江书院的楹联,用以勉励读书人修身齐家,为国家贡献力量,作者颜经纶当然不会不知道下联是什么。

但他却没有回答,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听说过‘药农进山见草药,猎人进山见禽兽’吗?”

韩思齐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看着岳成淮带领影卫和敌人搏杀。

他突然问起那副名满天下的对联自然不是随口一提,他是想借这副对联来问问颜经纶怎么能够视厮杀于无物,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哦不,躺在这里……喝酒,且神态自然悠闲得像是在看戏,而不是像他在对联中所说的那样“事事关心”。

结果,颜经纶却用一句普普通通不知出自哪个山野村夫的俗语顶了回来。

韩思齐又啧舌品味了一下这句话。

药农进山见草药,猎人进山见禽兽。

也不知他是在说他在对方眼中没有价值,并不危险,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还是在说在他眼中这场生死搏杀虽然对自己、对岳成淮、对影卫乃至对全天下都很重要,但在他看来却像药农眼中的禽兽、猎人眼中的草药,只是这“山”里最普通的景致,并不需要过分的关注和在意。

不论他是哪一层意思,这短短的十四个字都浸满了漠不关心。

可不知怎么,这听来无比绝情的话从颜经纶的口中说出,却似乎并不是无法接受。想来是他个人魅力使然,让人觉得他本该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韩思齐叹了口气。果然,颜经纶真如传闻中所说,是走遍五湖四海却片叶不沾身的世外高人。纵使他游走诸国,谈笑王侯,却始终把自己放在这个世界之外,只品风花雪月,不论恩怨情仇。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者吧,比什么“大隐隐于朝”还要高妙许多。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大智慧者不能为我所用。

韩思齐不知道,他的这句叹息,是这个世上所有见识过颜经纶不世风采的君主共同的心声。

…………

水大湿不了船,火大烧不了锅。

对方来势汹汹,用一柄软剑以开山之势敲响了战鼓,虽然仗着人数优势很快包围了影卫们,但毕竟还是身手不及,加之去拴马的影卫回来参战里应外合中心开花,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还是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酒馆里横尸无数,对方只剩下了一个类似首领的人物,刚才就是这个人在二楼以内力催动软剑想玩一出千里之外万军之中取人项上首级的把戏,没成想那柄出场华丽的飞舞软剑却像条死蛇一样被丢到了窗外的泥地里。

“这个人身手很好。”岳成淮牢牢盯着他心里衡量道,“比一般的影卫身手都要好,如果今天不是自己在这里,影卫很可能需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才能把这个人制住。”

“他们是什么身份呢?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很难凭口音去辨别。而武学招式……驳杂不堪,阅历稍微浅薄一点的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是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散兵游勇,但是他们这么多人身上整齐划一的气质和那种纪律严明的规矩,则注定了他们不会没有来历。更何况……打斗过程中有很多小细节都能够暴露出来,他们是在隐藏自己的武功流派,所以才会故意使用五花八门的招式套路。”

岳成淮把长刀收入鞘中。影卫虽然没有人战死,但却有不少人都挂了彩,严重的估计以后没什么机会一起逐鹿沙场了。不过留下了一个活口,能问出这场莫名刺杀的幕后主使也不算太憋屈,就皱眉问道:“你们是……”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匕首,直直捅进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涌。

尚有余温的尸体颓然倒地。

这一幕太过震撼,岳成淮的脸上被喷满了血,瞪着眼睛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韩思齐也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人死,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自杀,而且自杀的方式还如此血腥而狠绝。

到底还是对敌经验丰富的岳成淮最先反应过来,他吩咐影卫们照顾好伤员,剩下的人去检查一下对方的尸体和马匹,盼望着能从衣饰武器中寻得一丝线索顺藤摸瓜。结果,一无所获。

意料之中。岳成淮没有失望。刺客的存在,便注定了只为夺取性命,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他们都只能保持沉默。这个特殊的职业代表了太多故事,背负了太多阴暗,因此每一个人都不可以拥有自己的身份,从而也就无从暴露身份。

简单地收拾一下心情,岳成淮拍了拍韩思齐的肩膀,递给洛书一个眼神让他带韩思齐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酒馆里的血腥阴煞之气很浓,而且场面也不好看,韩思齐留在这里顶多能留下一滩呕吐物,除此以外帮不上什么忙,无论正的还是倒的。

洛书点头,陪着韩思齐走出大门站在“九里”的招牌下,无声凝望着接天雨雾。

河图被岳成淮留下。颜经纶和岳成淮都懂医术,分着给伤员诊了脉,只是苦于无药,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皮外伤。河图的伤在肺腑,岳成淮给他理顺了一下元气,不致太过痛苦。

前一刻还你死我活的战场,无数尸体残骸的旁边,两位博识的文武大家正像老郎中一样忙碌在强忍疼痛的伤员间。

…………

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最先发觉异动的,是站在酒馆外的韩思齐和洛书。

遥远的大雨中,灰蒙蒙的雾色里,突然涌动起一股黑色的暗潮。

接着,大地开始震动。

洛书小时候跟在岳成淮身边,在军队里待过,最清楚不过这是什么情况。他焦急地转身,小跑到岳成淮身边:“五里外有人数不亚于五千的军队经过,目的地不明。”

岳成淮一惊,大步走出酒馆,遥望远方:“快去备马!”

方国在和林国交战,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进入方国国界的这几天一直没有感受到战时的紧张氛围,也没有遇到两国军队的交战,所以岳成淮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

可是,忘记了不代表没有。此刻这队数量庞大的军队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明确地携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气势。

战火,不远了。

而刚刚消灭了一队来历不明刺客的影卫们,是绝对不可以与这些人遇到的。且不说这队人马会不会与刺客是一路人,单说影卫们身上带着的杀气和伤痕就足够令人起疑,一旦双方遭遇,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人数悬殊,大年夜一对十的车轮战已经是影卫们的极限,更别提一对一百乃至更多了。

战场上遭遇,很重要的一条玉律金科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何况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三十三骑如一道闪电,迅疾离开酒馆,借着雨幕遮掩,在那队军士没发现之前便跑得没了踪影。

…………

征兵官陆得一骑在马上,带着手下正挨家挨户地抓人参军。

七天前,兵部那边下了急件,要求前线大举征兵,对时间和数量要求得都很严格。

陆得一是芦城人,芦城刚刚失守,军队死伤惨重,百姓四散逃离。往日征兵就不太顺利,更别提现在是战时。方国人打仗正规军每一个都宝贝得不行,可民兵却没什么地位,很可能被推在前面做人肉盾牌。百姓们都知道,一旦当了兵,就是九成九要掉脑袋的差事,所以都不乐意参军,见到他们这些征兵的官吏,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所以,焦头烂额地忙了好几天,带着人手辗转了好多村子,陆得一也没抓到几个人来充数,距离上面派发给自己的任务额还差得很多。

今天能好一些,清明节不同以往,孝子贤孙都不会再躲在山沟地窖里,而是走出来扫墓祭祖。虽然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抓人当兵不太合适,但军令如山,抓不到人,陆得一就得给自己过清明节了。

连着在几个祖坟抓了十几个泪水涟涟的农民,陆得一的衣服也湿透了,他刚想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准备回去休息,就看见远方正有几十匹马狂奔而来。

陆得一大喜过望,上头的命令里除了抓兵丁,还提到了马匹,虽然没做硬性规定,但是能一下子缴获几十匹马充作军用,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吩咐手下一字排开,准备拦下马队。心中暗道,我这名字起得好啊,得一,道家不是有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吗?我得了一,不就得了万物?而且……得一……得一,不就是得意嘛?看来我就要官场得意啦!哈哈!

那冲着陆得一方向而来的马队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酒馆离开的韩思齐岳成淮一行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才出龙潭,便要迈入虎穴。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不得不感慨一声:清明好时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