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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吃馒头吃拳头

韩思齐这一声“小个儿”满含惊讶,脱口而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所以也就没有顾及到音量。门外站岗的士兵被他这一叫吓得不轻,也没听清他叫的是什么,就急急忙忙地推开了门,想要冲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韩思齐连忙走向门口,用身体挡住二人的目光,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轻抚胸口道:“刚才一只野猫突然窜了出去,眼睛绿莹莹的,吓了我一跳!”

那两名士兵相视一眼,并未疑心,就着野猫的话题聊了两句便退了出去。

韩思齐眼看着伙房的门被关严,才返身快步走回灶台边,皱眉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灯笼映照下,那潜藏在黑暗里的小巧身影逐渐显出了形状,既非老鼠亦非野猫,而是一个人,一个长得有些过于瘦弱的兵士。

那人手中抓着半只鸡腿,面上油泥混杂,蹲在那里有些畏惧有些委屈地说:“我饿得有些撑不住了,过来找些东西吃……”

韩思齐就问:“你晚上没吃饭吗?”

那人微低下头,目光闪躲,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嗫嚅道:“我的晚饭……被四十八号给抢了……”

果然!

韩思齐怒火中烧。这个绰号“小个儿”的兵士,是和他一个小队的战友,往日里因为生得小巧就时常被人排挤欺负,其中又以屠户出身的四十八号为甚。这个四十八号仗着自己一身横肉拉起了一个小团体不说,还总恃强凌弱,像小个儿这样的软柿子他们从不放过,遇到了就必会嘲讽侮辱一番。

韩思齐每次见到他们横行霸道,都会上去理论几句,那些人知道他身手好,又是张十三面前的红人,根本不接他的茬,但是在韩思齐不在的时候,他们照旧我行我素。韩思齐和小个儿关系不错,无奈他只能保人一时,不能保人一世。他也知道和小个儿不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人一定还会欺负小个儿,但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变本加厉,竟然连小个儿的饭都抢走了!

“涵哥,您别生气……四十八号他……饭量大,军中的配额您也知道,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吃我两口饭没什么的,您可千万别去找他啊!”小个儿看着韩思齐沉默地站在那里,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急忙劝导,生怕他一气之下为自己出头捅出什么篓子来。

“再说了,您看,我这不是找到吃的了吗!肉啊哥!肉!”小个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中的半只鸡腿,“哥,你吃不?”

韩思齐瞥了一眼那鸡腿,心道你这家伙运气倒好,竟然误打误撞把十三叔藏起来给我的鸡腿找到了。

谁不知道战时边军缺粮,有什么好吃的也要先供给正规军那帮大爷,其次是民兵营,再次是后备军和辎重营等其他的辅助军,再然后才能轮到新兵营。

今天这还是不知道哪位英雄打了两只山鸡,被人熊着拎到伙房来就着野菜炖了,端去给军官们开荤。若是往日,他们哪里吃得到肉?

两只山鸡几百名军官分食,每人能稍稍尝尝油水的滋味就不错了,得多大馅饼砸到脑袋上才能吃得到鸡腿?

韩思齐知道,以十三叔的地位,他肯定没有权利独吞那只鸡腿,想来也是趁着伙房的人不注意偷着截留的。

思及其中苦心,再看小个儿举着的那半只鸡腿,韩思齐就有些感慨。

“罢了,你吃了吧。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不要自己憋着,哪怕找不到我,随便找位军官说明情况,人家也不会置之不理的。”韩思齐顿了顿,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心想还是明天演武场上见分晓吧。

小个儿点了点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根鸡腿,又意犹未尽地吮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心满意足。

韩思齐把灯笼一横:“一会儿我去引开门口的人,你借机跑出去,直接回营帐,不要在营地里乱晃,被人看到不好交代。”

韩思齐拎着灯笼照了照四周,摸出两个馒头递给小个儿:“以后别再偷溜来伙房了,若是肚子饿了,就去找我,我来给你拿。”

小个儿也知道韩思齐很受那些军官看重,可以自由出入伙房,就乖巧应了声是,躲在了门口的阴影里,待韩思齐推门而出,说笑着把那两名守门的兵士诓走,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

第二天一早,韩思齐又早早地爬起了床,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打了一遍四十二式太极拳法,收势后简单一调息,就跑去伙房帮着张罗早餐。

时辰还早,只有火头军醒了过来,围着锅台忙碌。

几十口大锅里面熬着喷香的粥,七八层的竹屉里蒸着又白又软的馒头,最边上那口从不开火的大锅里装满了菜丝萝卜丝和咸盐,两名火头军正站在锅旁用巨大的锅铲搅拌着。

韩思齐帮着抱了捆柴,又清出几张长桌,把碗整整齐齐地摆开,准备迎接粥的出锅。

那边两个火头军开始盛咸菜,盛到一半时粥锅开了,负责熬粥的火头军急忙掀开锅盖,拎着勺子准备盛粥。

一时间,伙房里蒸气氤氲,香气扑鼻。

韩思齐猛吸了一口满含米汁香甜的空气,那股暖融融的感觉在肺腑里走了一个来回,变成了丰富的满足感,令人倍感愉悦,不由得想起那句“一日之计在于晨”,顿觉有理。

天已大亮,新兵们分拨前来就餐,韩思齐陪着火头军忙前忙后,又把早餐送去军官们的营帐,等伺候所有人吃完饭,晨练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韩思齐这才匆匆忙忙地吃了口饭,赶到演武场。

演武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各个小队在主管军官的带领下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八十一小队今天的训练内容是上午一个时辰的马步和下午一个时辰的箭术,其余时间是捉对较量时间。此时张十三手中拿了根棍子,正在教训那些马步动作不到位的家伙。

韩思齐小跑过去,站在队伍末尾,一语不发扎了个极为标准的马步。张十三目光扫过韩思齐,没说什么,眼角的笑纹却深了三分。

“要学打先扎马,千万不要因为觉得扎马步辛苦就偷懒,不然等到上了战场人家一个铲腿扫腿就把你撂倒,一枪扎个透心凉以后再后悔,那就来不及了。”张十三笑起来时和善得就像邻家大叔,可笑过之后严肃起来比起那些叱咤风云的将军威严也不减半分。

韩思齐目不斜视。军队里的训练强度虽然很大,但这么多年的马步扎下来,总不至于让他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他还记得小时候刚开始练马步时,连小沙漏一颠倒的时间还不到,他就双腿抖如筛糠,所幸有位严厉负责的师父逼着他不畏艰苦,才能日日进步。经过十余年的不懈努力,韩思齐如今在方军的新兵营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好苗子了。

人们总说马步马步,实际上马步也分为很多种姿势,比如切磋时给礼的吊马、上马、开马、转马、偷马、扭马,以及很常见的北少林四平大马和弓箭步丁字马。初学时军队不许新兵练难度大的窄马,避免初入此门找不到要领便先受伤,而是严令军官们只能教导简单些的宽马,先让新兵们站稳了,再慢慢站实,至于更高层次的站空则不做要求。军队毕竟不是江湖门派,没有那股子精益求精的育人精神,只想着培养出一个兵士便多了一分保家卫国的底气。

新兵营的标准比起岳成淮对韩思齐的要求实在过于轻松,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于韩思齐来说很快就过去了,扎马步的酸痛并不打紧,反倒是天上如火的烈阳更让他叫苦。

新兵营里响起了表示休息的锣声,张十三一甩手,转身钻进营帐喝水去了。其他小队的主管军官也都纷纷快步离开,这热毒的太阳也让他们有些支撑不住。新兵们站了这么久,早就双腿打颤汗流浃背,锣声一响就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边骂着娘一边擦汗。

韩思齐缓缓站直身子,甩了甩酸软的胳膊腿,四下里一看,确认了四十八号的方位,缓缓走了过去。

四十八号一身横肉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军装袖子被胡乱卷了起来,露出浓密的汗毛,配上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活像一只披了军装任人宰割的野猪。

韩思齐走到他面前蹲下,四十八号周围围着的那些狐朋狗友呼啦一下散到了五步之外,四十八号正在用胖乎乎的大手扇风,眼角瞥到韩思齐,浑身的肥肉都哆嗦了一下。

韩思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心里有些发毛才开口:“我听说一会儿的较量你没有对手?”

四十八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啊!”

韩思齐捏了捏骨节,望向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哦?是哪个倒霉鬼?”

那些家伙缩紧了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韩思齐满意地笑笑,又把目光投向四十八号,那目光中的意味后者再明白不过——那分明是屠户举刀看向案板上的肉时流露出的神情!

他这才明白韩思齐要干什么,一个激灵,冷汗就冒了出来。心里还在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这位了?好像没有啊……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锣声又响起,韩思齐没给他时间,从地上站起,拿脚尖踢了踢他:“别装死。”

四十八号有些畏缩地站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口中却是在求饶:“哥,咱哪敢陪您过招啊,要不我给您找一个高手来喂招?”

韩思齐一瞪眼:“莫非你看不起我?”

四十八号闻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咱不是怕身手不济,扫了您的兴致吗?”

“那就别废话了!你先来!”韩思齐做出一个防守的姿势。

那屠户出身的四十八号一看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攥紧拳头疾步跑了过来,离韩思齐三步之时,右拳已高高举起,直奔韩思齐胸口而来。

那如钵大的拳头若是实实在在捶在人身上,怕是能激出一升的血来,韩思齐当然不会硬接,眼看着那拳头快挨上自己,身子一矮躲了过去,手上也没闲着,蓄力已久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了四十八号的胃上。

四十八号顿觉一股蓬勃气机鼓荡胸襟,却不是豪情万丈的衣袂飘飘,而是一阵翻江倒海的辛酸钝痛,连忙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身子。他捂住胸口竖眉看向韩思齐,刚想开口责问,却想到明明是自己先动手,人家后发制人,自己没有道理怪罪,只得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瓮声说道:“再来!”

韩思齐心知这四十八号绝不是个吃了亏肯忍气吞声的主儿,受了自己一拳必定恼怒之至,想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连本带利讨要回来,也不敢大意,略弯了弯腰,降低重心以逸待劳。

果然,这回四十八号谨慎了许多,和韩思齐相对在场中转了三四圈才瞅准了一个空当,出手迅猛狠辣竟是要锁韩思齐的喉。韩思齐左臂曲起,一肘打开他的手臂,右拳却又是狠狠捶在他的胃上。

连续两次被击打在一个地方,四十八号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技不如人感到丢脸,而是因为他明白韩思齐这是在羞辱他!在挑衅他!他想不通,自己虽然平日里在新兵营里作威作福惯了,但一向绕着这个背靠张十三的家伙走,是敬而远之,非要打交道的时候也会给他三分薄面,怎么今天他却这么咄咄逼人?

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未及深思,四十八号还是被这份屈辱和疼痛激出了几分凶性,怒吼一声猛扑向韩思齐。

这一次,他双拳齐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角度十分刁钻,他相信对方绝对避无可避,必定会被自己这一招双龙出海给砸上天!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招式,还准备要用一个漂亮的耳光结束今天的屈辱之战。

可是,现实总是比幻想更为骨感,四十八号的拳头非但扑了个空,还被韩思齐借了作为支点,一跃而起从四十八号的头顶上飞跃到了他的背后。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八个字本是前朝叛相胡连营为大兴朝末代皇帝后宫中某位妃子所作赋中的一句话,后世多用以形容女子身姿轻盈如雁,可此刻却齐齐出现在在场的新兵们的脑袋里,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相信如果让他们用更为直白的一句话来代替这八个字,那么那句话一定是:这还是人吗?!

北方人身高普遍高于南方,四十八号这个屠户更是有八尺之高,而韩思齐比他还矮上半头,竟然就这么没有准备、没有助跑直接一跃而过了?

纵然知道韩思齐身手很好,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证实,新兵们也以为他不过是扎马步时间更长一点、射箭更准一点、力量更大一点而已,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点的也能涓滴成河啊!就韩思齐刚才露的这一手,要说没有几年的功夫,谁信啊?

几个恰巧看到这一幕的军官面面相觑,得出一个结论:此子非人哉!

…………

围观的新兵们八卦个没完,韩思齐却已经干净利落地一个扫堂腿将四十八号踢翻在地,毫无保留的一拳直砸到他的胃上。

接连三下被重击在同一个地方,还是脆弱的胃部,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四十八号偏过头,一边咳嗽着一边吐了出来。

吃完饭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那些食物再从口里出来也再辨不出本来的模样,黄白混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

旁边的新兵们捂着鼻子又往后散了好几步。

韩思齐接连得手三招,也不再乘人之危,极有风度地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吐的滋味怎么样?”他偏偏头,“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想必一定不好受。尤其比起吃的滋味。”

四十八号被自己吐出来的那滩污物熏得够呛,拿袖子抹了抹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嘴里发酸,难受得紧,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韩思齐找到他的那帮狐朋狗友,目光峻厉一个个扫过去:“我这个人孤陋寡闻,只知道吃的多吐的也多的道理,却不知什么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道理,你们呢?”

那些人此刻哪里还不明白,韩思齐这是故意杀鸡给猴看,领头的四十八号已经倒在那了,谁还敢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吹胡子瞪眼?心中虽腹诽韩思齐以小欺大以少欺多,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反而都挤出了笑脸温顺地附和。

…………

天上几丝清淡的云飘过,衬得那天愈发的蓝。

世态有炎凉,人心知冷暖。

韩思齐看到人群中的小个儿,对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