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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拎酒数星星

三十五三拳打吐恶屠户的故事已经在新兵营里传开了,在崇尚强者的方国军队,这种带有浓郁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分外受人欢迎。不过每个人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都有差距,这故事传来传去,就不免有些失实,等转了一圈再传回到韩思齐的耳中,就已被夸大得可笑。

韩思齐被这些越来越传奇的传言扰得心烦,避开众人躲回营帐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却没想到这边刚躺下,那边营帐内几名同队的新兵也吃完晚饭回来,一边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英雄事迹,一边把听众给让了进来。一时间小小的营帐里人声鼎沸。韩思齐哭笑不得,翻了个身子背朝那些人眼不见为净。

过了大概一刻钟,那些人正讲到精彩处,营帐的门帘被掀开,小个儿面色低沉快步走了进来,直奔向韩思齐的床边,轻轻晃了晃他:“涵哥,十三叔找你。”

韩思齐睁开眼睛,看到小个儿一副严肃的样子,就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小个儿在他起身时低声说了句:“十三叔脸色不大好,您说话小心着点。”

韩思齐点点头,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已是傍晚,夏夜低垂,群星璀璨,韩思齐却没有心情举头望月把酒问天,而是低着头脚步拖沓,谨慎地在心中措词。

军中严禁私斗,他也是钻了个空子,特意挑在捉对较量时下手,这一点并不会被责怪什么。怕只怕这件事的传播太广、影响太大,引起不好的后果。毕竟他存了挟私报复的心思,这话是说不清楚的。到时候张十三捂不住了,虽不至于就那么把他推出去受罚,但保肯定也是保不住的。

韩思齐左思右想,觉得这事顶多也就是体罚了事,方军正缺人,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拉进军营的人赶出去。而无论是罚他绕着军营跑圈、扎马步两三个时辰还是扒了裤子打几十大板都不是什么大事,咬咬牙就过去了。相比于震慑那些军中恶霸的目的,这些处罚算是物超所值了。这么一想,韩思齐也就不再紧张,面容轻松地走进了军官们的营帐。

走进去一看,想象中三堂会审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军队制式的十人标准营帐里只有张十三一个人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桌上还摆有几盏茶杯,杯中茶水尚有余温,看来是张十三为了单独和自己交谈而故意支走了其他军官。

韩思齐的目光和张十三的一触即回,恭顺地低下头,走到张十三面前行了个礼:“十三叔。”

张十三没有像以往一样露出亲切的笑容,也没有拍拍凳子叫他过去坐,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韩思齐心里有些忐忑,难道这次的事情比自己设想的还要严重?

静默了好一会儿,张十三才开口:“听说,你现在是除暴安良的大英雄了?”

韩思齐连忙低头道:“属下不敢。”说完悄悄看了一眼张十三,发现他面无表情,便继续小心翼翼道,“有句古话说的好,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还想多活两年。”

张十三冷哼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么浅显的道理,相信我不说你也懂,可是为什么这事情发生在面前的时候,你就不能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动手呢?”

“我不后悔。”韩思齐抬起头直视张十三的眼睛,“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还会这么做。被狗咬了虽然不能去咬狗,但打狗总是可以的吧?恶狗如果不打,骄纵出凶性,见人一次咬人一次,那才是酿出了大祸。狗已经打了,如果上面对我有什么处理的话,您就直说吧,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张十三的神色缓和许多:“小子,还挺有担当。”

韩思齐不说话,学他憨憨地笑。

张十三一摆手,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铺位:“放心吧,今天叫你来不是说这个事的。虽然上面过问了一句,但是让我怼回去了。被狗咬了他们不闻不问,打了狗却来谈什么一碗水要端平,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你,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韩思齐跟在他后面,眼看着他从方枕下掏出双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的日子到了,明儿个各大军营就会派人来点兵。这双鞋是我自己纳的,军队里忙起来脚打后脑勺,有双舒服点的鞋能少受些苦。你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昏黄的烛光下,张十三一双布满褶皱老茧的手轻柔地捧着双崭新的布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递到韩思齐面前。

韩思齐最受不得他那宠溺得含笑带泪的目光,连忙双手接了过来。

“穿上。穿上试试。”张十三催促道。

韩思齐只好坐在床边,脱下脚上的鞋,再穿上张十三这双一针一线缝纳出的布鞋,站起来蹦了两下,又绕着张十三转了两大圈,才坐回床边,把鞋换回来:“得嘞!您这鞋,舒服着哪!以后我就指着它享福了!”

也是进了军营,韩思齐才发现鞋子的重要性。以往他穿的鞋子都是上好的绣缎厚底鞋,进了军营后穿的是统一发放的军鞋,合不合脚先放在一边不论,材质便不及往日的讲究,只一日功夫便磨起了三个大水泡。后来虽慢慢习惯,但见军官们穿着自己或者家里人做的鞋每天健步如飞丝毫不觉苦痛,也深知一双好鞋能为军人免去多少后顾之忧。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穿上这样的鞋,虽然这鞋不如以前宫内直供的鞋舒服,但比起军鞋却是绰绰有余。

张十三见自己缝的鞋很合韩思齐心意,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连声道好,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女儿出嫁般的落寞之意。

韩思齐小心收起那双布鞋,抬头正好看到那丝落寞,就一展臂揽过张十三,和他并排坐在床上:“叔啊,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张十三就笑:“你个小兔崽子,天天在我旁边叨叨叨,我烦都烦死你了,巴不得你滚得越远越好,有啥舍不得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泪却滚了出来。

韩思齐也不说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静静的坐着。

张十三抹了把泪:“今天我跟你说四十八号的事,不是存了心给你找不痛快,而是想告诉你,以后凡事都要忍让三分。”他有些哽咽,“出了新兵营,就没人再为你担事儿了。”

韩思齐眼眶也有些湿润,只是记起把自己带大的孟姬那句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训诫,又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站起身:“左右也是最后一天了,我想疯一把,你敢不敢?”

张十三也站起身,红着眼睛:“小子,你想干啥?”

韩思齐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儿子小的时候你总陪着他数星星,前几天有个火头军告诉我营区东面有个缺口通到后面山里,那里离天上近,咱俩拎酒数星星去?”

军中严禁酗酒,私自出营更是重罪,一旦被发现别说这身军装会被扒下来,还很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张十三却眼睛一亮,不假思索直接点头同意:“成!”

两个人就跑到酒窖各抱了两大坛子的陈酿,专门挑拣了人迹罕至的小道走到东面的那个缺口,紧张又兴奋地跑到了山上。

爬到山顶,韩思齐把酒坛一沉放在地上,叉着腰仰望星空:“你别说,今儿这星星还真好看!”

张十三抓了一把艾蒿布在两人四周驱蚊,又拍掉酒坛坛口的封泥,才擦擦额头上的汗抬头望天,不知怎么文绉绉蹦出一句:“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看到韩思齐略带惊讶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咱小的时候也上过私塾,虽然不到两年,但再不济《笠翁对韵》也总该是读过的。”

韩思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惊讶并不是因为觉得张十三不该知道这句对子,而是突然听到这句出自前朝大文豪李谪凡《笠翁对韵》书中的名句,一时恍了神。想当年,他初开蒙时,韩庄为他列的书目里,排在第一位的是《百家姓》,第二位便是《笠翁对韵》。边识字边培养韵律的教育方法也使得他很快喜欢上了文学,并在以后于文武两途的选择中,顺理成章地按照韩庄的心意握住了笔杆子而非枪杆子。再大一些时,也是这本书的作用,使得他能看进各类书籍,哪怕是用词再晦涩格调再沉闷的古书,韩思齐也从未觉得枯燥无聊。后来遇到颜经纶,曾向他求教此书中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典故,受颜经纶点拨,又去翻阅了被其盛赞的李谪凡的另一著作《闲情偶寄》,受益匪浅。

今时今日,于此情此景,听到这么一句关乎韩庄和颜经纶两位对自己都至关重要的长者的对子,实在是有些意外。不过仅是片刻失神,韩思齐就笑着岔开了话题:“这么文酸,可不像你的作风啊!以前在家里,难不成你家孩子睡觉之前听的不是摇篮曲,而是古诗名对?”

张十三摸摸脑袋:“带孩子的事儿,我不擅长,都是孩儿他娘操持的。不过他娘不识字,虽然也能顺嘴秃噜出一句半句的古诗,但毕竟不成系统。男娃儿不读书不当兵能有啥大出息?我当了兵,知道这里面的苦楚,不想让他也走这条路。现在闲时难免想到小时候,我就想呀,如果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读书,恨只恨我没坚持一下,要不然……嘿!我跟你说,我读书那会子可用功,先生都夸我聪明。没准儿坚持下去,我还能考个进士哪!要是中了进士……我何至于在这兵营里泡了十多年?所以啊,我儿子刚出生那阵儿我就琢磨着,无论以后日子过得有多难,我一定要供着他读书!读书才能有出息!”

韩思齐拄着脸,灌了一大口酒:“你当兵十多年了?我记得你说你儿子和我差不多大……难不成?”

张十三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韩思齐贼兮兮地笑。

张十三笑完长呼出一口气:“刚开始,家里穷,我爹和我娘不忍心让我受穷累,一个舍了棺材本,一个卖了嫁妆,托人给我说了桩亲。后来媳妇娶进来,家里却一个子儿都没了。幸亏没多久就秋收了,总算没穷得揭不开锅,但是你也知道,家里突然多了一张嘴吃饭,开销就大了不少,再加上后来添了个小子,日子过得愈发紧巴,入不敷出了。这个时候,正赶上村子里要建立护卫队,只不过每天列队巡巡村子,一年就能拿到三吊钱,还管饭!那时候,真是啥挣钱的法子都试过了,除了那些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没干过,就连去城里要饭的机会我爹都不放过。所以,一听说这事儿,我就立马报了名,盼着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前两年,的确日子改善不少,眼见着我儿子也能走能跑,会叫爹了,县里面又下了文书,要求村子里派人去县里当守城兵,工钱能涨一倍,不过每个月只能回家五天。那时候我媳妇怀了二胎需要钱,我也年轻,有冲劲儿,也没多寻思就直接进了县城。这样的日子又过了能有个七八年,州城突然下令征兵。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干了,一个月只能回家五天,每次回去我那两个孩子都要怯生生地和我磨合两天才能叫出爹来,等混熟了我就又要走了,这日子过得委实不是滋味。而且我爹娘年纪也大了,我媳妇儿两个老的两个小的都要照顾,一个人平日里就忙不过来,更别说赶上农忙的时候了,根本就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的。所以我就想等年底领完工钱就撂挑子不干了。没成想这次征兵命令下得急切而严厉,每户必须要出一名男丁。我在县城里工作,人家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二话不说就把我拽进了州城的军营。再后来,战事一起,我因为资历深就被安排在新兵营做军官。实际上,跟你说实话,我一次战场也没上过。我爹从小跟我说,我们穷人命贱,但贱命有贱命的活法,穷得一清二白啥也没了,也终归有条命。所以,就更要惜命。贱命好养活,老天爷既然给了这条命,就一定得护好了,钱财不要了,脸面不要了,命也不能不要。命没了,就啥都没了。这话我记着,记了一辈子,所以但凡有啥要命的事,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和我一起参军的那些人,不剩几个了,可我还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命。你把老天爷给的命当回事,老天爷就把你当回事。就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我家里每个月都能收到军队发的饷银,前几天还来信说,有人上门给我儿子说媒了。你说,我这条贱命是不是真的用得挺好?”

韩思齐已经就着他的这些话干了一坛酒,此刻正低头拍第二坛的泥封,他头埋得极低,看不清楚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说:“你的命不贱。”

张十三已躺倒在草地上,睁着清亮的眼睛看星星,没听清他的话,侧头问:“什么?”

韩思齐站起身:“今晚这些酒怕是不够,我回去再取些。你觉得大概还要几坛?”

张十三左手枕在脑后,右手食指在空中点来点去,饶有兴味地望着夜空数起了星星:“一,二,三,四……”

…………

山是小山,百爬不累。

酒是好酒,百饮不醉。

若干年后,韩思齐已经记不清那夜自己下山取了多少趟酒,也记不清二人到底说了多少话,又是什么时辰才回到的军营,却清楚地记得两个人最后因为天上的星星是九十九颗还是一百颗而极其幼稚地吵了起来。

真的,极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