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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军行

第二天一早,韩思齐挣扎着爬了起来,头痛欲裂。今日比往日起得稍晚了一些,估计是帮不了火头军做早饭了。他四下望望,拿过杯水一饮而尽,稍稍滋润了一下火烧似的喉咙。

思及昨夜胆大包天和张十三一起做出的事情,韩思齐不禁有些头疼。虽然昨晚酒后很心细地和张十三一起把那些空酒坛打碎就地埋了起来毁尸灭迹,但毕竟这酒没了下落却有出处,相信只要不是瞎子就都看得出来酒窖里无端少了许多坛酒。

军队里丢了东西可是大事,这说明军队内部不团结不纯洁,是有蛀虫有害虫的。相信就算是要把整个军营都翻个底朝天,上面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韩思齐倒并不担心上面的调查,他知道这种无头案哪怕刚开始雷声再大查到最后也掉不下几滴雨点,他紧张的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相熟的火头军。

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韩思齐苦笑不已。自己每天都去伙房帮忙,给那些火头军打下手,相互之间早就混得熟稔。那些人一口一个老弟的喊着自己,平日里相处培养出的默契自不必说。若是现在就这么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地前去吃饭,未免也太考验演技。

可是也不能不吃饭啊。张十三也说了,今天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天,那么这顿饭也就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顿饭了,总不能连这顿散伙饭都不吃吧?况且……谁知道被点了兵后午饭要于何时何地怎么解决,万一碰上个一心赶路的死脑筋上级,命令军队全速前进,那岂不是要饿着肚子急行军?

咬咬牙,韩思齐心一横,罢了,去就去,敢做就敢当,不过几坛酒,有什么好怕的?

其时,韩思齐心中可是鼓起了莫大勇气的,把自己好一顿洗脑,这才信心满满地走出了营帐。

可是一走到伙房门口,听到里面火头军的声音,他立马就怂了。

乖乖隆地咚,煎饼卷大葱。这伪装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正在外面踌躇着,小个儿手里拿着半个馒头走出了伙房,看到一脸视死如归的韩思齐,有些不解:“哥,怎么不进去吃饭啊?”

韩思齐一把抓过他:“里面那些火头军在聊什么?”

小个儿想了想:“也没什么,和平日里一样,就那些比粥还淡的闲嗑儿。”

韩思齐心下稍安,却还是不敢全然放心,接着问:“他们神情可有什么异常?”

小个儿摇摇头,啃了口馒头:“哥,你昨天晚上……”

韩思齐吓了一大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到一边,看了看四周嘘了一声小声问:“昨天晚上怎么?”

小个儿见他如此紧张,也有些神经兮兮地小声道:“你昨天晚上怎么回来那么晚?干什么去了?”小个儿的铺位紧挨着韩思齐的,昨夜韩思齐什么时候回来他再清楚不过。

韩思齐不想骗他,但这种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就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小个儿人生得小巧,却偏偏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最擅察言观色,一见韩思齐有意隐瞒也就不再追问,状若无意岔开话题:“哎,我哪知道?哥,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那些火头军收拾收拾就该回去补觉了。”

韩思齐点点头,仍不放心,叮嘱了一句:“昨天晚上的事别和别人说。”

小个儿把手里最后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拍着胸脯保证保密,韩思齐这才放他离去。

走进伙房,眼前的场景和往日里并无不同。长桌前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还没吃完饭的士兵,火头军们基本上完成了工作,三三两两凑着堆儿插科打诨。灶膛里的火这会儿才刚刚熄灭,留下一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灰烬。那灰烬是极好的肥料,家在附近的火头军总是极宝贝地收起来攒到一起送回家里养地。

见到韩思齐,火头军们纷纷停止闲话家常,笑着和他打起招呼,其中不乏疑惑从不迟到的他今天为何来得如此之晚的问句。韩思齐一一回应,但凡碰到关于迟到的话题就一笑而过不置一词,实在搪塞不过去,就笑呵呵地反问一句“还不许人睡过头一次啊”,别人也就不再追问。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毫无营养的寒暄,韩思齐暗暗松了口气,自己去拿了碗筷盛粥拿馒头。等他吃完饭,伙房里就再没有新兵了。韩思齐把碗筷往水桶里一扔,抓过一名关系不错的火头军,挤挤眉道:“我听说你们老大在伙房里藏了二两好茶?在哪?”

那火头军机警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

韩思齐摆摆手:“嗨,你也知道,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十三叔那么照顾我,临走我想给他奉杯茶聊表心意。不用多,一杯茶的量就够了!”

那火头军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佐料柜:“放八角的袋子后面,有个拿黑布包着的小盒子,茶叶就在里面。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

韩思齐点点头,并不害怕被发现。偷茶叶和偷酒是两码事。酒是军营的酒,和饭菜一样是有配额的,上面一段时间发下来一部分,吃干喝净就没有了,所以大家都适可而止尽可能节省着喝,谁要是背着大家偷喝酒,那就是背叛,是坏了规矩。可是这茶叶不一样,这茶叶是火头军的营长自己收藏的,那是私货,遇上相熟的军官讨要也不会不给,只不过对于那些位于新兵营底层的士兵来说是吃不得碰不得的。韩思齐讨这一杯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敬给张十三,即使最后被人揭发了,那位火头军的营长也不会不理解。

待火头军都收拾停当,回去休息了,韩思齐找出茶叶,又翻出一套茶具,在炉灶上坐上清冽的山泉水,坐等水开,烫壶温杯,高冲低泡,一时间伙房里茶香满溢。这火头军营长私藏的好茶乃是剑状龙井,论品级肯定比不上黎宫中珍藏的茶叶,但是在军营里却是难得的佳品,拿来敬张十三是再好不过了。龙井苦涩,水温不宜太高,浸泡时间也不宜太长,韩思齐简略完成一遍沏茶工序,就急急端着茶杯往张十三的营帐赶去。

张十三喝了大半宿的酒,这会子也才刚起床,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呆坐在床边。

韩思齐掀开营帐的帘子,走到他身前,身子弯成九十度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把茶奉到了张十三面前。

张十三愣了一下。

然后泪就下来了。

他以为自己的泪昨天晚上就流尽了。可是,现在,还有。

韩思齐低着头没看见张十三的神色,只是手里的茶杯一直都没有被接过去,就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却看到张十三泪流不止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张十三哭了一刻钟,韩思齐就端着茶杯躬身等了一刻钟。

终于,张十三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擦泪,接过那杯茶,没讲究什么观其色闻其香方可品其味的规矩,咕咚咕咚一大口全给干了下去,就连杯底的茶叶末子都没放过。喝完了,胡须上沾了茶水,湿漉漉的。

韩思齐伸手去接茶杯,他却抓着不放,韩思齐使了力气猛地一抢,才算是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张十三的手在空中抓了两下,无力地垂了下去。

“叔,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山不转水转,今日分了,明日才有合的可能不是?没准我在前线立了大功,回来给你当上司呢……”韩思齐实在不适合劝导别人,因为他很容易把自己也带到情绪里,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胡说,索性也就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这个时候,反倒是张十三活跃起了气氛:“昨天的酒都白喝了不是?怎么今天又冒出来这么些话。”

韩思齐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低下头扯下自己腰间那块刻有“三十五”的铜质腰带扣,塞到张十三手里:“叔,你记住了,我叫黎涵,黎国的黎,涵养的涵。我有两个朋友,叫河图和洛书。这个你收好,三年吧……最多等我三年,我一定能闯出个名堂!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韩思齐说这话,并不是在安慰张十三,他是在给张十三、给自己一个承诺。他韩思齐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在方国的军队里待一辈子,就算他想,岳成淮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距离清明一别已一月有余,岳成淮他们肯定早就到了方国首都邛都,也意识到自己这边出了差错,或早或晚都会找到自己,把自己带出军营再谋大计。那个时候,自己和张十三无论是谁想见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自己不可能再轻易出入方军的新兵营,张十三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见到黎国的少君。他留下这个腰带扣,是想作个信物,就凭着黎涵河图洛书这三个名字,日后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让张十三拥有见到他的资格。现在有了这个腰带扣,张十三就相当于拥有了这个资格。若是韩思齐以后当真报了仇复了国,张十三手中这个普普通通并不起眼的腰带扣,很可能就为他带来祖祖辈辈的荣华富贵,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但是现在,韩思齐有太多的话不能明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些话会引起张十三多大的重视程度,只能暗自期盼张十三能牢记今天自己这些每字都价值千金的隐晦嘱托。

张十三指肚轻轻摩挲腰带扣上的“三十五”,面色悲郁。每一名新兵的腰带扣上都刻有编号,一拨人走一拨人又来,编号都是不动的。韩思齐这个三十五号,是他带过最好的三十五号,他相信,以后也不会有更好的三十五号。

只是,这个三十五号,到最后也只剩下了一枚铜扣。

他挤出一个笑容:“你这小子,这是逼着我像个怨妇似的睹物思人啊!”

…………

韩思齐手持长枪站在新编的队伍里,身上穿着崭新的民兵营军服,心不在焉地听着新上司的训话,脑海里却始终被张十三最后那个难看到了极点的笑容占据。

正规军不在新兵营征兵,只从各大军营吸纳尖子,其余各大军种才会来新兵营征兵,其中最好的去处自然是民兵营。只不过民兵营条件苛刻,以往一批新兵里也出不来七八个,但这批不知怎么了,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二十一个。

带出进了民兵营的兵的军官都与有荣焉,笑呵呵地站在演武场另一侧,颇为得意地看着这边,只有张十三哭丧着脸。

韩思齐当然知道突然之间多了这么多水平高于民兵营门槛的新兵是怎么回事,自己和影卫的身手就不用说了,如果不是刻意隐藏,他们十一个人凑到一起能从这里一口气打到新兵营的营门口再打回来。他侧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喜形于色的小个儿,不禁笑了起来,以这家伙的身手其实不应该被收进民兵营,不过征兵考核的时候他的对手竟然是那个四十八号。四十八号自从吃了韩思齐三拳以后,见到小个儿都是绕着走的,在比武台上一看到小个儿就胃里发酸脚步虚浮,那股子蛮劲连三成也没发挥出来,加上韩思齐在比武前的特意指点,小个儿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把四十八号海扁了一顿,这才出乎意料地进入了民兵营。

只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民兵营的料,那身本该合体的军服穿在小个儿身上,就像是给老鼠披上了麻袋片一样,松松垮垮肥大得很。

韩思齐忍住笑,转头看向张十三那边。只是这中间隔的人太多了,他根本就看不到张十三的身影,只能悻悻然把头转回来,正好听到台上的新上司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一挥手喊了声“出发”。

队伍向右方甩去,喊着口号步调一致地跑向营门口。

张十三找了棵树爬到半空,定定地看着韩思齐步伐沉稳地远离自己。

手中,紧攥着那枚铜扣。

三十五。

三十五……

…………

后来,张十三的女儿曾经问过已经重登王位的韩思齐,在他离开新兵营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想。

韩思齐回想起那个时候,淡淡一笑:“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明明是我搬空了半个酒窖,结果第二天就卷铺盖滚蛋了,把这么个烂摊子扔给他,真他妈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