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48633100000028

第28章 势同水火

事情要从小个儿意外发现的那片野草莓地说起。

草莓喜水,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土地都干裂了,如果不人为影响,很可能到最后颗粒无收。小个儿发现那片草莓地后,就记在了心上,每天晚饭后跑去供水点打水去浇草莓苗。

昨天,因为要照顾受了伤的豁牙子,小个儿和韩思齐的晚饭都是换着班吃的,吃完了韩思齐又去洗绷带、煎药,小个儿根本走不开,哪里有空去给草莓浇水?小个儿心系草莓安危,所以一大早,一睁开眼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负责供水点的那些火头军一起打水去了。

这些日子军营里的吃喝洗涮,一切用水,都来自面前的这条小河。

小河不大,河水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步子迈大点就能跨过去。火头军把桶在河里一荡,就盛了半桶水,再一瓢一瓢地往里舀水。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横着扁担,要挑两桶水回去。小个儿借了个桶,承诺一会儿打满水送回去,飞快地打水走人。一桶水很沉的,但一想到干渴枯萎的草莓苗,小个儿心都疼死了,哪里还在意这点重量?当下是脚下生风,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站在草莓地前,小个儿松了口气,还行,没有旱死的。

他舀了一瓢水,一扬臂洒了出去。又舀一瓢,一挥,一舀,一挥。

他弯腰舀水,抬臂扬水,重复着往日里进行过无数次的动作。

然后,他注意到了草莓苗的变化。

手,一下子就停了。

绿油油的叶子,白灿灿的小花,红艳艳的小草莓,全黄了。

秧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来。

这一幕太过震撼,那是无数个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生命啊!就在短短的一瞬间死在了他的面前,消逝得无比迅速。

他呆立了好一会儿,手一翻,瓢掉了。

然后,如梦方醒,他发了疯似的往军营跑,一口气跑到了总供水点,血红着眼睛大喊大叫:“这水不能用!不能用!有毒!”

火头军们怪异地看着他,各自的脸上有疑惑,有玩味,有愤怒,没有一个人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几个火头军挑着水要去熬粥。小个儿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尖叫着冲上去拦在他们的前面,大叫:“这水不能用!有毒的!”

见他们不理会自己,他一咬牙,弯腰低头冲上去撞翻了走在最前面的火头军。那个火头军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倒下了,水洒了一地。

其他的火头军怒了,放下水桶拎着扁担就围了上来。

借给他桶的那个火头军和他还有几分交情,此时也被气得不轻,走上前骂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撒疯撒到这里来了!什么有毒?你乱说什么?!”

小个儿连忙抓住他的衣袖:“真的!真的有毒!草莓苗都死了!”

火头军们就一头雾水。草莓苗?什么草莓苗?这毒的事还没说明白呢,怎么又扯上草莓苗了?这都哪跟哪啊!

小个儿也是急到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也不知扔哪去了,急得满头大汗,可就是说不清楚。突然,他像找到救星一样,惊喜地一指地上的蒲公英:“看!”

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刚才被打翻的水流到地上一株长势颇好的蒲公英旁,漫过它的叶子,然后那株蒲公英就在短短几息之间变黄枯萎,像是被榨干了所有的生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水……真的有毒?!

他们再看向小个儿的眼神就变了。这可是大恩人啊!要是刚才他们真的把这水拿去熬了粥,全军又喝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领头的一皱眉,锐利的眼神扎在小个儿身上:“你怎么知道这水有毒?”

都这时候了,小个儿哪敢瞒啊?连忙供出了草莓地的事儿。说完了,腿一软,坐地上了。娘咧,要不是不放心去看了草莓地,而是一起来就吃饭,鹅可就被毒死咧!

“河水怎么会有毒?”那领头的火头军多少有些头大。他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了河水有毒的事实,但是全军耗水甚巨,如果供水不足,怕是熬不了几天就会和喝了毒水一个下场。

方军驻扎在城外,当初以为会速战速决,所以根本就没有打井,而是靠水吃水,把军营建在了小河旁。这些日子过过来了,虽然需要他们这些火头军每天到河边打水带回军营,有点麻烦,但大家也都习惯了。所以现在一旦跟他们说,这条河里面的水不干净了,不能用了,他们肯定会慌。因为这就是方军目前唯一的水源。就算全军从现在开始打井,打一百个井,可是这中间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是他们根本承担不起的。远水难解近渴啊!

那领头的火头军显然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示意手下暂时不要透露消息,把今天的早饭换成干粮,然后看向小个儿,沉声说:“你跟我来。”

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座营帐前。

小个儿一看这营帐的规模,傻了。

这是……将军的营帐?

那火头军劳门口的守卫通报了一声,带着小个儿走了进去。

营帐里面,一个全身上下只穿了条裤子的男人正在倒立,看到二人进来,他用手走到了正中间的椅子旁,然后两腿一沉站了起来。他拍掉手上的灰,赤脚走到椅子前坐下,又用大手去拍脚上的土。

他嘿嘿笑着:“来玩啊?”

玩……玩?!

小个儿吓了一跳,没太明白他的意思。看他的随意程度,很明显就是这座营帐的主人。能住在这种规制营帐里的,在这个军营里只有一个人——后备军将军赵永明。可是面前这个露出一身肌肉块的男人,这个行为举止一点不像个将军的人,真的是这整个军营里职位最高的人?

那火头军丝毫不见外,语气有些严肃:“河里被人投了毒,我怀疑是林军干的,现在全军用水该怎么办?”

赵永明扬了扬眉毛,哈哈笑道:“这很好嘛!林军现在连投毒这种法子都使出来了,很明显黔驴技穷了嘛!看来咱们离胜利也不远了!”

火头军黑着脸:“你不会指望一群饿死鬼和渴死鬼去替你夺取胜利吧?”

赵永明放下捧着的脚,站起身走到火头军身边,揽过他:“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愁什么愁?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走,老谷,陪我喝酒去!”

小个儿这才知道,这位火头军也是名正规军。

“老谷”拍掉他的手,怒道:“摸完脚摸我!”

赵永明嘿嘿笑着,大手又摸上自己后脑:“我下次注意!”

老谷不再和他闲扯,说:“我是这么想的,军队里要用水,还是得用河里的水。安贡在咱们上游,林军要投毒,不大可能跑远了再投毒,应该是直接从安贡投的。安贡城里有井,他们不用河水。所以,咱们可以去安贡的上游打水,那儿的水一定是干净的。虽然麻烦,但是过上几天,林军的毒药投完了,咱们就可以正常打水了。”

赵永明又笑:“你说了算。”

老谷连忙摇头:“我说了可不算。这计划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操作起来可不容易。去上游打水,派多少人去?人少了,万一林军出城来突袭,岂不是白送了损失?人多了,日子一久,林军肯定会发现咱们的踪迹,如果他们也改变了投毒的位置,我们该怎么办?”

赵永明干笑:“老谷,你可真不适合在火头军待着。”

得,一句有用话没说。

老谷也知道赵永明什么德性,不再多留,告了辞带着小个儿走了。

他来就是想知会赵永明一声,也不想得到什么。他只是想保证,自己并不是知情者中官最大的那个,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事自己来做,出了事就让赵永明去解决吧。

小个儿傻愣愣地跟着老谷。刚才在里面,他是一句话也没听明白,也什么都没看明白。

老谷看了看小个儿:“你发现水里有毒,算是立了大功。你是哪个营的?”

小个儿又愣了。自己?立了大功?他还以为自己会因为私瞒草莓地不报而受罚呢!

老谷又问了一遍:“你是哪个营的?”

小个儿惊醒,连忙回答:“长官,我是……我是一营的,楚……楚百夫长的兵。我的什长是……”

老谷一抬手:“打住!我又不是调查户口,不用这么详细。”

小个儿哦了一声,低下头怯懦不敢言。

老谷自言自语:“一营……楚百夫长……楚霖印?”

小个儿点点头。

老谷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再说什么。

…………

陈观知道河水里被人投了毒的事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他大发脾气。

在围攻安贡的战争中,陈观其实是一直把自己当作猫,而把林军当成老鼠的。他认为,现在这种僵持不下的局势,不过是老鼠的垂死挣扎,而猫又喜欢玩老鼠才造成的。

他自我安慰,林军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多亏了自己仁慈。

可是他们居然敢投毒?他们怎么敢!

老虎屁股摸不得,我虎皮大猫的屁股就能随便摸?

他怒了,他把这当作挑衅。

然后他就决定,要用最直接最强硬的手段回击。

他让人砍了几百棵树,围住了安贡县城。然后放了一把火。

你不是给我的水里加了佐料吗?好!我也送你一把火!

烈火熊熊燃烧。这把火点起来,安贡像是个锅,被架了起来,上有烈日,下有烈火,林军就跟热锅里的蚂蚁一样,热得找不着北了。

陈观早就下令军营撤到小河对面,避免被自己放的这把火热到呛到。此刻他站在河边,笑眯眯地隔岸观火,眼神中俱是得意和报复的快感。

敢让我使不上水?那我就让你们尝尝有水也无能为力的滋味!

树是新砍的,水分足,潮,烧起来都是烟。滚滚的黑烟遮天蔽日,像是十个烽火台捆在了一起。

方军都知道,这把火点起来,少说也得有几天打不上仗。他们闲得无聊,也踮着脚看火。火看完了,就看烟。

副什长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把躺椅,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看着被浓烟包围的安贡,跟班拿着伙房灶台边扇风的破蒲扇在他身旁谄媚地摇着。

副什长咧嘴一笑:“这主意多好!一劳永逸,一把火烧完,林军再硬气也都成炭球了。要我说,这把火,刚开战的时候就该放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

他的眼睛横向不远处的韩思齐。跟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这火早放两天,原来的什长就不会战死,韩思齐也就不会爬到副什长的头上了。

他笑笑:“谁说不是呢?还是您的眼光独到,和陈将军想到一块儿去了,整天喊打喊杀的有什么用?一条锦囊妙计不就都解决了?!”

他这是在捧副什长。副什长心知肚明,很受用地笑了。

韩思齐阴着脸看着安贡县城。

那还是座城吗?

下面架着火,上面冒着烟。团团包围。

小个儿从来没见过韩思齐这么沉郁的表情,沉默中透着滔天的怒火,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阴天的压抑。

他问:“哥,你……很生气?为什么啊?”

韩思齐没理他。

他身旁的老懂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回答道:“那城里,可不只有林军。”

小个儿恍然。

战争是林国发动的,进行到现在都是林攻方守,所有的战斗都是在方国的国土上进行的。

所以说,安贡是方国的,安贡里的百姓,也是方国的。

这把火,怕是无论能不能热得死林国人,都会先冷透了方国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