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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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城如炼狱

火,还是灭了。

城,攻下来了。

攻下城不是因为城里的人都被烤死呛死了,而是因为土城墙烧裂了,一碰,塌了。

方军鱼贯而入,和街头巷尾死守的林军开始巷战。

城里城外,尽是焦土。

到处能听到老人的咳嗽、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泣。原来还有狗叫,后来就没有了。全城的鸡鸭猪狗羊,没一个活口。

乱世,人尚且自身难保,没有人去关注这些畜生。只是偶尔有上了年纪的老农仓皇逃窜之时,会泪目相加于那些白骨。很多农民,穷极一生也买不来一头牛,可这些手拿钢刀的人想杀死一头牛,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乱了。全乱了。

尸首遍地,鲜血横流,人去楼空,野鬼幽游。

一座假山,一根梁柱,都成了捉迷藏的好地方。

遍地机关。

在这城里,想死很容易,想活,很难。

百姓们对这座生活了祖祖辈辈的小城感到陌生,他们以为自己应该是方军解救的对象,却不想在这城里,林军是方军的敌人,方军是林军的敌人,他们,是两军的敌人。

林军杀方人,无可厚非,方军杀方人,惨无人道。

屠城的命令,是陈观下的。城墙一塌,他就陷入了一种极端亢奋的状态,恨不得要彻底毁灭这座城池,让它一砖一瓦都不再留存于世。

老谷急红了眼,跑去赵永明营帐破口大骂,让赵永明管管这个疯子。

赵永明说,我是后备军的将军,不是民兵营的将军,不管战事。

老谷知道赵永明对上面派给他这么个不上战场的闲职不忿,但是再不忿也得分清什么时候该端着,什么时候不该端着吧?你是现在军中职位最高的人,你出面,陈观肯定会给点面子,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要是不出面,这城,可就真要被他给毁了!

赵永明说,老谷啊,别急嘛,坐下来一起喝杯酒?

老谷说,你滚。

他转身出了赵永明的营帐,去找秦昊。

秦昊和往常一样,一马当先,是第一个攻进安贡的千夫长,一把宽刀劈碎了林军驻守县衙的大门,不知道杀了多少敌人。

屠城令下来的时候,他脸都黑了。

要知道,在他的心里,军令如山,他就应该不打折扣的完成。但是,这屠城令未免太惨绝人寰,那都是自己的人民,是自己要守护的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扔掉了宽刀,拨转马头,一骑绝尘出了城。

城外的方军还在源源不绝地往城里开进,秦昊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决绝,逆行而出。

他的亲卫队,无一例外,弃刀逆行而出。

接到屠城令的时候,楚霖印也愣住了。陈观是个什么出身,他很清楚,纸上谈兵的行家,领兵作战的低能儿。楚霖印知道陈观不擅领兵,所以从军多年从未独立领兵作战,这次也是军情实在紧急,需要兵分两路,他才钻到了空子,毛遂自荐挂了帅。也许是压抑了太多年,陈观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的统帅才能,所以一改在肖钦燃面前的静若处子,彻底变成了疯兔。

他这一疯,可真是疯大发了。

楚霖印知道,朝廷不会允许他这么疯的。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的军队屠自己的城?傻叉吗?自掘坟墓!

恐怕等不到班师回朝,陈观就要被咔嚓了。

他没有向下传达屠城令,而是下了出城令。

百人队就要退出城的时候,被拦住了。是陈观的亲卫队。他们大喊,陈将军有令,屠城!凡不遵军令,私自出城者,以逃兵罪论处,就地处决!

他们喊了三遍。每喊一遍,百人队就多了几个人畏缩。

这是陈观在知道秦昊率兵弃刀出城后,火了。

韩思齐的目光从每一个高喊的士兵脸上划过,心底一片冰冷。他不是方国人,尚觉残忍,这些士兵,他们难道也不是方国人吗?他们从军,就从来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

小个儿怒气冲冲地问:“他怎么敢?这城里,保不齐就有军中战士的亲眷!”

老懂摇头叹息:“无脑至极!残暴至极!”

越来越多的人畏缩,他们向楚霖印投去请求的目光。他们不想死,他们想选择屠城。

楚霖印没有犹豫,他只是在沉默,眼中满含怒火逼视着拦路的士兵。屠城,本就是手足相煎。就地处决?自相残杀!

拦路的士兵眼神躲闪,低头不语。

楚霖印缓慢而有力地把手中的红缨枪一横,枪尖直对对方鼻尖:“让开!”

对方大骇,似乎没想到楚霖印居然敢违令不从,居然态度如此强硬。

他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真的打?他不敢。

楚霖印是正规军,从军比陈观还要早,他捧出来的,都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强权人物,光将军就有两三个,就地处决了楚霖印?除非他不想活了!

他不说话,他背后的人却都如临大敌,把刀尖对准了楚霖印,喊道:“把枪放下!”

韩思齐越过人群,站在楚霖印身边,呛的一声拔出刀来兵锋相对。

小个儿拔刀上前,老懂拔刀上前。

越来越多的人拔刀上前。

楚霖印眼中笑意愈盛,神色却依然冷峻,他说:“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对方怂了,摆摆手:“放行!”

他身后的人不情愿地让出了一条十分狭窄的道路,目光狠狠剜在楚霖印身上。

那人摆开了放行的架势,却又说道:“楚百夫长,您是有身份的人,我人微言轻,不敢阻拦您。但是军令是陈将军下的,军令如山,您若一意孤行,我这关您能过去,陈将军那关您可过不去……”他说,“陈将军说的话,可从来没收回过,他说了军法处置,就一定会军法处置。您可想清楚了。”

楚霖印知道他在威胁自己、威胁自己身后的士兵。他不屑地看了看他,然后转身对着自己的百人队朗声说道:“今日屠城,实乃骨肉相残,是不义之举。吾辈从军,是为保国安民,而非逞一时之快,肆意屠戮!此屠城令,不公不义,我以军人自居,不敢接此狗屁军令,今日自愿出城,不参与屠杀无辜令人发指的犯罪行径!若有何后果,我愿一力承担,誓死无悔!你们,若信守从军誓言,报国以诚,事君以忠,便随我一同出城,我们同生共死,来世还是好兄弟!若有贪生怕死之辈,要用同胞无辜鲜血换取自己苟活于世,大可留下,我不逼你们!但是,日后休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咱们的同袍之谊于此时此刻便已断绝干净。因为,我楚霖印,打心眼里看不起你们!”

楚霖印说完这话,干脆地收了枪,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从那条道路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韩思齐、小个儿、老懂和几名什长紧随其后。

选择离开的人,一个挨一个的,昂首挺胸从这条路走了出去。

这是一条走向死亡的道路,却也是这些人这辈子所走过的最荣耀的道路。

由于亲卫队的怨气,刚开始这条路很窄,但后来就变得很宽。因为所有走这条路的人,都是以一种强硬的方式走出去的,哪怕有人挡在路上,他们也脚步不停,硬撞上去。道两旁的亲卫队本来是来拦截的,结果却被他们顶来撞去,威严扫地,敢怒敢敬不敢言。

剩下的人,目目相视,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第一个灰溜溜加入屠城队伍的人,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有一才会有二,原来贪生怕死之辈也有羞耻之心,都不愿意做第一个丢脸的人。

跟班看了看身边越来越少的人,问副什长:“咱们怎么走?”

副什长一咬牙:“那个毛头小子能走得的路,我就走不得?”

他心一横,走上了那条“死路”。他走得很快,像是在和什么较劲。

谁都知道,这条路走得越快的人,越害怕。他们怕自己走得太慢,中途反悔了再回去。对于怕死的人来说,在这条路上的每一刻,都是在被死亡折磨。

跟班看着他的背影,骂了句蠢货——这世上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那些和屁一样没什么用的所谓正义?那些因为不甘屈于人后怕丢脸的念头?呵呵,和生死比起来,这些算什么?他对着副什长的背影啐了一口,呸,就这觉悟,活该你当不上什长!

他一转身,眨眼间就混入了屠城的大军。

从后面看,所有屠城者都激动而亢奋,步伐透着撕破规则打破束缚肆意蹂躏弱者的轻快。

从后面看,他们都一样。麻木不仁。

大路上还在不停往城里走的方军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诧异地看着这些人奇怪的举止,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同样不知道,他们正走在一条通往方国乃至人类耻辱史的道路上。

出了城,老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感慨道:“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逆行。”

副什长瞪了他一眼:“美个屁!都要被砍头了!”

老懂笑着看他:“后悔了?你可走出来了,回不去了!”

副什长有些心虚,就又瞪他:“回去干嘛?我是那种……那种人吗!”

老懂哈哈大笑,懒得拆穿他,看向他身后:“你跟班呢?”

副什长惊觉,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荡荡的。那条路已经合上了,自己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

一种被欺骗和抛弃的耻辱感占领了他的大脑,作为选择了高尚选择了死亡的这一伙人,他理所当然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开始谩骂跟班。

老懂摇了摇头,他以为这家伙长进了,现在看来可没有。他快走两步,甩开副什长,赶上了韩思齐。人啊,还是要往高处走的。

…………

回了军营,楚霖印才知道秦昊做的更绝,居然是扔了刀才出城的,这可是真的撂挑子啊!他会意大笑,拎着两坛酒就去找秦昊“庆祝”了。

但是这酒没喝成。

老谷来了。

老谷和秦昊平级,是硬生生闯进来的,进来了,才看到楚霖印也在,脸就黑了。

他理都没理楚霖印,问秦昊:“陈观要屠城?”

秦昊点头。

老谷有些焦急:“那怎么办?”

秦昊大手一摊,指了指楚霖印:“还能怎么办?我,还有他,都撂挑子不干了。”

老谷没看楚霖印:“可你不干了,还有人在干。”

秦昊说:“我总不能跑去砍了陈观的脑袋吧?这军队都乱成什么鬼样子了,我要是真砍了他,就啥也不用玩了,一人一个铺盖卷各回各家吧!”

老谷抬手一指安贡城:“砍了他,就什么事都没了。”

楚霖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的确。他迟早会被砍,还不如先救下这一城生灵。”

秦昊吓了一跳,他说说而已啊,怎么这两个人都要动真格的?

秦昊小心翼翼地说:“要砍他,可不容易。咱们人手可不够。”

老谷说:“后备军有一万人。”

秦昊吓出了一身汗:“哗变啊!”

老谷不语。

楚霖印沉默了一会儿,问:“陈观的任命是……”

秦昊想了想:“他是自荐的,但也上报兵部了,君上印了玺的。”

老谷泄了气。大王既然印了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陈观就算是钦差了,杀钦差?几条命够赔的?没准还得拉上全家老小一起陪葬。

算了算了,先饶他一条狗命吧。

老谷撇着嘴,走了。

秦昊看着他的背影,问楚霖印:“谷雨还没嫁?”

楚霖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喝茶,看不清表情。

秦昊就不好再问了。这毕竟是楚霖印的私事。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楚霖印和谷养源闹成这样,想当初,自己能认识谷养源,还多亏了楚霖印介绍。可现在,自己和楚霖印是过命的兄弟,和谷养源是交心的朋友,这两个家伙却形同陌路,把他夹在中间,好不自在。

楚霖印是过来“庆祝”的,被谷养源这么一闹,没有了心情。他一想起距离自己不过几里的地方正进行着一场残酷血腥的屠杀,就觉得坐立难安。

他站起身,说:“我走了,不太放心,我再去看看。”

秦昊把战甲一脱,扔在一旁,说:“我也去。”

两个人又并排站在土丘上,看着林军的饕餮大旗被砍得稀烂、烧成灰飞,看着城墙寸寸裂颓、被夷为平地,看着林军和方国的百姓被活埋鞭尸、求生不得。

喊杀声和求饶声都嘶哑得分不清彼此了,刀箭却像长了眼睛,摄魂夺魄,解肢分尸。

秦昊说:“还记得我受重伤那次吗?昏迷了十多天。”

楚霖印说:“当然,大家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灵堂都设好了,嫂子却扑在你身上哭着喊着不让入殓。那几天,大家熬得是真苦啊!所幸,你个王八球还知道回家的路!”

秦昊笑了:“说实在的,我昏迷的那十多天,做了一个梦。很真实的梦,真实到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骨子里都浸着寒意,直后怕。”

他说:“不怕你笑话,之前我都不怕死,可在那之后我怕了。你看我在战场上总是冲在最前面,可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我怕死啊!”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吗?”

楚霖印看着他。堂堂七尺男儿,说这话时,无助得像个孩子。

秦昊闭上眼睛:“我梦到我去地狱走了一圈。”

六道轮回十殿八重一百三十八地狱。

车崩腰斩铲皮刖足穿肋挖眼断筋剔骨拔舌穿腮烙手抽肠……

只这一圈,他便再不想死。

他睁开眼睛,牢牢盯住安贡:“你知道,地狱什么样子吗?”

闭眼是地狱,睁眼是安贡。

他一指安贡城:“就这个样子。”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