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48633100000003

第3章 黎人离

清晨,太阳升起。

纵使前一夜晚睡,也很少有人赖床不起。对于这些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来说,劳动,是不过节的。

寿阳南城区距离中心王城不远的四海钱庄的掌柜陶珠玑的宅院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忙碌起来。

下人们在廊下低头疾步走着,身上厚实的冬衣显示出了主人家的财大气粗。

宅子的侧门被打开,一个男人由管家领着匆匆走进了堂屋,陶珠玑早已等在那里,二人见礼。

坐定,上茶,三言两语,无边沉默。

直到男人告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陶珠玑才收回震惊的表情,然后快步向内院走去。

内院门口,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陶珠玑来不及腹诽这些影卫乔装的蹩脚,脚下不停,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之中,一老一少正对坐饮茶,陶珠玑恭恭敬敬地让守在门口的影卫通报了一声,才走进门来,跪地叩头。

“应该往南方走。”岳成淮瞥了陶珠玑一眼,继续说道。

黎王昨日已经解释过,这个陶珠玑的先祖受过黎国开国君主的救命之恩,自此世代为奴,甘心报恩。他们的家训便是忠君效主。百余年以来,虽然陶家已淡化出人们的视线,不复当年的显赫,但是他们的权势却没有随着他们的潜形而消退,而且因为他们一以贯之的忠诚和低调,他们也成为了历代黎国君主最信任的一个家族。而只有这个家族,才会让这几位君主都放心地将那条连韩思齐都不甚明了的密道交以守护。

韩思齐显然也在短短的时间里继承了这种信任,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虚扶起陶珠玑,然后才回岳成淮道:“汤权肯定知道,他要坐上那把椅子少不了文武百官的支持。他老辣了一辈子,举事之前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朝中百官有多少被拉拢,地方官员有多少被收买,我们都不知道。换句话说,汤权既有狼子的野心,就必然会得到狡狈的拥趸,南下之路之艰险,无异于虎口拔牙龙头锯角,看似安全实则暗藏杀机啊。”

陶珠玑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一幕,他已经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了。虽然这个少年现在还在被乱党追杀,甚至前途渺茫,但是祖祖辈辈忠于黎国王室的思想还是让他毫无保留地臣服于韩思齐,并保持着一份君权神圣不容侵犯的敬畏感。

岳成淮目光从陶珠玑身上划过,心中对韩思齐这么快就找准自己的位置欣慰不已,可听到他的话后却又不得不轻皱起眉:“不瞒陛下,臣所能掌握的军队都在南方,如果南辕北辙……这风险还是太大了啊!”

事实上,岳成淮说的已经很委婉了,寿阳本就在黎国北方,离北疆不过四五日路程,而北疆战事不紧,部署在前线的不是黎国的精锐部队,鱼龙混杂,自然就没有岳成淮亲手调教出的亲兵有那么高的可信度和顺从度,是万万不可倚重的。

也就是说,向北走,他们将得不到任何后续兵力的支援,身边唯一的力量就是三十几名无一不挂了彩的影卫。

仅凭这点力量,想要逃脱汤权不死不休的追杀,甚至伺机报仇复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一向北走,就必会出境。在国内他们是突然从王座上跌落的天潢贵胄,整个国家还不会那么快适应汤权的统治,卷土重来的机会一抓一大把,可一旦出了国,他们就再无优势可言,不仅从民间得不到任何支持,只怕还会惹来异国人的猜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思齐沉默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目前他最可以信任并掌握的一支力量便是岳成淮的军队,可是……父王在御花园里的那句“出宫后,去北方”还在耳边萦绕,他又怎么能背道而驰呢?

岳成淮也是很纠结的,他虽然被人称为“儒将”,可论起权衡利弊,他自认是不如自己这个自幼长于帝王家的徒弟的。

可是不知怎么,今天在这个在他看来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的事情上,韩思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陶珠玑开口了。

“陛下、将军。”

韩思齐端起茶杯送至唇旁,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岳成淮也扭过头来审慎地打量着他。

陶珠玑把这两位大人物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不禁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语气,试探性地说:“草民刚刚得到消息,汤权那贼子……传出消息,他三日后便要创立伪国,自封为王。五更的时候,满朝文武就都被他召进宫中了。”

说完这些话,陶珠玑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一般畅快,不过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自己怎么能把这件事说的那么直接呢?在韩思齐和岳成淮的面前说汤权要自立为王,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吗?谁不知道,国还是这个国,只不过是名称和主人改变了而已。

对于这两位来说,这更为耻辱的就是黎国被灭,罪魁祸首却是黎国王室最为倚重的大臣。

果然,韩思齐的动作停滞了一刻,岳成淮更是怒目圆睁,几近拍案而起。

陶珠玑连忙低下头准备承受这两位的滔天怒火,毕竟谁也无法接受昨天还坐在屁股底下的王位隔夜便被贼人窃取,而那贼人不仅不准备带着赃物销声匿迹,反而敲锣打鼓地炫耀自己对于赃物的所有权。

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盛怒,无论是摔碎的茶杯,还是愤恨的咒骂。

战战兢兢地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韩思齐淡淡的笑。

陶珠玑心下一惊。

“师父,这回,你看我们该去哪?”韩思齐眯起了眼睛,看向岳成淮。

岳成淮叹了口气:“去北方。”

…………

从一箱箱银子和粮食中钻出来的影卫们汇在一处,站在韩思齐和岳成淮身后。

夜色深沉,可是远远看去,寿阳城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韩思齐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他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王宫之中,连寿阳王城都没怎么好好逛过,就更别提出城了。本来还想等成年后再以王储的身份巡视各地,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快,等不到他成年,王储的身份就没了。

不仅如此,连偌大一个寿阳城都再无他的容身之地——汤权的亲兵就像是饿极了的野狼一般血红着双眼闯进了每家每户,美其名曰“统计人口”,却不知裹挟走多少金银美女。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之时,却不知道那只是他们在搜查韩思齐一行人时的顺手而为罢了。

分散在陶府周围的影卫可不只是用来站岗的,收集情报并加以分析处理是他们的必修课。

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每一个人,拉到军队里,都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将领。

所以,寿阳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要是还嗅不到空气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那可真是白瞎了那一大把岳成淮用来调教他们鼻子的时间。

没等那些疯狗一样得势的强盗搜查到陶府,影卫们就拿出了切实可行的撤离方案。在确定了北上的路线以及各处的落脚点后,影卫已经分批次混在四海钱庄的车队里有序撤离寿阳。

今天这一条长长的车队,便是最后一批遁出寿阳的人儿最为忠诚的掩护。

岳成淮轻柔地为韩思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哀怜。

这孩子才十六啊!

正是应该享受父慈母爱的好时候,却失了双亲。

他的目光越过韩思齐,落在忙着从马车上卸下盘缠粮食的影卫身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影卫一百五十人,人人俱是可怜人。

............

韩思齐定定地看着那模糊的城廓,眸色深深,似是要永远把这一幕印在脑海之中。

此番离开,是如此突然,如此狼狈。

他不甘啊!

没走过寿阳的大街小巷,不代表他就不熟悉这座城市,也不代表他对这里就没有感情。恰恰相反,他对于这座城市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毕竟,很多人,很多事,都和这座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还记得父王接见那些京官时,总少不了议论民间风土,寿阳更是话题的重心。耳濡目染之下,寿阳的形象早已在自己儿时便深入人心:醉霄阁的竹叶青最为清醇,望江楼的鲈鱼羹最为鲜美,瑞丰祥的绸缎最为丝滑,城东的耕地最多,城南最繁华……

呵,城北的人最落魄吗?

韩思齐收回目光,不无自嘲地想。

距大兴朝亡国,偌大一个江山成为群雄逐鹿的猎场已逾百年,历史的车轮滚滚,什么样子的路都走了过来。

需知乱世事,皆非寻常事。子弑父,弟弑兄一般大逆不道的事这些年也没少发生,而臣弑君……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当年若不是右相胡连营于十万叛军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暴起亲手砍下了大兴朝末代皇帝的脑袋,这个一家独掌天下气运八百余年的恢弘王朝,恐怕不会如此轻易便轰然倾颓——韩思齐十分了解这段历史,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可以轻易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的身旁。

黎国是十六大国中少有的安定国家,再加上韩庄刻意为之,韩思齐自小便远离那些纷繁复杂的勾心斗角、暗涌漩涡,像只名贵鸟雀活在韩庄为他铸就的温暖巢穴中,心理的抗压能力并不是很强。

而经历了大年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出篡位戏码、失去了横在头上最大的一柄保护伞的韩思齐,就像突然被父母赶到悬崖边上的雏鹰,不得不学着变得更坚强、更勇敢、更有能力。

城外风大,卷起漫天的雪砂,打在人脸上,如刀刮般的疼。

岳成淮看似无意地向西北方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为韩思齐挡去不少风寒。而后者则以无比深沉的目光回敬他宽阔的脊背,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枚父王临终前交给他的印玺。

…………

城外的第一夜,住在了一间破庙里。

破庙年代有多久远已不可知,但有多久没有人来过却是显而易见的。墙角的蛛网层层叠叠到让人怀疑蜘蛛在学那春蚕作茧自缚,桌案佛像上的灰尘也丝毫不比外面积雪薄上几分。

甫一推开屋门,先行探路的几名影卫就忙不迭地抬臂遮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连连,只好扯了块布几人分了沾上水开始清扫。

从寿阳城出来时是戌时,一行人又快马加鞭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此刻已经算是子夜,山野空旷,天际恒远,朗星疏阔。

韩思齐手中握着父王留下的佩刀,坐在铺了厚厚一层坐垫的院中石椅上,遥遥望着天上凄清的月。

岳成淮倚在他侧方一株枯树旁,双手环胸,长刀斜挎在背上,闭目养神。呼吸着城外清冷新鲜的空气,他感觉胸中郁气正逐渐消解。

住在陶珠玑府邸的这几天,岳成淮总觉得那城里有一股浓郁得化解不开的血腥气,如冤魂附体,盘桓缠绕,逼迫得他透不过气来。

今日出城,虽然需要乔装打扮费尽周章,可不用再在那个惹人厌恶的血池里苟延残喘,实在是令人痛快。

一时间,神游物外,竟似忘了身处何地。

直到韩思齐枯坐良久后猛地抽出那柄名为风雷的绝世宝刀,奋力斩断院中石桌,然后无比冷厉狠绝地开口:“师父,教我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