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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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是谁

陈观被扒得精光,绑在木头架子上。军中是没有现成的受刑架的,现在和他一起被牢牢捆住的柱子取材自邻近的树林,和火烧安贡的那些燃料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的参天大树。

刑场设在西北军营,牧忠拔了营,两营合一营,好让东北军营的那些新兵们也能看看热闹。

人声嘈杂。

刑具看起来很精致,精致入骨。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陈观的方向正好面向安贡,他可以很清楚地看清那座埋葬了十余万人的巨大坟墓。台下兴奋的观众交头接耳,目光始终不离他渐小的身躯。陈观这个时候才想到,牧忠好像还没有看过安贡一眼。也是,他只是来终结自己、埋藏真相的,安贡于世人是个惨痛的存在,于他,也不过和自己一样,是枚被丢弃的棋子罢了。

谁会为垃圾浪费目光呢?

只有自己这个同道中人了。

如今,自己正被绑在刑架上,受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活剐锥心之痛。台下看戏的往日同僚、属下眼神中满是新奇、嗜血和幸灾乐祸。也是,在他们心中,自己便是屠城的罪魁祸首,罪大恶极之人用此残忍血腥之法惩罚,大快人心吧?

可悲啊,可笑啊!自己忙忙碌碌,被人执掌填缺,身不由己,再错的错事也无非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到头来却要丢掉性命、受人非议。“罪大恶极”?他多想问问这天,我何罪之有?

安贡啊安贡,你又有什么罪呢?

他默默念道,安贡安贡……何为安贡?为天下太平长安而贡?那这贡未免太过惨痛,不仅贡给了苍天,贡给了九泉,还贡出了十余万人的性命,贡出了一座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县城。

陈观闭目。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城的人。

也对不起自己。

…………

秦度白在围观的人群中没有找到韩思齐,他犹豫了一下,潜入了民兵营的营区。

韩思齐正在给楚霖印践行。说是践行,其实楚霖印也没走多远,他的新营帐距离旧营帐不过三百步。但他的人,却是正式从一营调到二营了。

牧忠的宴请,楚霖印和秦昊理所当然地缺席了,他们需要在这边打点好一切。约定的时辰一到,他们就召集全军开了大会,台中央镇着方君亲手交到牧忠手里的佩剑,开始调整人事。千夫长的职位他们做不了主,是牧忠点的将,但百夫长及以下却几乎都是他们定下的。在这场清算中,这两人收获颇丰。

五营的千夫长被官复原职,赏金百两,楚霖印升任二营千夫长,韩思齐升任百夫长,秦昊官职不变,暂领全军。

有升就有降,那些还轮不到被牧忠亲自收拾的底层士兵,被一个个揪了出来,虽然只有几个情节恶劣的被砍了脑袋,却几乎没一个能逃得了牢狱之灾。

这是军中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人事变动,也是最为集中的一次嘉奖和处罚,因为一切都是由秦昊和楚霖印主持,不服者不在少数,可他们很快都被拉来镇场子的后备军吓得不敢言语。

赵永明被老谷催着阻拦陈观屠城时心不在焉,这会儿镇压乱军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披挂整齐亲自上阵,骑着他那匹大黑马,威武冷酷地满场走,眼睛里满是看向猪狗的不屑。

虽经历了一些小波折,事情总体上还是进行得很顺利的。赏罚毕,楚霖印就该打包走人了。韩思齐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他何尝不知,要把资历浅年纪轻的自己提拔为百夫长,楚霖印肩上的压力不比处罚那么多人轻。所谓的结党营私、培植党羽、独断专行,哪一顶不是会把人压垮的大帽子?可他楚霖印就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第一小队以后就交给你了。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反对、所有的不可辜负的期望,他只字不提。

云淡风轻,但情深义重。

韩思齐这一个月来连升三级,自觉任重道远,怕担不起这份深情厚谊,所以特意多向秦昊和楚霖印请教了很多问题,等他回到营帐,才发现这里多了个人。

秦度白正在和河图洛书叙旧。他刚才在军营中乱转,被洛书看了个正着,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岳成淮久等韩思齐不至,特意把秦度白安排进军营想寻些蛛丝马迹。当下二人大喜,又叫上河图,一起到韩思齐的营帐来等他。

河图洛书早已和小个儿厮混得烂熟,便委托他守着门口,韩思齐回来后,几个人说的话就是亲密如小个儿都不能听的了,几个人就走出营帐,找了个视野开阔不会藏人的偏僻处交谈。

两个多月以来,再闻岳成淮消息,韩思齐激动不已。可当得知岳成淮已经暗中联络上了许多埋在方国朝廷的暗子,只等他一到邛都便可直接面见牧四海直陈利弊之时,韩思齐却犹豫了。

他不是不知道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岳成淮与邛都的四海钱庄接洽、取得那些暗子的信任有多困难,毕竟父王留下的唯一信物——那枚印玺还在自己的手里。这些人干的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工作,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丢掉脑袋不说,还会毁掉黎国百余年的苦心经营布局,所以他们都十分谨慎。岳成淮敢说为他铺平了道路,就一定成功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要知道,取得谍报人员的信任难度之大,与搬山移海是差不多的,岳成淮必然付出了很多。

可是在军队里走这一遭,韩思齐的心底正有一个全新的计划萌芽,且这个计划比抱牧四海大腿的曲线救国更为直接,也更为激动人心。韩思齐目前正走在这个计划预设的道路上,更为难得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占,他不想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也不想白白浪费自己好不容易在方军里建立起来的人脉。

于是,只能对不起岳成淮了。

他看向秦度白,十分认真地说:“我不走。”

他历数被抓进军营后的种种,和十三叔的义气相投、收获小个儿的尊敬依赖、暴打四十八号后在军中的声威渐盛、被楚霖印赏识连连拔擢……

他说,四海钱庄在方国织起的那张大网,见不得光,脆弱稀疏,经不起大动静大风雨的折腾。我在军队里织的这张网虽有些小,但却是我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编织出来的,足够结实,假以时日小网成大网,网网相依,环环相扣,未必不能缚住林国吞入肚中。况且我们若按照原计划求见牧四海,无非也是赌他不会不顾与父王往日情谊,可到底能不能借出兵来,谁都说不准。这些天我在军中对他在方国的处境略有耳闻,并不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权倾朝野,朝中武将对他多有偏见,他从别处借兵,还不如找骂来得容易。可我现在隐姓埋名在方军之中,只要军功逐渐累积,早晚手中会握有自己的亲兵重兵,一声令下,指山开山,指水搭桥,攻林复国又有何难?到那时,我们已手握重权,再去和牧四海暗通款曲,由他打掩护,必能一举定鼎!

秦度白没想到自己这位娇生贵养的小主子居然想了这么多,而且句句道在点子上,令他无所辩驳。他原来和韩思齐交流不多,一直以为他还是个孩子,如今乍听他说出逻辑如此严密的分析,多少有些吃惊。不过大惊之下也只当是韩思齐在艰苦的军队生活中经历许多磨难,所以成长很多,并未深思。北上这些日子,河图和洛书受命贴身随侍韩思齐,自然知道这位看似长自深宫天真无忧的十六岁少年实际上比看起来聪慧得多,且这种聪慧并非近日来逐渐养成的,而是从小便在不断积涨的,只不过他一直在低调地隐瞒而已。如今他能如此坦然直接锋芒毕露地说出这些话,和自大年夜惊变后他再无韩庄护佑,必须站出来当家作主不无关系。肩上的担子重了,也就只能一改往日在宫中的随心所欲装傻充愣,变得深沉和有魄力了许多。

君子城府,帝王心术,是世上最易堪破也最难堪破之物。

河图洛书心思百转,却不敢流露半分,只点头赞同,看向秦度白,等着他的反应。

秦度白犹豫半晌,说:“那我这就设法传话给将军。”

韩思齐叫住他:“且慢!你顺便托师父为我调查一些事情……”

三天后,邛都。

楚浔端坐中堂,翻来覆去地看从前线快马传回的两封信。一封,是牧忠受己之托办事结果的报告,一封,是儿子楚霖印寄回来的家书。两封信都不长,牧忠的信,八个字就能概括:“楚霖印允,幸不辱命”。而楚霖印的家书虽通篇情感充沛,却也只字不提过往,只约略问及父母身体,洋洋洒洒百余字,尽是嘘寒问暖,或者说,通篇废话,根本对不起为了呈送这封信跑死的那几匹上好驿马。

可就是这两封没什么干货的信,让楚浔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下午。

他的那封家书是楚霖印人生中的第一封家书,楚霖印回他的这封信,又何尝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封家书?

楚浔终于收回目光,手指轻叩桌面,闭目深思。

他马上就要六十岁了,大半人生在马背上度过,后来虽因年岁渐长退下沙场,却始终不曾离开庙堂,是以他这一生都在费心费神劳思劳力。白发早就占据了头顶,胡须也日渐稀疏。眼角的皱纹已经无法隐藏,下耷的嘴角很难再勾起什么弧度。

楚浔知道,自己老了。这没什么可怕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怕的,是生前没有做好身后事,徒留遗憾在人间。他楚浔一辈子文成武就,于己已再无念想,他只是担心自己那唯一的执拗叛逆的儿子,会不会真的把命丢在吃人的战场上。为了老楚家的香火,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他睁开眼睛,唤道:“来人!备车……不,备轿,去丞相府!”

文官轿,武将马,这是方国不成文的规定。楚浔的年纪和身份已经不再允许他骑马,那么按照惯例,他应该选择乘马车出行。可是,今天他却偏偏要乘轿子出行,为的,就是给牧四海面子。

鄙薄文臣的武将集团领袖,骠骑大将军平福海曾讽刺文官轿为绣花笼,意指文官柔弱如新嫁妇,好端端的大男人非要学小媳妇儿坐大花轿,磨磨蹭蹭弱不禁风,纵使表面功夫做得再到位,也难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实。

因此,就算大多数武将在车轿之间并无偏爱,却也几乎无一例外地改乘马车而非坐轿,依照礼制随官服赏赐的官轿都被闲置在府中,积灰深重。楚浔治家如治军,他亲眼见过大荒之年百姓易子而食的惨象,因此极其痛恨浪费。在他眼中,浪费粮食是浪费,闲置官轿也是浪费。因此平日里他虽不乘官轿,但却也总叮嘱管家打理官轿,若是夫人出门办事也可拿来一坐,因此此时管家筹备起来并不费事。

今日,楚浔难得亲自坐轿,管家连忙张罗开人手,摆开仪仗,在楚府门口的大街上拉出了好长一条队伍。

等来等去,却不见楚浔身影。管家急得进了后堂,才发现老爷居然去沐浴更衣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去牧府的武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就是位阶比牧四海低上三等不止的虾米小官,也不见得能有楚浔这么严整认真。管家连忙收回轻视心思,心想老爷前几日去丞相府拜访还是轻车简从,怎么今天这么大阵仗?莫不是真有天大的事情要谈?他心中嘀咕,脚下却不停,紧跟楚浔步伐。

楚浔走到中堂,伸手将那封牧忠寄来的信折好放入怀中,想了想,又把楚霖印的那封家书也原样折好,同样放入怀中。然后,他才正了正衣冠,大踏步走出府,上了官轿。

楚浔难得摆大排场,理所当然地轰动了整个邛都。街头百姓纷纷驻足,退避檐下,交头接耳。大臣们的门人家丁若在街上看到这队伍,都心思活泛地回去通风报信,惹得文臣武将们一阵纳闷,想不清楚楚老将军这是抽了什么风,为何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楚浔到的时候,牧四海正在偏房和戴东岳对着一副新划定了势力范围的地图争论不休,全然不知外面的轩然大波。

楚浔来得突然,阵仗又大,管家实在不敢阻拦,只好一边派人去请牧四海,一边陪着笑脸把楚浔往里迎。

楚浔却不急,负手在堂上转了一圈,把堂上挂着的那副联念了一遍:“山惟镇静生群物,海以宏深纳大川。”然后笑呵呵地说,“丞相事务繁忙,不必急着来见我这把老骨头,我也没什么急事,就是来找他叙叙旧,你们莫要去打扰他。”

管家又不傻,看看外面的阵仗,看看楚浔这一身尊严至极的华服,都该知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哪里会真的傻呵呵以为楚浔是来单纯叙旧的?所以面上淡定地奉茶,背地里却催了好几遍,恨不得手下的人赶紧把牧四海架来才好。

所幸,牧四海一听家丁的描述,就知道楚浔所来必有要事相商,不敢摆架子,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他赶在楚浔迎向自己之前快走两步,热切地执住了楚浔的手,一边笑着寒暄,一边呵斥手下怠慢了贵客,让他们赶紧换茶。楚浔知道这是他在给自己面子,可也知道给面子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客套,但他今天来想和牧四海谈的事情,却是要不得客套的。于是连忙为下人们打圆场,反握住牧四海的手,先让他坐在了主座上,自己才后退两步坐在了客座上。

不过几日不见,楚浔就发现牧四海又憔悴消瘦了不少,但是眼睛中却闪烁着比上次见面时更盛的光芒,于是就以战事为题切入道:“看丞相面色,估计这几日前方一定是捷报连连,局势好转吧?”

牧四海笑笑,喝了口浓茶:“如今局势已经稳住,我军正在逐步反攻,乐观估计年内将收复失地并南攻林国。”

楚浔点点头:“既然如此,丞相也可放心了。我看丞相近日形容憔悴,定是过度操劳所致,丞相一定要注意休息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更知道好身板的重要性,丞相莫要透支自己,举国上下谁不知您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君上也倚重您为肱骨。若是因为这些战事拖垮了身子,可是我国的一大损失啊!”

牧四海不动声色,楚浔的脾气他很清楚,不是会说恭维话的人,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些拉近关系的鬼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心中暗暗盘算楚浔此行的目的。

眼见气氛渐热,楚浔掏出牧忠的回信递给牧四海:“小忠真是长大了,他和霖印年纪相仿,做事却比我那臭小子牢靠太多。”

牧四海笑笑,接过那封信扫了一眼。牧忠并不只给楚浔回了信,毕竟他这次去安贡并非给楚浔做专职信使,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平息屠城的余波,所以他特意给方君上了折子,也给牧四海写了长信详述善后事宜。与这两封信相比,楚浔手中的这封信就未免太微不足道。

但是楚浔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大谈特谈牧忠和楚霖印小时候的趣事,并在言语间或多或少夸大了二人的关系之好。

牧四海只是静静地听着,于适当处附和两声。楚浔说的话越多,他的神色就越凝重,因为铺垫越多,后面的重头戏就越容易令人下不来台。

终于,东拉西扯了能有小半个时辰,楚浔端起茶杯放到嘴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若老夫没记错,令爱可是碧玉年华了?”

牧四海心中骤紧,这便是楚浔此行之意吗?

他含糊答道:“承蒙您还记挂小女。”

楚浔无视了他的如临大敌,自顾自问道:“既已及笄,为何不嫁?可是没有找到相配的人家?”

不等牧四海回答,楚浔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牧四海,说:“这么多年我和霖印之间一直有误会,如今他也长大了,也知道错了,我想我打下的这份基业总不能就这么扔下,总是要后继有人的嘛!但是霖印他一直在军队中历练,于官场中事仍是个门外汉,需要有人提携,你我相知多年,我思来想去,觉得我百年之后,还是把霖印交托与你才能放心。”

牧四海听出了话外音,正色道:“楚老将军此话何意?”

楚浔笑了笑,又不急着提了,低着头品茶,观其神色恨不得把头埋在里面。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久闻令爱才貌双全,冠绝邛都,犬子也未曾婚配,老夫有意为他牵线,说一段好姻缘,因此豁出这张老脸来……来为他说媒。丞相若不嫌弃小儿,老夫这便回去准备聘礼,必让令爱风光出嫁!”

装!你再他娘的装!牧四海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扣在楚浔脸上。你早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可是出了名的不要脸,后来把唯一的儿子逐出家门也不觉得丢脸,如今装出这一副羞涩样是给谁看的?你那儿子,都三十了吧?我闺女才十六啊!你儿子动作麻利点都能当我闺女爹了!我把女儿嫁给他?我疯了吗?!再说了,你刚才又提牧忠拉关系又说什么托付,无非就是在打感情牌的同时用你的家业权势诱惑我,可我像是个卖女儿的人吗?真当我傻吗?!

牧四海从所有想杀了楚浔的念头中挣扎出来,挤出一个笑容:“小女已许了人家。”

楚浔抬头直视牧四海,眼中杀机转瞬即逝:“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