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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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所谓清算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牧忠继承了牧四海谋定而后动的谨慎,把相关事宜都处理妥帖、人员安排到位后,一直等到午饭前,才派人发出了宴饮邀请。把邀请时间定在晌午,也是他仔细考量后决定的,这样不仅能为楚霖印等人的谋划留出充分的时间,还可以保证对方毫无准备,不至于被反将一军。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当他放下酒杯,拿起罪状书,开始面无表情地宣读时,除了陈观,其他所有人都是一脸惊骇。铁面无情的行刑手上前拉下受刑者,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禁锢住对方使劲挣扎的身体,丝毫不顾对方手中乱挥乱洒的酒液和胆小者尿湿的裤子。

参与屠城的人大都是因为胆小怕死才没有反对陈观,所以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惊惧到了极点,鬼哭狼嚎得丝毫不比那些被他们屠戮的百姓悲惨。

牧忠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观,害人即是害己,陈观是兵部研究战略出身的,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兵部尚书器重,才有机会上了战场。本来只是镀金,这家伙却总想着当将军,辜负了兵部尚书的一片好心,本末倒置,利欲熏心,自掘坟墓。

陈观很平静,他已经预想到今天的结果了。牧忠来的时候阵仗那么大,却打死不让迎接,今天又毫无缘由地宴请这些人,事出反常必有妖,用脚后跟都想得到准没好事。

可笑他摆的这个宴席,名不副实,菜品寡淡,连酒都是苦的。

陈观端起面前桌案上的酒杯,向牧忠微微致意,然后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千回百转,愁上加愁。

他放声大笑。

他伸手一指牧忠,大声喝问道:“是你们逼我放火烧城,是你们逼我屠城立威,到头来你们却要砍我的脑袋?!你不用那么看着我,你敢说换了你来就不会这么做?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莫要作壁上观,战火一旦熄灭,迟早兔死狗烹!”

牧忠阴沉着脸不说话,换了秦昊早就一句“你放屁!”骂回去了,牧忠却由着他说。陈观的刑是凌迟、诛三族,若不让他现在说个痛快,一会儿他若于被剐之时在全军面前满口胡诌,反倒棘手。况且其他人当陈观疯人疯语,死前瞎说“大实话”,牧忠却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些话看似偏激黑暗,实则太过透彻,道出的正是事件最赤裸也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真相。

牧忠示意左右退下。由着他说可以,却不能由着这些人听,聪明人总善于想象,若侥幸被其中一两个人参透玄机,陈观岂不是白死了?

陈观笑着骂了个痛快,上至方君,下至方民,都成了虚伪的狐狸、懦弱的羔羊,唯有他是举世皆浊而独清的那个。

他状若疯癫。

文人重端仪、重风骨,而这两样如今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也是了,他早就想摆脱这顶“文人”的大帽子,穷极一生都爬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路上。临死之前,又怎么会记起幼时学堂之上先生“先正衣冠,后明事理”的苦口婆心呢?他巴不得把那些圣贤书撕碎、践踏然后焚烧得连灰都不剩才好。

他大笑,他说,我做的不正是你们想做而不敢做的吗?我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杀了人,你们也干净不了,现在想着把我扔出去堵悠悠众口?做梦!

他笑,笑自己成了棋子,笑牧忠成了擦屁股的纸,笑幕后高高在上的执棋者气定神闲的手辣心黑,更笑自己多年浴血打拼眨眼成灰飞。

傻啊!真他娘的傻!

牧忠默默无语听着他嬉笑怒骂。大多数人都看不明白,其实陈观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必须要干什么,他也敢干。所以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屠城带来的影响真的如牧忠和楚霖印所说的那样消极?其实不然,屠城立了多大的威啊!方军在林国眼中一直不够刚硬,他们才敢这么欺负方国,大举进攻。林军的冷血天下闻名,方国有多少百姓只因为一个名声就甘愿背弃故国一心臣服?陈观这一屠城,一改方军温吞本色,树起了比林军更冷漠更残酷的形象、拉回了军心民心。这是上面巴不得的事情!

但代价就是这一城的尸体。

上面当然不会明令陈观屠城,但是信号一定发出了,不然陈观也不会拼死屠城。他难道没有想到屠城后自己就会被拉出来背锅吗?但他还是屠城了,帮上面做了很大很大的贡献。可正因如此,他必死无疑。

聪明人,是不能活着知道上位者的阴暗事的。

牧忠知道,陈观刚才骂的那一大堆话,其实不是在为自己挽回什么,更不是在简单地抒怀骂人。他已有必死之心,他只是想借牧忠之口告诉上面的人,他陈观懂,他陈观够意思,所以把事干得很漂亮很干脆,但是上面不够意思,让他死得太糊涂太冤枉。如今鸟尽弓藏,陈观无力改变既定局面,但他想把话说明白,他不是碰巧和上面的心思不约而同,而是参透了上面的意思、故意为上面卖命。他是在用这最后的忠心、上面最后的良心争取什么。

他在争取什么呢?牧忠想。想不透,就耐着性子看陈观笑、看陈观骂。

好一会儿,笑够了,陈观坐在地上开始哭。

方国全民皆兵,小的时候全村子都是大头兵,就数村头的私塾先生最有文化。老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娘就理所当然地觉得人也是这个道理,读书人少,金贵,所以无论日子过得多清苦,她都供着他读书。爹早年入伍死在了战场上,没有将军马革裹尸还的好待遇,就那么孤零零地留在了异国他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敛了,坟上给他竖的什么牌子。征兵入伍的底层军士,一离乡和进了死刑牢房没啥区别,没有消息,死后也没人关心,徒留下一对孤苦伶仃的母子相依为命受人欺辱。母亲要强,没有再嫁,一个人又种地又帮人家干活,经常睡不上觉,每天脑袋都不能挨上东西,一挨就着。深冬扛着锄头去凿冰,凿完了就蹲河边帮人家洗衣服,一件衣服一文钱呐!家里穷,没钱买厚衣服,能蔽体就算不错了,娘就蹲在河边洗衣服,脸手耳朵冻得通红,洗的每一件衣服都比她身上穿的厚,浸了水,沉得很,但娘必须洗得很快,因为时间长了,水就又冻上了,她还得凿冰。陈观想帮她,她就急吼吼地把陈观往屋里攘,边攘边说,外边冷,你出来干啥?洗衣服?娘死了才轮到你洗衣服!你那双手是要写字的,冻坏了可咋整!等把他攘进屋了,关上门,娘又隔着门喊,别出来了啊!屋子里攒点儿热乎气儿不容易,别给折腾没了!他要再犟,娘就把门敲的震天响,说,你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会儿书?又想着玩儿?娘还等着你出人头地了,跟着享福呢!你可不能这样!

他知道,娘供自己不为了享福,她就是不想让自己这一生过得和她一样苦。他还知道,娘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是学不进去才借口帮她洗衣服趁机偷懒,而是真的知道儿子对自己的心疼。因为每次他都能隔着糊着千疮百孔窗纸的破木门,看见娘在偷偷抹眼泪,用那双红肿得分不清是手还是脚的手抹眼泪,用那双拼命攘他时还小心翼翼不敢碰到他怕冰到他的手抹眼泪。

每次看到娘那双不成样子干裂如老树皮的手,再看到自己这双手如“大家闺秀”般的白皙细嫩,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发奋图强,拼死也要闯出一方天地,不为光耀门楣,不为高官厚禄,就为了娘可以不再在冬天碰冷水。

娘没有想到,她这一供,就供出来个兵部的大吏。娘脸上有光,觉得自己这一生再多的苦再多的累都值了。陈观初时也是兴奋的,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摇身一变成为出入大国中枢的要员,怎么可能不兴奋?但很快,他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文人的世界,并没有母亲想象的那样闪闪发光。

朝堂之上,昂首挺胸高谈阔论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文官们少有能挺直了脊梁上完整个早朝的,除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丞相。

丞相是很有才能的,这点陈观必须承认,论治国理政,他从未见过有谁如此慧眼如炬一针见血,他总能用最高的效率解决最麻烦的问题,用最理智的态度对待最紧急的军情。可是,他承受的侮辱轻慢却是最多的。武将们似乎把这些年被文官们针砭的怒气都发泄在了丞相的身上,偏偏他最谦让隐忍,一句硬话不回,这就更助长了武将们的嚣张气焰,促使他们把战火引到了全体文官身上。

陈观用了半辈子的时间,爬出了底层,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底层。

原来,在方国,低级军士和高级文官,是最被人轻慢的两个集体。

他悟了,然后他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跳出兵部。是啊,他怎么可能认命地做一辈子文人呢?方国这种军旅气氛,谁看得起文人?孰不见牧四海谦勤一生却捞不来一个好脸色?这可是文官的头啊!他尚且如此,就算自己封侯拜相又能如何?处境比之可能好上半分?

他眼前浮现出老母亲在家乡不舍得点灯,坐在屋外借着月光缝补衣物,一盏茶的时间扎了五六次手的情景。

天知道他为了改变这个情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说服兵部尚书,把自己送上战场。

上了战场,他知道这还不够,他必须要积攒军功,早日当上将军,只有这样,他才真正的在官场中拥有了一席之地,不用再依靠着兵部尚书的赏识艰苦度日,也可以早日摆脱掉自己的文人出身。

奈何自己不是这块料啊!陈观惋惜不已。自己是本顶好的兵书,别人读自己受益匪浅,上阵杀敌如有神助,可自己却读不了自己。人读书,还是人,书读书,还是书。

书是成不了人的,书永远是工具。这个道理,陈观现在才明白。

他本以为自己洞明世事,老天相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独自领兵,上面又急着攻下安贡,他就可以借机一展拳脚。他以为自己领悟了下棋者不可言说的绝妙意图,会成为整个棋局中的点睛之笔,却不想从一开始,他就被当作弃子。

陈观冷笑,城屠罢,上面就把自己推出来担罪。但是保不准有多少人会在被窝里偷着笑屠城所带来的积极影响——最起码被林军侵占的城池的方国百姓都会竭尽全力配合方军,给林军下绊子,乃至全城哗变中心开花,和攻城的方军一起把林军夹在中间双管齐下。

陈观认命了。上面还是要给胆小的百姓一个交代,告诉他们自己国家的军队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人民的,这次只是个例外,而且,你们看,罪犯已经被严肃处理了,不仅死相很难看,还被诛了三族呢!

这样,百姓就放心了。借助屠城的影响加快脚步收复失地的统治者们也心安理得了。唯一牺牲的,不过是他陈观,是他这个“罪人”。

陈观看向牧忠,说:“我有一个请求。”

牧忠是牧四海的儿子。那个文官熊熊一窝的最大文官的儿子。

牧四海那么聪明,早就把一切利弊分析得通透了吧?

然后他还派了自己的儿子来?

陈观发现自己看穿了这么多,却还是没弄懂牧四海的用意。

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自己这辈子注定是个半吊子,文不成武不就。

牧忠蹲在他面前:“你说。”

“我没有什么三族,我只有一个老娘。罪行我认,凌迟我也不反对,但是我求你,求你放过我老娘,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还以为我在邛都做了大官,很快就会把她接过去呢!”陈观不再盘膝而坐,他跪坐于地,神情庄重,目光哀恸。

牧忠面无表情地说:“诛三族是上面定下的。”

陈观说:“我现在担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若不允我,我便不担这责任,在军前好好论一论深浅。凌迟……时间应该挺长的吧,够我把事情翻来覆去说上好几遍了,没听明白的我还可以一一解惑呢!你不用想着封我口,除非你改了上面的命令,把凌迟改为就地处决,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多麻烦啊,你也不顺心我也不顺心,要改就改另一条,别诛什么三族了。你觉得呢?”

牧忠仍是神色不变,只停顿了一小下就回答道:“我答应你。”

陈观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行大礼,跪伏于地,叩首不起。

牧忠没受他这一礼,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向营帐外走去。

帐外阳光大盛,白得刺眼。

牧忠的步伐十分轻松,他的目标达成得很完美。无论君上还是父亲,他们说了那么多,最后总结成一句话无非就是——务必让陈观自愿担下一切罪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知道,陈观这一死,安贡的一切见不得光的往事就都翻篇了,没人再会为此提心吊胆。无论君上,还是父亲。

他迎着阳光大步往前走,把黑暗营帐中的陈观留在身后。

太阳照不尽所有黑暗,黑暗中也并非空无一物。

…………

光明者自有光明者的龌龊,阴暗者自有阴暗者的磊落。

楚霖印、秦昊和谷养源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句话的意味。牧忠无疑是个好演员,他连陈观都骗了过去,更别提这些和他称兄道弟的人了。

牧忠并未参与布局,但从方君和牧四海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说句大不敬的话,牧忠认为陈观屠城这一举动正好解了上面的燃眉之急,帮了个大忙。

但说到底,真正有效的政治手段都拿不上台面,陈观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也只能被立为耻辱,被后世唾骂。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比如方君,比如牧四海,则不费吹灰之力地扭转了战局人心。

无可厚非。

他们眼中看的是千秋基业百世兴衰,一个小人物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无关大局,自然放不在他们的心上。

牧忠也完全把陈观抛在了脑后,他现在考虑的,是那个后备军的将军,所谓的“粗人”赵永明,他到底看穿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