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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碗白匙白元宵

到达黎林鄢三国交界的时候,正值上元节。

原定行程是取道鄢国,北上方国,所以伪装成江湖人士的一行三十二骑没有丝毫停顿地直入鄢国西南边城裕安。

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天官大帝诞辰元月十五,百姓多喜气洋洋地把春节从初一过到十五,盼着福气绵延,阖家团圆。

虽然才是中午,韩思齐却吩咐不再赶路,说是要留在城中过节,沾沾喜气。大年夜惊变后只剩下三十三人的影卫,除三名伤势严重得无法行动,交由陶珠玑安排外,剩下三十人都跟着韩岳二人北上,可他们身上伤势也不轻,连日赶路已有些不堪重负,韩思齐此举,也有让他们喘口气的意思。

在客栈安顿好,化名黎涵的韩思齐洗去满面风尘,只带着岳成淮派给他身边贴身护卫的两名影卫河图洛书,就信步走上了大街。

往年上元节,大多在宫中度过。韩庄极重视上元节,每逢佳节必摆家宴,无论多忙也绝不缺席。

宫中娱乐方式不及民间花样百出,只这听戏一样便足以撑起大半个晚上的宴饮。韩庄没心情铺张浪费豢养优伶,却也不肯委屈了耳朵,只好请来那些在民间名声响彻整个戏曲界的戏班子过把小瘾。

回音阁上走马灯般走过不少著名戏班,细细数来,出自天下英雄温柔冢吴国的双清班、如意班,在郑、晋两国被视为座上宾的庆余班,都在黎国的王宫中亮过嗓子。

不知是不是年年听戏听腻了,有一年上元节,韩庄特意带着韩思齐乔装打扮微服去了宫外,要与百姓众乐乐。

那是韩思齐第一次见识民间节日的热烈气氛,摩肩接踵的拥挤场面,笑颜如花的布衣女子,高高悬挂写有谜面的彩灯,和街边摊贩呵着热气叫卖的糖人、元宵……

这一切都好似有股独特的魅力,那股朴实真诚夹带着感恩的民间生气,是宫中百样稀奇花草都无法替代的。

虽然只在宫外过过一次上元节,但那次的经历却恰如惊鸿一瞥,在韩思齐的心中扎下了根。

所以入了裕安城,韩思齐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在下榻的客栈和小二闲聊,尽可能多的去了解百姓心中所思所想,而是亲自走上街头,去切身体会民间风土。

午后的阳光最是毒辣,所幸冬日阴寒,被日光照着,反而身心融适,若是晒上一刻钟,便能从脚底板暖到天灵盖,是真正的通体舒泰。

路边有名老汉摆个元宵摊子,韩思齐走过去,选了个坐北朝南的位子,笑着和老汉讨了碗元宵,然后就静静看着那老汉手下生风。

南汤圆北元宵。

北方气候恶劣,食材不及南方丰富,能填饱肚子已是上天恩赐,哪里还会绞尽脑汁去发明什么新鲜吃法。而南方气候温润,蕴养灵运,体现在食物上,就多了一抹才气纵横。

由此可见,北方食物之粗砺大方,南方食物之精致细腻,也就不足为奇了。

相比于元宵,韩思齐吃的更多的其实是汤圆。

母后早逝,他脑海中未曾留存关于她的一点点记忆,可在黎宫之中,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南方点心、南方锦绣、南方珍珠、南方茶叶、南方歌舞……

在整个后宫只有一个出身南方友邦吴国的女人,带来这一切的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而留存这一切的,也不必作第二人想。

韩庄欢喜她,自然欢喜她带来的一切,不舍得培养伶人却大手笔地建了南膳房,宫中上元节,当然情理之中吃的是汤圆而非元宵。

事实上,汤圆也好,元宵也罢,做工精细还是简易,都是外软糯内香甜的小圆白球,在韩思齐看来,大同小异,不存在谁比谁好吃的高下立判。

街边摊贩的手艺,也不见得就比宫中大厨差上多少。

桂花裹胡桃,在江米粉中滚上几个来回,丢到沸水里一煮,就变成一碗热气蒸腾的元宵。

轻轻拿白匙盛起一颗,小心翼翼地咬破,看着化成汁水的内馅缓缓溢出,在等着热气消散的间隙轻啜上一口白汤,便有了原汤化原食的莫名满足。

韩思齐只吃了三颗,确认这碗中元宵再无第二种馅料就放下小匙,端正摆好,眯着眼遥望南方,轻声呢喃了句什么。

赶路五日,风餐露宿称不上,但很明显和一群只知杀伐不懂享受的影卫同行,是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生活品质的。再加上国丧过后,他无法守孝,便决意斋戒,连日来都是啃着干硬馒头,嚼着山间野菜清淡度日。今天这三颗甜腻元宵,于他已经算是天大的油水了。

老汉躬身接过铜板,笑呵呵地看着韩思齐一行人走远,才低头收拾那白碗白匙白元宵。

风悄悄拂过,老汉鬓角发丝与摊旁竖着的破旧旌旗缓缓招摇。

冬日风从北方来,可寄相思与君南。

“今日无汤圆,谨以半碗元宵遥敬,愿那方安好,万世太平。”

…………

韩思齐悠然漫步于裕安街头,这座据说自建立之日起就从没被别国军队侵占过的边城散发着一种盛世才有的祥和与泰然。

鄢国产马,按常理,能降服烈马的必然是比烈马还烈的汉子,可在鄢国,找不出几个能被称为汉子的男人。

往前推二十年,鄢国曾经和黎国发生过一点小摩擦,几十名身袭华服的男子纵马越过边境线,殊为无礼地冲踏田地、惊吓羊群,给边民带来无限困扰。恰巧岳成淮那时带兵和林国交战,战胜班师,经过那里,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把那些人都绑了,说要每人抽五十鞭。没成想这边鞭子刚抬起来,那边几十个人全部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不说,竟有一半尿了裤子,当下让岳成淮怒极反笑,笑称“鄢人之阉,实至名归”。

而现在韩思齐走在鄢国边城裕安的街道上,也想说一句“鄢人之阉,名不虚传”。

大兴朝灭亡前大概二三十年,当时还属于九州之一青州,而今天是鄢国都城的禹陵有一批前往南方交易的人回乡,不仅带回了丰厚的利润,还带来了南方先进的织染技术。

很快,以禹陵为中心,色彩艳丽饰纹多样的锦衣风靡四方。

这也就导致,百年后的今天,鄢国的男子日常服饰甚至比女子还要繁复炫彩,身上没个七八种颜色都不好意思出门,而自小培养的对明艳色彩的喜爱和对美的不懈追求也把鄢国的男儿们熏陶成了耳根软性子柔的小男人。

在韩庄君子诫下成长起来的韩思齐,对这种风气殊为不适,不过一想到以后的几个月都要在鄢国行走也只能强迫自己拼命习惯,当然,入乡随俗是不可能的。韩庄尸骨未寒,他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如果还披红挂绿,那简直是不孝中的大不敬了。

入城后额上缚了条白色头巾的韩思齐瞥到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突然好奇如果影卫这帮铁骨铮铮的汉子每人捧着根糖葫芦低头猛啃是什么样子,便走上前包下了一草把子的糖葫芦,把后面跟着的河图洛书看得直瞪眼睛。

韩思齐觉得好笑,把草把子连带上面的糖葫芦往河图怀里一丢,只给自己和洛书一人留下一根:“回去分了。”

河图无奈,只好与洛书对视一眼,叫他保护好主子,自己则飞速跑回客栈去代主施恩。

韩思齐与洛书一人举着一根冰糖葫芦,继续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洛书生性开朗,沉闷的河图一走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但却巧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说,反而愈发显得机敏。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心一直悬在空中。

影卫自创建伊始就是躲在显赫王室的阴影中保驾护航的隐秘存在,纵使朝中显贵大多听闻过影卫的大名,但也没有谁亲眼见识过这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影卫们早已习惯了避人耳目的生活与杀戮,此番风云变幻,昔日高居王座之侧万众瞩目的韩思齐成了最要潜隐身份的人,反倒是从未正大光明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影卫要挺立在韩思齐的身前,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继续他们的使命。

这让不习惯拥有身份的影卫们有些忐忑不安,他们绝大多数幼时便被岳成淮收养,或长于军旅,或成于君侧,都没有接触过民间风情,此次匆忙出宫,为了解释身上的肃杀之气和人数之巨伪装成武林人士,可毕竟不了解民间习俗,虽然有江湖出身的岳成淮压阵,但相信明眼人还是可以轻易辨出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被人看出隐藏身份事小,被人看穿真实身份事大。他们并不知道汤权把眼线撒到了哪里,如果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寿阳城中还好,一旦他把目光投向城外,谁知道会不会把手也伸到国外?况且,距离宫中政变已过去半个月了,如果至今汤权还意识不到他们是出了城,那未免也太辜负那颗辛苦筹谋抢来王位的聪明脑袋。

影卫已经从一百五十人锐减到了三十三人,而此刻守在韩思齐身边的除去岳成淮就只有三十人。影卫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原来一百五十人都在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撑起好大的一片天才能保证韩思齐不会有灭顶之灾,更惶论只剩下三十人后他们肩上的担子之重。

因此,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一点都不行。

眼看离客栈越来越远,河图又迟迟不回来,洛书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发慌,刚想开口劝韩思齐回去,他却好像能看懂人心似的,提出要回房休息。

皆大欢喜。

步入客栈大门的时候,洛书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有注意到韩思齐悄然在衣衫上擦去掌心汗渍的微小动作。

岳成淮的房间在二楼,守在楼梯口,隔壁便是韩思齐的房间。

韩思齐一手拎着回来路上买的灯笼,一手轻卷长衫前摆,拾阶上楼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轻轻叩响岳成淮的房门。

屋内没有动静,韩思齐却百分之百确定岳成淮正手握刀柄站在门后从缝隙窥视外面,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刀破门而出。

果然,屋内岳成淮从门缝中看到门外提着个灯笼笑意盈盈的是韩思齐后,松开握刀右手,拉开门闩,把他迎了进来。

“回客栈的路上看到街边商铺檐下灯笼上的谜面有趣,便商量买了下来,您给瞧瞧?”

韩思齐懒得和岳成淮互行君臣师生之礼,再加上在外行走不仅要隐去姓名身份,昔日宫中繁文缛节更不可留存,于是约定三十二人之间只以江湖五湖四海是一家的抱拳礼相待,避免落在有心人眼中徒增变故。

当下岳成淮微一抱拳,关上房门,把韩思齐让上主座,才接过那盏引起饱读诗书的韩思齐莫大兴趣的谜面灯笼。

韩思齐见他低头钻研得认真,就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等。

四大神将长刀战神、红刀屠神、银枪杀神、古剑狂神中只有长刀战神岳成淮有“战神”之称,这当然不是当初天下人评点这四位惊才绝艳的将军时为了不使用重复字词随便找了个字凑数的缘故,而是他们认为只有“战”之一字最能代表岳成淮,而也只有岳成淮才当得起这个“战”字。

战,不是拎起拳头就要和人拼命看似热血实则无脑的冲动,也不是拥有绝对优势后居高临下的残酷屠杀,战,从来都是要武力更要智计的以天地为楚河汉界以万民为棋子的庞大棋局,唯有真正大智慧者才有资格弈棋。

纵观四大神将从军履历,只有岳成淮深谙战场法则,在他领导的每场战役中,每一名将士浴血奋战的背后,都闪动着他冷静理智的分析。他从来不屑使用人海战术,认为那是弱者抱团取暖自欺欺人的纸糊老虎,唯有真正调动每一个作战单位的全部效能,才可说不辜负他们把生命交托自己手中的天大信任。

大兴朝灭亡后,群雄之间战争以少胜多的案例集中发生在岳成淮挂帅黎军的这三十年,而少的那一方无疑是战无不胜的黎军。

岳成淮在民间的形象,和大兴朝最后一任左相诸葛卧龙相差无几,都是羽扇纶巾的飘飘谪仙人,他们能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把在旁人眼中瞬息万变的战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真正智冠群雄的儒将。

这样一个能让圣人颜经纶引为莫逆之交的儒将,论才学,进文学院乃至任太子文师都不在话下,然而他最先为天下所熟知的毕竟是武艺,文臣武将,同朝为官,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可身处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二者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哪个文官想投笔从戎或者哪位武将卸甲归田想讨个清闲文职都是天大的难事。

岳成淮再学富五车,也只赢得一个儒将的名声,没有人会去设想假若他当初没有披甲为将而是走上文学仕途那么今天的黎国会是什么样子。

可即便如此,那些脑中的奇思、肚中的墨水都不是吹来的,猜一个灯谜而已,难不倒他。

韩思齐半杯热茶还没入胃,岳成淮就浅笑出声。

“这谜有意思啊!‘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谜底并不难猜,一个小小的‘省’字。不过有趣的是这谜面,虽反复释底,却贯成一气,巧妙处尽在调动一撇两用,上连‘少’下连‘自’,犹如闲话家常的十字谜面表里扣合熨帖,随手写去尽见天然化工,雅俗共赏,作者有心了啊!”

韩思齐见他这么说,并不意外,初见此谜他已先惊艳过了,此刻听到岳成淮深入浅出一番总结,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合,但却没有点到自己想说的正题上,便笑笑提醒道:“若抛开谜底,仅这两句谜面,您可有什么想法?”

岳成淮闻言微有不解,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好低头继续琢磨。

只不过片刻后再抬头时,已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