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48633100000006

第6章 姐与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坐在燕国王宫长廊里的韩思旭出神地看着廊外被厚厚积雪压低的枝头,脑海中突然蹦出自己十岁那年被送来做质子时担任主使节的礼部侍郎徐牙璋所作诗中的这句话。

那时候把我送来摇摇欲坠于胡人铁骑下的康国做质子,他,包括他们都是很开心的吧?不然又怎么会在八月飞雪的西北朔漠之中,想象到如此蓬勃浓郁的春意?

韩思旭看见一根桃枝不堪积雪重压折断,露出新鲜的白茬,面无表情地想。

不出意料,来到康国不到一年,胡人就踏破了这个残破国家的国门。但出乎意料的,以暴虐著名的那个生于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一改往日烧杀抢掠后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强盗行径,反而就像是突然脚下生根,占据了原来康国的领土,志得意满地定居下来。

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治国智慧,并没有杀掉作为黎国质子的韩思旭,也没有放走他,更没有像郑、楚等国那样纳质为臣,而是依旧保留着他质子的身份,允许在城中自由行走,只是必须每旬去宫里走上一圈,表表心迹。

就像是被养在庞大牢笼中的名贵鸟雀,韩思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民间不知多少人求之而不得的悠然奢适生活。

但他不开心。

浮萍无果,明月无影,而他有家不可回,如连根拔起异地而植的淮南之橘,还苦苦恋着那份水土,所以只能对不住一身丰硕肥叶,结出苦酸果实。

跟在宫女身后低眉敛目小步疾走,韩思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恐怕对于燕国,他也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觉得可惜了这块到嘴肥肉,进退两难之下才会保持着这种诡异尴尬的相处模式吧?

韩思旭,你还真是失败啊!

宫女引路来到宫典衙,微一行礼返身退下,只把他一个人丢在宫典衙的大门外,韩思旭两手相抱缩进袖中,逆光瞥了一眼蓝底金字的匾额,像个穷酸书生一样微佝着身子走了进去。

宫典衙里没有几个正经值班的官员,毕竟是为数不多设立在宫墙之内的部门,往来人员能减则减,善骑射游猎的胡人中能耐下性子坐住板凳的人就更少了。

韩思旭在堂下站了半晌,当日值班的副官才丢下手中擦拭的箭镞,慢悠悠绕出桌案接过韩思旭递来证明身份的印鉴,低头翻找名册和毛笔准备记录。

韩思旭不发一语,眼神空洞。宫典衙的位置在王宫中算是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连野猫觅食都会绕道走,更不用说人烟荒凉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阳光也似乎比别的地方稀少许多。堂里空气阴冷,透着股阴恻恻的暗意,比起宫典衙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似乎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刑堂。

可是不知怎的,韩思旭却觉得这里的氛围要比外面更适合自己,脊背不知何时已悄然挺直,双手也自然的垂于身侧。

原来,被遗忘的人在被遗忘的地方,能够找到自己。

…………

宋国。

“思邈,这南糯古树茶入口与寻常茶叶不同吧?”吕春秋放下茶杯,满脸率真笑容问道。

韩思邈仍在品味唇齿余香,闻言也放下茶杯,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此茶清新浓郁,香气高锐持久,不负国茶普洱盛名。”

吕春秋哈哈大笑,眼中亮晶晶的:“能让你说出这么多好话可真不容易!这趟勐海来得值!等回去一定要告诉邯郸那小子,让他天天念叨普洱苦普洱苦,我就不信他泡的菊花能有多好喝?”

韩思邈摇头笑笑:“范邯郸泡的是桐乡的杭白菊,可清热明目,他天天被他老爹抓着读书,多喝些菊花茶总没有错。何况菊花味甘苦,气清淡,没那么难喝。”

吕春秋气得双手环胸蹲在地上:“你就向着他!你们这些读书人,臭味相投!”

韩思邈见他又发小孩子脾气,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极有耐性地温润道:“是意气相投。”

吕春秋这个名字大气脾性却始终率直如孩童的少年,被这五个字气得浑身发抖,背过身对着屏风在心里先把范邯郸狠狠揍了一顿,想要对韩思邈下手时却想到他那句“不负国茶普洱盛名”,又眉眼弯弯地傻笑起来。

位于大陆南部的宋国,历任君主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既有一展宏图的抱负,又有经世济民的能力,只可惜眼光不佳,在选贤与能一事上总是不尽如人意。但凡被宋君青眼相加拜为上卿的,的确都是万里挑一的神俊,可这些人治国理政能力一流不假,培植党羽把持权势的本事也是别人拍马不及的。

就拿当朝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吕濮阳来说,这位当初宋君为了抵抗外戚日益扩大势力而破格提拔的无半点功名在身的干瘦商人,在没入朝为官时就养了三千门客,一步登天进入政界后也没有改掉一掷千金的“好习惯”,每年扔在人情往来红白喜事里的钱何止百万贯。

当时人们还笑话他,称之为史上买官最赔之人。可是仅仅十几年后的现在,再也没有人笑得出来——毫不起眼的吕濮阳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速度平步青云,成为宋国政坛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没有人敢说,在他火速升迁的背后,除了宋君的刻意培植,那些扔出去的能填满整个王宫莲池的银两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吕濮阳是个商人,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钱掏出去,不是买台阶的,是买人心的。他不阿谀逢迎,而是专门找百官心中最痒的那一点,哪怕拿成捆成箱的银钱砸下,他也要激起一丝细微的风去撩拨你。

谁家老母过世了?从都城到祖坟沿线都给你打点好了,绝对让老夫人走得清净舒坦!谁想在外面采野花却怕家里悍妇发现?城西有一座别院,大倒不大,金屋藏娇却是刚好!谁是外地来做京官吃不惯饭菜的?家乡厨子特产都给你送到家里,保准让你吃到妈妈的味道!

这些事,说出来都不大,而且都是旁人不容易注意到的点,吕濮阳却想到了,还悄无声息地做到了。很多事当事人甚至并不知道,可知情后没有一个不感动的。为什么?人家用心了啊!这么小的事,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怎么想得到、怎么做得出?就像你睡意朦胧之时人家突然递来一个枕头,事小则小矣,可是真让人心里舒坦啊!不像那些在你过寿升迁之时送来价值连城珠宝古玩却不到场的同僚,薪意到了心意却没到。

所以,他们回敬吕濮阳的,也从不是锦上之花,而是雪中之炭。

这就是吕濮阳会做人的地方,谁要是有了难事跑去找他,他绝对会伸手拉上一把,从不干落井下石这种没品丧良心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谁要是飞黄腾达了,围着绕着排队讨好巴结明恭贺实邀功的人里,却见不到吕濮阳的身影。

吕濮阳借出去的钱,从不主动往回要,过了期限不还,吕濮阳也不追究。但不是没有规矩,不还钱,你得亲自上门来说明白,吕濮阳只要点了头,欠条你是撕是烧他都不管了。

这么多年,肯拉下脸来去找吕濮阳空手要欠条的,就没有不成功的,但这些人中十之八九日后但凡手头宽裕一点都会第一时间把银子送回来,而剩下那些没还钱的,也再没来借过钱。

也不是没有借完钱就断了音信的,当初轰动全国的一个例子就是吕濮阳借了最信任的义子十万白银做生意,那个义子卷了钱就人间蒸发了,也没人见他做了什么生意,后来有人说在吴国见过一个很像那个义子的人,落拓得没了人样子,约莫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把戏没玩好,大手大脚地把钱都糟蹋光了。

有人问起过,吕濮阳只是笑笑,说,就那么点钱,能让我看清一个人算是很值了。不值的是那些人,就为了那么点钱,良心都不要了。

瞧瞧,这是什么气度!

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有人在私底下说,吕濮阳胸怀四海,是宰相的命。

谁不知道,宋国轻商,士农工商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能让吕濮阳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已经是践踏着无数士子心理防线的划时代之举了。在吕濮阳之后还会不会有商人跻身政界这种问题还在激烈辩驳之中的当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想都不要想!但他们就是这么说了,也不知道皮囊下藏着什么诡谲心思。

吕濮阳门客中有多嘴的,跟他提了一句,吕濮阳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哪里知道,在吕濮阳心中,宰相只是一个名称罢了。

他吕濮阳权势已极,圣眷犹隆,不是宰相,胜似宰相!

吕濮阳虽然会做人、会办事,在官场里无数人受惠于他,可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却没有几个。

一方面,怕让宋君认为他拉帮结伙,有不轨之心,另一方面,那些官员过于注重面子,实在不愿和出身商贾的吕濮阳在万众瞩目之下过往密切。

这也就导致,吕濮阳的儿子吕春秋,没有什么朋友。

家世差的,就算想和吕家公子搞好关系也搭不上桥,家世好的,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父亲严令不能去招惹吕春秋。所以吕春秋从小到大身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人,能成为朋友的,就更少了。

范邯郸,算一个,韩思邈,算一个。

范邯郸的老爹是宋国军界的二把手,一个直爽暴戾的胖子,满朝上下没几个能看得上的人,却对吕濮阳推崇备至,没事就把宝贝儿子往吕府塞,寻思让儿子跟着吕濮阳学学为人处世之道,日后接下自己戎马半生换来的家产也不至于太快败光。这也就直接促使了范邯郸和吕春秋这对欢喜冤家的诞生。

至于韩思邈,吕春秋真拿不准他认识自己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黎国的小王子游学到宋国后,因为一场棋局和吕春秋偶然相识,勾起了吕春秋的极大兴趣,便顺势派人摸了一下他的底细,结果大吃一惊。后来让吕濮阳知道了,韩思邈也就没能走出宋国,成为了无名有实的质子,被束缚在了宋国的疆土上。

算下来,也有近两年了。

这两年,韩思邈发现自己似乎被软禁了,无论怎样都走不出宋国后,也没有如何惊慌,反而随遇而安地住了下来,没事就跟范邯郸下下棋,和吕春秋旅旅游,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但毕竟,软禁就是软禁,哪怕吕濮阳允许他和黎国通信可以稍解乡愁,他还是回不去家。

所以,吕春秋心里总觉得有些愧疚——如果不是自己,韩思邈的人生绝不会变成这样。

为了弥补,吕春秋几乎是硬生生给吕濮阳又找了个儿子——韩思邈的衣食住行都必须和自己一样在最高的档次,家里的下人但凡敢对韩思邈不敬,不用别人下手,他自己就能拎条板凳上去教训。

可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够,总觉得差些什么,后来想明白了,还有父亲的那一份责任。韩思邈那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这两年来,韩思邈和他还是和朋友一样,感情愈发深厚,只是他的嘴里,从没有提及过吕濮阳。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吕春秋嘴角笑容逐渐扩大。

普洱,是在父亲把亲自炒制的普洱进献给宋君后,才成为国茶的。

…………

楚王最小的弟弟,唐公孔伯鸾下了朝就急急忙忙赶回府中。

思思要生了!

特意没有坐轿而是骑马回府,一路疾驰,总算没有耽误时辰。

刚走进内院,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孔伯鸾来不及擦去额角汗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屋门打开,接生婆满脸喜气地走出来,向着孔伯鸾行了一礼,刚想开口报喜,孔伯鸾却径直越过她走进了屋内。

丫环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大丫环之菡抱着刚产下的婴儿,拿锦被包了,正在给思思看。

孔伯鸾走过去坐在床边,却不看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言不发心疼地看着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的妻子,伸手轻柔替她擦去汗渍。

韩思思露出疲惫而满足的笑容:“你看看咱们的儿子。”

孔伯鸾这才回过头仔细打量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小家伙。

他脑袋很小,五官都皱皱巴巴地挤在一起。由于接生婆吩咐了刚生下来不能清洗,所以只草草擦了擦,脸上依稀还可看见血痕。

于是孔伯鸾皱眉道:“真丑。”

韩思思闻言俏眉一拧,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捶了他一拳,佯怒道:“像你吗?”

孔伯鸾就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无比坚定:“像。”

两个人就笑。

韩思思小脸惨白,笑着泛出了丝红色,却也牵动了痛处。孔伯鸾就心疼了,指着儿子的鼻尖就开始骂:“看看你把你娘折磨成啥样!你个小东西,我都舍不得让她这么受苦!”

小家伙就又开始哭。

韩思思又赏了他一拳,给了之菡一个眼色让她把孩子抱下去。

屋里的下人也都退了出去。

孔伯鸾满脸疼惜地看着韩思思,心中只恨自己这个丈夫无能,在妻子生产之时没能陪在身边,也不能替她承担这生产之苦。

韩思思疲惫地回看他,只是体力实在不支,很快昏睡过去。

孔伯鸾小心替她掖好被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看了一会儿,才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门一关上,孔伯鸾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娘的,生孩子这么辛苦,我再也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