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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色盲(3)

林白霜急口地分辩着,一面用右手在衣袋里掏摸那张会客单。“她也来看你么?那么,你是走错了会客室了!”

李蕙芳格格地笑着说。她将两手互挽。衬在后颈上,悠闲地旋转着身体,然后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盯住了林白霜,又加一句:

“请不要客气,先去找她一下吧。”

林白霜已经将会客单摸出来;仔细一看,分明写着“赵筠秋”,但是李蕙芳的笔迹。他料到是李蕙芳又在淘气了,微微一笑,就在李蕙芳对面坐下。

“告诉你实话吧。筠秋在月宫饭店等着,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摩托车在外边。赶快走吧!”

李蕙芳说得很认真,林白霜也不能不相信,虽然事情是太兀突可怪。他很想先晓得是什么事,但是李蕙芳已经站了起来,催他快走。

在路上,李蕙芳是破例的少说话。她缩在车角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地向四处瞧,很像有了什么大问题在心上。林白霜几次把谈话转到赵筠秋等候在月宫饭店有什么事的问题,都被李蕙芳一个微笑岔开了,林白霜孤疑地看着李蕙芳的圆面孔,红嘴唇,白手膊,忽然想起何教官的高论来,随即又被“在月宫什么事”这疑问吹断了。他想象着赵筠秋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或许是家庭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为什么又请了李蕙芳做中间人呢?他简直迷乱了,他猜不透。他机械地斜过眼去看李蕙芳。多么鲜艳的服装啊!银红色的旗袍,长仅及膝弯;鹅黄色的丝袜里饱涨着肉红色的肥腿;而在活泼的圆脸上是一顶雪白的上等草帽。哎!红的黄的白的!像有一个轮子在林白霜脑壳里滚动,他的眼睛忽然昏眊了,他看见李蕙芳从腰部折过来,成为一个球,带着三个颜色喘着气。

林白霜举起手来在眼皮上用力揉着,幻像没有了,却见李蕙芳抿着嘴笑。忽然她的身体摇侧过来,一条肥白的手臂就按在林白霜肩头了。一种熟悉的香气就灌满了林白霜的头脑。

这个时候,车身突然一停;林白霜惊觉似地望外看,正当车窗外有一对美丽的装玻璃的大门像是往后倒退一般晃了一下.就立住了,李蕙芳已经把车门推开,将她的肥身体往外挤。

林白霜跟着下了车,又跟着上了二楼,跟着进了一间餐室。他向空荡荡的四壁瞥了一眼,轻声地似乎对自己说:

“原来赵筠秋还没来呢!”

“你如果要她来,不妨写个请客条去试试看。”

李蕙芳这一句淡淡的话,将林白霜怔住了。他看着她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觉得这位娇憨女郎做的事太不可测。

“再对你老实说吧。今天是我请客。本来约筠秋来的,可是她知道有你在,便推托身子不好,无论如何不肯来了。是什么道理,大概你心里明白。——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就叫菜吧。”

李蕙芳接着很快地说,就像一阵急雨打在林白霜脸上。

林白霜觉得背脊上冰冷了。他勉强笑了一笑,随随便便向李蕙芳递到他面前的菜单看了一眼,很不自然地说:

“就是公司菜吧。酒是长久不喝了,因为身体不好。”

他很想问为什么有了他在座,赵筠秋就不肯来;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开罪了赵筠秋;但是再思的结果,便决定不问了。他勉强镇定着,搜索出一些话来和眼前的女主人酬答。

在还算活泼的对话中,把一顿饭吃完。最后是咖啡上来了

因为喝了两杯香槟,李惠芳的脸上微现红光,很有劲地谈着她自己家里的事。她又提起要做船长的话儿。她看定了林白霜的面孔说:

“虽然女子也可以做官,我还是只想当船长。文明国的官,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听后台老板的指挥。美国的大总统也不过是几个大银行家的公用傀儡——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做傀儡,我要做傀儡的牵线人。”

“然而在中国,官还是有无上威权的呢!”

林白霜啜着咖啡,慢慢地加进了一个插句。

“然而在中国,官快要没有无上威权的呢!”

李蕙芳学了林白霜的语调憨笑着说。她抑起了面孔,把后颈枕着坐椅靠背的上端,这就把胸部的曲线拉平了几许,可是两粒钮子一样的东西却在银红色的薄绸底下高了出来。

“你就拿得那么稳?”

林白霜软软地反驳着,很异样地把头一偏;这是他表示温情的抗议时常有的姿势。

“你就那么地拿不稳?”

李蕙芳又学着林白霜的口吻,格格地笑了。突然一个摇晃,身体失了平衡,她的肩膀一歪,便从椅子里磕下来,几乎撞在林白霜身上,同时那一股惹人的香味直钻进林白霜的鼻子,把他的血都冲到面部。强烈的冲动迷住了他,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搀住了李蕙芳的臂膊。李蕙芳一笑,很自然地从林白霜的手掌中滑出那条被握着的小臂来,便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忽然静默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话。

林白霜觉得手指上还留着滑腻的感觉,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在初进这间餐室的时候,他对于这位有点骄蹇放浪的女郎,尚存着“不敢亲近”的意思,现在却不然了;他完全迷住了,说得确实些,他是完全被抓住了。这一种“被抓住”的感觉,他在游吴淞那天送李蕙芳回家的汽车中曾经有过片刻的经验,以后他们俩接近的时候,亦常常触发,然而每次他都能安然出险;现在则他不能脱逃,无法脱逃,且亦不愿脱逃。

他贪婪地看着李蕙芳的白手臂,丰满的胸脯,猩红的小嘴唇,肥硕的腿。

“你知道筠秋近来的事么?”

李蕙芳似有所感地轻声地打破了粉霞样的沉寂。

林白霜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了

“何必骗我呢?你是一定知道得很明白?”

李蕙芳娇声说,她的眼睛很慢的动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当真完全不知道。两星期来,没有通过信,也没有见过面。”

这样急忙的自白,使得李蕙芳笑起来了。她忽然转了口:

“那么,你还是不闻不问为妙,永远不知道更好!”

林白霜张大了嘴,无从回答。这一句突兀的话将他拔出了迷惘陶醉的云雾,回到清醒的他了,一种富有强烈的粘着性的挂念的心情逼迫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毫无瞻顾地盯住了说:

“如果你觉得告诉了我是和赵筠秋无碍,还是请你直说吧!”

李蕙芳似乎很出惊。她对林白霜看了好一刻工夫,方才淡淡地说:

“事体呢,你是一定知道的。不过既然你要听,我就说一遍吧。筠秋定了亲了。是一个军官。当然这有作用,至少也是‘纳交权门’的一种手段。旧官僚想要再上台,简直是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的!”

“筠秋的意思怎样?”

林白霜睁大了眼睛迫切地追问。

“自然说不上愿意,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你想,有什么办法?”

李蕙芳还是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回答。林白霜只吁了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空间。他这种干着急的神气,似乎颇使李蕙芳起了不忍之心,虽然同时亦不免微有妒意。她笑一笑,轻轻地又接着说:

“现在她想有消极抵抗手段。她说是终身不嫁,她已经对她父亲宣言:“宁死,终身不嫁。”她现在是天天说抱独身主义;她连男朋友都断绝了往来了。难道你完全不知道?”

林白霜再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他压扁了。只有一句话在他心里乱转:“因此她长久不理我么?她因此长久不理我呀!”

“真不料赵筠秋是这样的懦弱!”

李蕙芳慨叹似的说。

“当真没有第二条出路么?她可以——反抗!”

林白霜突然振作起来,但不知道是太激昂的缘故呢抑是为了悲哀,他说这话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

“我也这样说过。但是她不肯听。她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如果反抗出来却仍旧是遇人不淑,那就更糟。她不肯落人话柄,受人非笑。男子都靠不住。林先生,你是她的旧交,你总该明白这句话有什么背景吧!”

李蕙芳向林白霜睃了一眼,嘴角边偷上一个疑问的浅笑。

那天游了吴淞回去时在汽车中李蕙芳探询赵筠秋在武汉时有无浪漫历史的往事,倏又浮上林白霜的记忆了,他觉得像有一块冰,塞在胸中,骤然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在悲哀的的迷惘中,林白霜似乎听得李蕙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今天我的任务是完了。”

又是一句奇突的话。这也像一支尖针在林白霜的意识上猛刺一下。他慌慌张张抬起头来,看着李蕙芳的面孔,似乎说:“我不懂你这句话。”

李蕙芳笑一笑,伸手去按壁上的电铃钮,加着说:

“不是么?刚才我对你说,我是奉迎你的专使,我想我向来的作用亦不过是你们中间的一个陪客,免得赵府上的姨太太滥造些谣言来中伤筠秋罢了。但是现在是什么都完了。所以我的任务也是从此完了。”

她又笑一笑,便从手提袋内取出钱来预备付帐。

“只是你自以为是陪客——。”

林白霜惴惴不安地吐露出这样的半句话,就被进来的茶房打断了。李蕙芳十分不相信似的对他望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取茶房手里的帐单。

傍晚时分,天空密布着浓云,闪电像毒蛇吐舌似的时时划破了长空的阴霾。林白霜呆坐在外滩公园靠浦江边的一株榆树下。在他眼前,展布着黄浦的浊浪;在他头上,树叶索索地作声像是鬼爬;在他心里,沸腾着一种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感想。

他这样坐着,至少也有半点钟了;但在此时的他,半点钟只等于一刹那。从今天一天内所遇到的小小的波折,他想到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变幻,又想到了将来数十年内大概会发生的变化。他失望,他又看见希望的微光在面前闪耀。

“这一边大概是绝望了。虽然她呼吸过现代的思潮,有些反抗的精神,但是一旦事急,她却仍旧用了古老的旧方法一不嫁。明明有一条路摆在那里,然而又怕出了冷酷的囚笼却坠入龌龊的市场,她怕自己找的那一个也还是不淑,她的无谓的傲气不肯使自己的奋半反抗的结果回过来又落人讥笑。这结果是只有一动不动的终身不嫁了!”

想到这里,林白霜忽然觉得赵筠秋可恨;恨她的思想不彻底,恨她的心气太高傲,恨她的顾虑太周到,恨她的把世上男子都看成坏人,恨她的屡经风浪只造成了多疑而畏葸的消极的品性。

然而,恨以外,又似乎掺杂些别样气味的情绪。他仿佛跌入一个深黑的土坑,感到了腐朽的窒息样的昏迷。他的心只是愈来愈重地下沉。他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他活埋在土里。

蓦地一片飙风吹出了悲壮的笳声,闪电就像个大天幕似的往下一落,照得四处通明;跟着就是豁刺刺地一个响雷。粗大的雨点打在树叶子上,错落地可以数得清。林白霜并没动.他只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扫视。无名的怅惘逃走了,新精神在他的血管里蠢动。

“丢开这边,努力进行那一边吧!这是自然的选择呢!”

他火刺刺地想;于是许多能够提神的好名词,活泼,胆大,乐观,刚毅,便同时涌上来了。树上的雨声现在是愈来愈密了林白霜的冥想的机械也开足了马力走。他把一切希望,一切快乐,一切幸福,都预许给自己。然而,克勒一他的太走快了的冥想忽然触了礁。今天午餐后和李蕙芳分时的一件小事揉进了他的乐观的眼,使他陡然觉得前途又朦胧了。李蕙芳那句令人不可捉摸的话很刺耳地又在那里响了:

“这就是我做中间人的酬劳吧!”

这一句话是在林白霜将早晨写好而未寄的复信递给李蕙芳并且开销了汽车费的时候从李蕙芳的微笑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所以林自霜不很明白究竟是指复信呢抑是指汽车费;他只觉得这句话就好像是一道壕沟,将他和李蕙芳隔开了。本来想约她再到处去逛逛的意思,也因此缩住,他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后来顺步到了外滩公园;他的惘然深思的神情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他不得不从热闹的喷水池边逃避到这株僻静的榆树下。

现在他悲哀地感到两边都无望了。他理想中的“绿色小岛”,虽然曾在黑浪中涌现出来,但一个既已被罡风吹沉。另一个却像“海上三神山”,只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闪电尚时一照耀,然而很温和的,像是微笑。在这些间续的探海灯光似的一瞥中,林白霜的迷惘的眼前便呈现了一段渐转淡蓝色的长空和簸荡在波浪上的几个小划子。那边音乐亭中又奏起进行曲来了。喇叭吹出嘹亮的音符一个个飞来撞着林白霜的耳膜。这幽丽的环境的魅力渐渐地将林白霜僵化为无情绪无感想。他本能地接收所有一切的遇目成色入耳成声的印象。他变为看的机械,听的机械了。

一对西洋男女挽臂款步从榆树后转过来。大约是不提防树根上还有人蹲着,那个女的,忽然惊叫起来,倒退了一步。但当认明白不过是一位黄皮肤的青年时,这一对儿相视而笑,很轻蔑地向林白霜瞥了一眼,又款款地去了。林白霜从“禅定”似的情况中跳醒来,全意识接下这个无声的侮辱,便从眉梢热到耳根,一句烂熟的话在他心里响:

“打倒帝国主义!”

于是满腔的愁怨,同时迸发,都集注在这个该诅咒的名词上去了。林白霜猛然跳起来,逃一般地走出了公园;心里想:

“恋爱,恋爱!你只是浮生一日闲中休憩的小岛,不是人生的大目标!小岛,小岛!从今后,我不再费时失业地苦苦找了。如果有碰到手头的,我就抓;待情热过去了时,我就丢吧。一切精神,一切时间,我将用在打倒——”

他踌躇满志地举起眼来四望,看见自己正站在公园外的十字街头。右边是什么外国银行的“冲霄”式的近代建筑,铁的门和铁的窗隔嵌在花冈石的厚壁中,宛然像是中世纪封建诸侯的堡垒。林白霜忿忿地看着这巨灵的怪物,看到它内部的神坛似的金库,mammon高高地坐着,无数的人跪在脚边。突然李蕙芳常说的那些夸大的话,又闯进林白霜的记忆。他不知不觉点一下头,嘴角的皮放松了。他恍惚又嗅到了迷神的甜香。他又看见代替了mammon颠倒众生的,却就是李蕙芳。

把牙齿咬着嘴唇,下死劲撩开了这嘲笑自己的杂念,他转过脸去了。那边有的是工事中的建筑;一架用汽力的小引擎正在刮刮地叫,烟囱中飞出一队一队的火星,像是些自由而活泼的新理想。林白霜暂时惘然注视着,忽然把头一摇,本能地让开一辆向他身边驶来的汽车,就大踏步直向南京路去。

回到校里后,林白霜感得异常的无聊。他在自己房里团团地转,坐着,踱着,都觉得不好,似乎满房里生着棘棘,逼迫他向外跑。

他走进了何教官的房间,想要用随便乱谈的方法来驱走那无名的忧忧。他颓唐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正在换衣服的何教官问道:

“今晚上要到南京去吧?”

猫脸的朋友点头。他按上了喉间的一个扣子,从书桌上的乱纸堆中捡出一张纸来给林白霜,便又弯着腰穿皮靴。

这是一张油印的传单,字迹非常模糊;林白霜随便地瞥了一眼,只看见许多分行写的长短句,很像是新式的白话诗,但每句都冠以二字:“打倒!”

“他妈的,打倒!什么都要打倒,什么也不曾打倒!”

猫脸朋友抬起头来气咻咻地说,脸色很难看。发牢骚是何教官的日常功课,所以林白霜也不以为奇,只应酬着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五六年前,人家还在花呀月呀做象牙塔里的梦,老子就干革命;到现在,反该他们是天字第一号的革命家了。哼,将来再看,到底谁是投机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