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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色盲(4)

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声色俱厉,似乎敌人就在眼前。林白霜诧愕地看着他的朋友的猫儿脸,想不出适当的酬答的话语。他同情于何教官的牢骚,可是也觉得这些话从何教官嘴里出来,末免是无的放矢。

“干我屁事?可不是!我就是看不过。自然没骂到我头上,可是我看不惯那种丑相。人人有出风头的自由,我不反对他们想出风头;但是只想先打倒了长人,好让他们矮子露脸,这就叫旁观者看了心里作呕!老林,你说我这生气该不该?”

何教官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睛望着林白霜,似乎等候他评判“该不该生气。”

“这也是中国文人祖传的法门。以前童生赴考,不是常有攻讦别人冒籍之类的把戏么?不过现在用的是更冠冕的大帽子罢了。”

林白霜带几分感慨的调子,一面说,一面拿起那张油印的纸片再看了一眼。可是他的心却被一些别的事情绊住。他原是为了纳闷,才来找这位猫脸朋友排解的;他盼望刺激强烈的快语把他心灵上的阴霾驱走,他盼望再听听就像今天上午谈过的那样使人战栗然而又使人异常畅快的关于恋爱的议论。

他看见猫脸朋友没有回话,却匆忙地将一些讲义纳进皮包里,便忍不住轻轻地逗一句:

“在南京该有什么恋爱行动吧?”

何教官像是吃了一惊;正忙着乱抓纸片的一双手突然停止了。他的圆眼睛的棱光注在林白霜的略带严肃意味的脸上,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笑了起来回答:

“那是因为有功课,每星期总得去一次的呢!”

顺手抓起一叠纸来翻着,他又接下去说:

“请你不要再说什么恋爱吧!哪里有所谓恋爱,只是游戏。我不讳言,我只是游戏。老林,你将来总会明白,我这句话不是哄你的。”

“我不信竟有和你主张相同的对手。”

“然而你却不能不信竟还有许多和我手段相同的对手。”

林白霜惊讶地喊出一声:“哦。”这是个表示不甚理解而等待解释的音符。

“这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为游戏而游戏的对手,但已有为了别的目的而愿意和我游戏的对手。例如娼妓!”

何教官说着哈哈地笑了。

“嫖妓总不能不说是例外。”

林白霜轻声说,一种由习惯而来的嫌恶的情绪,在他心里漾动。

“好,你又要说例外了。但是我刚才也只说‘例如’呢!你应该认这个‘例’字中间包括着许多虽然不是为了游戏丽游戏,但在事实上却满足了人们的游戏欲望的女子。只有崇拜恋爱教的信徒才闭了眼睛不肯相信。”

“那不是和你的尊重女子人格的主张相抵触了么?”

何教官将包挟在腋下,耸了耸肩膀,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很傲慢地回答:

“我不曾说女子人格的升高或降落是关联着那小小方寸之地的禁闭或解放!而况我并没打算强迫别人来和我游戏,正像别人不能强迫我不和她游戏!”

这最后的半句话在林白霜心上印了一个冰冷的痕迹。他怀疑地望着他的朋友的怪面孔,搜索着怎样驳难的话。可是何教官已经走到房门边了。

“那么你总也有求之不得的痛苦?”

跟着也到了房门边,林白霜抢先似的再问

“如果还有痛苦的话,就不是游戏。因为没有闲工夫闲心情来挨受这些无意义的痛苦所以才去游戏!游戏吧!游戏吧!游戏万岁!”

何教官高声说,旋转身来对林白霜行了告别的敬礼,便匆忙地走了。剩下林白霜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中。他恍惚看见一队女子从黑暗的壁角里走出来,拿着各色各样的旗帜,纷乱地摇动,但当愈来愈近时,却又没有了人形,只是彩云似的一个旗阵,而这又化为斑驳的不辨五色的一团,滚滚地向前来,将他整个儿吞进。

“咄!”

林白霜惊喊着,踉跄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一歪身就摔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上半身伏在桌上,紧紧地抱住了乱堆在桌面的一些国际政治经济的书。

第二天早上林白霜睡醒时,太阳光已经在满房里跳舞。夜来失眠,兼又多梦,此时他觉得很昏昏。片断的思想,生根似的在脑里打滚,更增加了几分沉重的恶味。昨夜也为这些无赖的纠缠不清的感想所苦。用了绝大的努力,自己又百般譬说,再辅以何教官的辛辣尖刻的教义,他仅能在倦极以后朦胧入睡,然而现在,现在,这些不受欢迎的杂念,却又像睡醒了的蚊子似的赶清早又来扰动他的安宁。

他懒懒地举起手来揉着倦眼,似乎要抹去那些铅样的腻烦的感念,同时挣扎着把思想的方向转换过来:

“明明知道已经是徒自烦恼,为什么还不能摆脱?难道我竟是这样的意志薄弱!难道平生的学业只是骗人的糟粕,自己曾没分毫的受用么?事业!恋爱!我为什么不能采取了猫教官恋爱观?为什么既已不将女性视为玩具,却又认她们是神?为什么不能看待她们是和自己同样的血肉做成的人呀!”

很惭愧似的淡淡一笑,林白霜想起自己站在女性跟前时那种腼腆恭恪的神情了。不敢冒昧,不好意思冒昧:这是他和可爱的女子相对时常常感得的本能上的拘束,现在他体认到大概就是这个“太温雅”使他的恋爱失败。为什么不学何教官的直捷了当的手段!

新的刺激,在他的胀热的头脑里开始发酵了。冥想的机械加速度运转,他觉得李蕙芳那边并未完全无望,他应该以革命的手段去一试;他郑重的对自己说:

“事为是事业,恋爱是恋爱,做事业应该有粘住了不放的韧力,做恋爱只该依照猫脸朋友的见解:碰到女子想爱,就直捷地去爱她;爱不到时就此丢开;丢不开,放不下,徒然妨碍了做事业的精神和时间,不如不恋爱!”

他蹶然跳起来,匆忙地穿衣服,心里更匆忙地盘算如何对李蕙芳表示赤裸裸的意见;写一封信呢,还是面谈?他立即决定写一封信去。他要恳切地说明,一向并没将她当作“中间人”或是“附属物”,他必得要求她给一个明了的最后的答复。

这突发的兴奋支持他十多分钟以后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正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又瓦解了。一个本能的拘束的尖角又在他的兴奋的网上冒出头来。而且固执地愈涨愈大。不可理解的矜持的心情掣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写出半个字来。并且他又觉得李蕙芳的太不可捉摸的举动和骄蹇的性格有些可怕。

“那么,她是到底不可爱了,那么,再不要想她,再不要庸人自扰吧!”

林白霜忿怒地命令着自己。但另一个更内在的自己却是十分顽劣地不肯接受。他撩开自来水笔,信纸扯得粉碎,眼望着空间发呆。

他惘惘然向房外走,但刚到了门边时,猛一想何教官尚在南京,便又懊丧地缩住了脚。他悲哀地感到眼前的愁城是无法逃出了,唯一的遣愁的烈酒——何教官,不幸也不在于是抱了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将自己掷在床上。

暂时毫无思虑,只有晕眩的苦闷。然而睡意亦慢慢地爬上他的眉眼,湿热的南风拂他的头发,又带来了都市的骚动的气息。

林白霜渐渐安静下来了。烦恼的刺粒都被南风吹平,只剩下一个浑朴的本体,尚硬邦邦地梗在他心中。“为什么我不能像猫兄那样地把恋爱看作仅仅生理方面的动作?”林白霜半意识地敲剥这个谜一样的坚核。他想起了那天何教官侃侃而谈的恋爱上的新写实主义,蓦地一道光在他心灵上闪过。学理发生作用了。他陡然认出来,是有一个更深藏的基本的东西那里拨动他的恋爱的指针,使他不能够有何教官的观念,虽然已经承认何教官的主张或者是更好些。

他觉得床在他身下摇晃,房里的简单的家具都一起一伏地像在波浪中簸荡。他本能地举起手来揉眼睛。一切复归于静寂了。只是他的心怔忡着,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彷徨摇动,像一个钟摆。而且他又感到,正是这颗心的撞击,使他全身的血液骚扰不宁,使他的神经混乱,使他的眼睛昏眊。

一连串“心的钟摆”赫然挂在空间了。当头最大最显明的一颗还是热腾腾地在发散蒸气,以次渐小渐模糊,终至于最后的不辨动定的一个。

“从什么时候起,我徘徊于两大巨浪之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