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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色盲(5)

白霜苦闷地追想。往事的网,纠缠着不快乐的记忆,一切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然而现在的彷徨不定,他却明显地感得。为什么?他自己不很明白。他知道像他那样的心情,在目前是普遍的现象;他也曾搜求这所以然的原因,他曾经以为这是臬兀迷离的时局所造成,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很对了。有一句批评的话曾使他相当地承认:“因为你的根性是如此!”但何以会有这样的根性呢?林白霜又陷入于迷惑的深坑。

他奋然从床上跳起来,似乎决心要自求振拔。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心里想:“反省虽然不可少,但尽管躲在家里空想,也是不行的吧?”将眼光在书桌上掠了一转,他机械地戴上帽子,就跑出去了。

信步走着,林白霜用郑重的眼光观察街头的纷攘;他想要再在重新估定一切中找得了稳定自己的心的法门。

天空没有半点云,也没有风,五月的骄阳当头罩着,就像一把火伞。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林白霜也不觉得饿。他凸出了眼睛,伸长了颈子,神经质似的踱着,汗粒从额上和颈间慢慢地渗出来。

忽然冲破了街上的喧闹,有隐约的然而雄壮的呜呜的汽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这在全身注意着的林白霜就比霹雳还响些了。他蓦地心跳起来,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本能地仰头四望。只是晴碧的五月天。然而在他的兴奋的心眼前,却耸立着大大小小许多烟囱,在太阳光中幻成了赭色。林白霜松了一口气,再往前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他看见街头往来的人都是红喷喷地涨溢着从深处出来的力。他的思想更飞得远远:

“地底下的孽火现在是愈活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干了那陷人的黑浪的吧!这是历史的必然。看不见这个必然的人,终究要成为落伍者。挣扎着向逆流游泳的人,毕竟要化作灰烬!时代的前进的轮子,是只有愈转愈快地直赴终极,是决不会半途停止的。”

这样想着,林白霜觉得自己胸膛里重甸甸的,似乎那颗心已经转化为铅质,暂时不晃动了。坚决的光,也从他眼中射出来。然而这都是不久长的。当他忽然惊觉似的向左右顾望,发见他自己正站在洋楼对峙的所谓“银行街”的时候,他又像感了疟疾一般打起冷战来了。他觉得银的白光从四而逼过来,将他冰冻。他又看见一切往来的人的脸已经不是红喷喷的而是银的白霜罩满着。人们像影子像鬼似的匆匆忙忙赶着走,仿佛就是冥国。冷酷和阴惨,直浸透了林白霜的躯壳。他转身逃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狭隘的路旁排列着小杂货铺和小饭店,似乎都是些熟识的和善的面孔和更熟悉的景物。它们的微温的黄光使得林白霜感受了几分得救的愉快。现在紧张的网在他心上撤去了。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赏鉴什么似地踱着。两三个人站在街旁很闲暇地交换着拖沓而冗长的对话。杂货铺老板靠在柜台前嗑瓜子,小饭店里的锅子发出睡梦一般的喘喘的细声。弛缓的,微温的,半睡的,黄梅节的天气似的!

林白霜拖着两腿慢慢地走,还不到十分钟,一种腻性的沉闷便又浙渐地堆压在他心头,直使他窒息。一对咬着耳朵细语的人儿,恰好挡在他面前。他带几分恶意的不耐烦撞地过去。那一对人儿分开了,但只向林白霜看了一眼,便又头碰头地继续他们的刺刺不休的私谈。一股无理由的怒气忽然冲到林白霜鼻尖。他很想大喊几声,打破这黄色的沉闷。他突然立定了,抬起左肢来向一条蹀到他脚边的小狗猛踢了一下,便快步走出那小巷,飞跑着追上一辆电车跳了上去。

电车里是照常的拥挤。林白霜站在车门口往里望,只看见一大堆震动着的红的黄的白的脸。随即又混成杂色的一团,像极大的一方调色板。而这,又飞过来冲击林白霜的脑门,痛得像要炸裂。

卖票人伸过手来的时候,林白霜这才意识到是在电车上。他踌躇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车上的人,都有一个目标,只他是没有的!他本能地买了一张票,继续他的悲哀的思索。但在电车停了时,许多人纷纷下去,他亦惘惘然跟着走到马路上。

是什么路,有什么景象,林白霜完全理会不到,紧箍在他眼眶里的,还是那闪闪的震动的三色。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什么颜色,但是他很憎恶人们瞥向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拣人少的地方乱闯。

沿着水门汀的行人道,他急忙地走;他也转了好些弯,越过了一二条街,然后,看见自己站在一片广场的前面。那正是有名的跑马厅了。

时候是过午一刻光景,太阳的热力正强,风的影踪也没有。林白霜觉得肚子里发空,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汗也已经将他的衬衫湿透。他呆立了一二分钟,便懒懒地跨上一辆人力车。

暂时毫无思虑,他注视着车轮的匀整的转动。路上刚洒过水,车轮在地面印出两道线,随后到了干燥的街道。车轮的印痕便愈曳愈淡,终至于消失。

“我的生活的经历不过如此而已——或许还不及”

林白霜慨然默念,空虚的悲哀又重压在他的心上了。他觉得。以他那样的藐躬,负起生活的重担,实在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个人的利益要追求,而且又没有群众的利益待我去追求,我艰辛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痛心地想,自杀的影子陡然在他脑中一闪。他机械地抬起眼来,向左边看看,又向右看看。还不是照旧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脸?然而都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人人都是饱享着生活的意味。人人都是紧抱着生活的目的,只有他是生活中的放逐者,感不到意味,也没有目的。

“人人是有个人的或群的利益在追求着,虽然他们的面目是怎样的不同!”

林白霜很艳羡似的继续想。骤然他的思想转了个弯,前面展开一条大路来。他觉得应该放一些利益在他的生活的负担中,应该“有所为”而生活。而“有所为”便该是一个重的垂子,可以镇定心的摇惑不安!

热血升到他头部,他的脸色变红了。

这样在精神上武装了,林白霜对于自己的恋爱事件也决定了新的处理方法。他承认从前的想用恋爱来解脱自己思想上的彷徨苦闷,实是一种空想。恋爱只是恋爱。只是两性间肉的快乐。他想来不恋爱很为难,既有事于恋爱,便不能不准备着失恋,然而又不愿有失恋的痛苦,那就只有接收了何教官的恋爱观。

抱着这个决定,他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就跑到自己房里。他准备着看一看恋爱失败的明白的答复。但是当他换去了汗湿的衣服走近书桌前的时候,却看见一封信端端正正插在吸墨纸版的皮套角里。这正是李蕙芳的来信。林白霜镇住心的微跳,拿起这封问题的信,很快地撕开了。他的目光被吸住在下列的几句话上面:

……筠秋的事,尚未全然恶化;前言特相戏耳。幸勿介意。有一些功课上的事,还要请教;明天有暇否?

……

林白霜慢慢地将这信纸折叠成为小方块,拈在手指上轻轻地颠着,似乎估量它的轻重;然后藐然一笑,随手撩在字纸簏中,他的沉吟的眼前,浮现出李蕙芳的狡猾的捉弄人的圆面孔,但是像一股轻烟,刹那间也就消散了。

“不问如何,我行我的决定吧!”

刚把身体移开了书桌,林白霜脑膜上突浮出这样一个感念。他随即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简短的回信。直捷了当问李蕙芳肯不肯和他到杭州去游玩这么十天八天。

于是轻松地呼了一口气,林白霜走到窗前,怡然眺望傍晚的天空。李蕙芳将有怎样的答复,他并没放在心上。他并且已经在盘算如何用同样赤裸裸的态度去向赵筠秋试探。两者的均将失败,他是预料得到的;但也将鼓起勇气来承受那失败,他将没有懊丧,也没有悲哀。

斜阳的光辉将天空的几片灰白云朵都染成了红色。晚风也开始扇动了,林白霜很潇洒地倚在窗栏上,骋目于广大的空间。在落日的辉煌的映照下,他看见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赤色,正和他的兴奋而坚定的情绪很适合。愉快的想象的泡沫,从他全身的血液泛出来,直到把他深浸着。

他轻轻地揉一下眼皮,回过脸来看房里。那边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反射出鲜血一般的光彩,将满房的陈设都洒满了绯红的斑点。

“哈,这——即使不过是色盲,但已经和我从前的色盲不同了;况且,一个颜色的色盲总比三个颜色的色盲要好了许多吧!”

林白霜这样想。一个安详的微笑缀上了他的嘴角。

作于1929年3月3日

发表于《东方杂志》第二十六卷

第六号、第七号

1929年3月、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