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说着,就拿一只大碗来盛“凉粉”。他不用那小小的竹弓儿在糖堆上刮,却用一个小调羹到另一个糖碗里去舀。加到第三调羹的时候,阿虎觑着老六伯转过脸去和张四嫂攀谈,就把那小调羹再在碗面上轻轻一掠,舀些糖回来,这一番手脚,又快,又自然,但是张四嫂在柜台那边已经瞥眼看见,就噗嗤地笑了。
老六伯好像也有点觉得。接碗去喝了一口,咂着舌头,慢慢地问道:
“阿虎!你的糖是哪里定做的?”
“不要讲笑话。糖,哪里去定去?”
“怎么不甜呢!”
“哈,哈,哈,老六伯,你的舌头真厉害!”阿虎脸上红了一下,却又踅到老六伯跟前轻声说:“糖是真正东洋白糖,搀上了点白米粉。倒是有的事。客人们坐下来都喊‘糖重些!’噢,‘重些!’多刮一下,讨客人们个欢喜。要用的纯搪,我卖了老婆也赔不了呢!哈哈,这是我们这一行生意里的过门呀,今天可拆穿了。”
老六伯和张家嫂都笑了。先前那位喝“凉粉”的也听得笑了起来。
老六伯原先是“外路人”,在这镇上的东岳庙前旷场上卖跌打损伤膏药,会几路花枪:现在他是水果店的老板,他的老婆却是镇上人,有名的“雌老虎”,三十多岁上招赘了这老六伯,几年一过,“雌老虎”的威风便煞倒了。人家都说是老六伯的拳头硬。
“老四不在家么?”
吞下了最后一口“凉粉”,老六伯看着张家嫂说。
张家嫂只摇了摇头,专心在纳手里的鞋底。鞋底太厚,针刺去韧得很,张家嫂咬紧牙关用力拔针,脸都涨红。
阿虎刚来收了碗去,就问道:
“你要找老四?是不是‘三缺一’,等他去拢场子?”
“哈哈,你真是赌精,阿虎!两天没叉了,大家有事体,明天夜里。本坊‘总管老爷会’要扮一出地戏。公派了我来提调,人还没找齐呢。我想叫老四来一个。”
老六伯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也慢了,好像心里正想着別的事,而这事又有些尴尬。
阿虎也像没有听明白,可也不再追问。什么“地戏”之类,他以为万万不及“抬阁”,——这是要用珠宝,用灯彩,还要用标致的“童男童女”,而“地戏”不过几个人穿了做戏的“行头”走走罢了,夹在“会”里无非硬凑一个名目,主事人们好借此多“写”几块钱“疏”。这是阿虎想起了就觉得不平的。然而回到了自己的“凉粉”摊边,揩抹着老六伯刚刚喝过的那只大碗时,阿虎又独自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哪!单出本坊,到底是谣言呀!有了地戏,还好意思单出本坊么?哦?”
“阿虎想赶夜市想痴了!”
柜台后面的张家嫂拔过了鞋底上最韧的一针,伸一个懒腰,很同情地说。
“啊啊!老四嫂,你想,七月过到了梢,八月就在眼前,我这行生意,顶多再做二十天,好,二十天就是二十天,可是什么营业得税付一季呢!四块半大洋!嘿嘿!不心焦的,就是这个!”
阿虎一边回答,一边放下了碗,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朝着张家嫂那边做个“乌龟爬”的手势。
老六伯也笑了笑,眼睛瞅着张家嫂那边,忽然大声叫道:
“喂!老阿嫂!同你商量,叫阿四去扮点戏,你答应么?”
“唷,唷,真希奇……”
但是老六伯不让张家嫂说下去,拍着手大笑,回头喊着阿虎说:
“阿虎,阿虎!你也听得了吧?哈哈,希奇希奇不希奇,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张家嫂答应了不怕张老四放赖。——老阿嫂,老实对你说,我同阿四商量过了,他吞吞吐吐答应不出来。这可好了,你先答应了,是不是?阿虎也听得。”
阿虎只是凑趣地笑着。
“啊哟!听听他这张嘴巴!胡说八道,名气都被你们说坏了!”
张家嫂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其实得意。却又替丈夫谦虚:
“只怕他扮来不内行吧!”
“哈哈哈!有什么内行不内行,不过拿了大刀在街上走走,到那时候,外行也成内行了。”
老六伯说着把眉毛一挺,又怪样地笑着。
“那么,总得你老六伯指点他,不要闹笑话。”
张家嫂又替丈夫饶上一句客气话;手里的鞋底却又咬住了那支针,她涨红了脸,用力拔,卜的一声那支针断了。她嘴里咕噜了一句,又将牙齿咬住了那针的断头,再用力拔。
老六伯望着张家嫂那边,紧闭着他的阔嘴,脸颊上的肌肉凸起了两道棱也像在替张家嫂用劲似的。可是他心里在用劲拔的,却是一句话;他想要说出来,又想不说,——虽然张家嫂迟早会知道,可是照理得当面告诉她。然而张家嫂牙齿里咬着那断针的下半段抬起头来了,看见了老六伯那样作怪的嘴脸了;老六伯摇了摇头,闷着气似的说:
“好了,老阿嫂,不用你关照。——啊啊,回头老四来,你叫他到我店里碰一个头。总得先练一练,可不是么?——放心!摆摆样罢了,叫做不可不防。尽管放心,闹不了乱子!”
这样闪闪烁烁的话语,全不是老六伯的本色,张家嫂也只随口应着。
“回头你要放他到我店里来的呵!”
末了又开玩笑似的叮嘱着,老六伯就走了。
朝西人家的屋脊上只剩着淡淡的一抹太阳光。蚊虫开始在张家嫂的凳子下嗡嗡地“开市”了。阿虎在那里结算本天的帐。回家的人们在街上走过,偶然也谈着什么“地戏”。有一群孩子“报马”似的跑过,打着唿哨,一连声喊道:
“明天夜里,地戏,地戏!真刀真枪!三十多个,真刀真枪!”
阿虎停止了数铜子的手,朝那些飞跑过的孩子们笑。
张家嫂也笑着走到柜台前,望着街西。
又是三五个人嘈嘈杂杂地谈着走近来了。可是中间没有张老四。
“他妈的,净做了九百钱的生意哪!”
阿虎把铜子托在手掌里叹气说。
“巴望你明天夜里出一笔大生意。”
张家嫂随口替阿虎“发利市”,可是猛然间她回想到刚才老六伯那些闪闪烁烁的话语真有点古怪了。而况那一群孩子跑过时又说什么“真刀真枪”。难道“总管会”里扮一出地戏要用“真刀真枪”,也算是体面么?
“恨死了?……氽浮尸的,吃过饭就出去,到这时光,还不回来!”——张家嫂自言自语地咒骂她的丈夫,心里愈想愈怕,愈怕愈恨,手里扎的那鞋底,却也愈来愈韧,张家嫂咬紧了牙齿,恨恨地一针一针扎过去,仿佛这鞋底就是她那“氽浮尸”的丈夫似的。
阿虎收好了“凉粉”摊子,仍旧把那九十个铜子托在手掌里,掂了一掂,轻轻叹一口气,便将这些铜子装进“板带”里,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
“张家嫂你报一个时辰来!”
张家嫂还没回答,那阿虎早已掉过头去,叫着一个过路人的名字道:
“喂,喂,和尚阿八!生意好么?明天赶夜会,还是我们两个老搭档,摆在鼎升酱园门前,——我们早点儿去,先占了场子,就不怕卖西瓜的麻子再来胡闹了。”
和尚阿八是卖“癞水豆腐”的,此时刚喝过几两烧酒,脸上红春春,披着衣襟,露出胸脯,连那胸口也有一搭是红春春的;他站住了,又退回几步,到阿虎面前,饧着一对红眼睛,哼哼地冷笑着说道:
“别做梦吧!赶夜市!打起来,真刀真枪,哪怕你会躲进壳里去,也捣你个稀烂!”
“咳,正经是正经,玩笑是玩笑。——”
“灰孙子才同你开玩笑啦!‘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是哪边的口气先不对呢,这边难道就瘪了下去?哈哈!谁又怕谁?一出地戏,三十来人,真刀真枪,要是当真打起来,唔——鼎升酱园门前倒是好一片战场!嗨!阿虎,你还去赶夜市呢!”
和尚阿八说着就笑了,又把右手一扬,涨粗了脖子,唱着“孤王酒醉桃花宫”,踉踉跄跄去了。街上人都朝这醉汉笑。
卜的一声,张家嫂的第二支扎鞋底针又断了;张家嫂赌气似的将鞋底往柜台肚里一丢,就跑出柜台来,一面走,一面恨恨地说:
“氽浮尸的!怎么还不来呢!——喂,阿虎弟!辛苦你照管一会儿。我到茶馆里去找阿金的爷去!听听和尚阿八的话呢!什么扮地戏,出打手罢哩!怪道老六伯嘴里吞吞吐吐的!——”
“哎,哎——看来明天的夜市又是一场空欢喜!”
阿虎好像没有听得张家嫂的嘱托,只管说他自己的话,左手三个指头插在“板带”里,弄响那些铜子。但当张家嫂走出店门,摇摇摆摆朝西去的时候,阿虎忽然想了什么起来似的,在后面喊道:
“马上要回来的呀!我还有事呢!”
夜色一点一点浓厚起来了。街西热闹去处那些店铺里一个一个亮出了灯火。左近的人家也都点上了没有玻璃罩的小小的火油灯。单只张家铺子里黑洞洞地蚊子在那里起哄。
阿虎靠在柜台前面,三个指头依然插在“板带”里摸着那九十个铜子,心里盘算怎样张罗那四块半钱的营业税。
“他妈的!大热天里,抬一个‘老爷’还不够,轿子肚里还要藏那些家伙,——都是老六伯的花头!”
“不过廿来支铁尺,怕什么呢!癞头元!不带也由你,打起来,你倒有地方躲呢!”
两个高大的汉子这么议论着从街上走过,他们都是派定了给“总管老爷”抬轿子的。阿虎机械地看着他们走了过去,还看见那“癞头元”伸手打了他同伴一下,怪鸟叫似的笑着,没在黑暗里去了。
阿虎挺了挺脖子,松一口大气,盘算定了似的,轻声儿对自己说:
“算了吧!‘船到桥门自会直’!忘八才去赶他妈妈的夜市!打碎了吃饭家伙可不是玩的!——咦,怎么张家嫂还没有回来呢?”
于是他慢慢地踅到街西头,离张家铺子约有十多间门面的地方站住了,伸长着头颈望着街西那热闹去处。望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地踅回来,可是出他意外,张家铺子里早点明了灯火,张家嫂青着脸,正在滔滔不绝地数说她的丈夫。见是阿虎来了,张家嫂就赶上来告诉道:
“阿虎,你听听!明天的夜会,到底有鬼呢!什么扮地戏,就是安心跟西区那伙杀胚打架的。三十多把真刀真枪,我也看见了,他们还有些家伙藏在菩萨轿子肚里,要打一个你死我活呢!他这死货,会去答应老六伯顶枪头,算什么?”
“哦!他妈的!忘八才去赶他妈的夜市!”
阿虎摇着头说,总没听清张家嫂后半段的话。
张老四坐在柜台里不作声,脸上喷红,醉的已有六分,满头的汗,就像水里拖起来似的。金官坐在他爸爸的下首,睁大了眼睛发怔。小阿珠在柜台里爬,抬起了头,看着阿虎,叫道:
“阿虎,阿虎!真刀真枪!菩萨肚子里也有!”
“哈哈!他妈的,真刀!磕过三个头呢,要是真动手,我老子要斫他妈的三刀!”那边张老四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又急转身去找茶壶。
“哼!人家绑住了手脚,等你去斫呢!”
张家嫂跳转身去,指着她丈夫的酒脸,恨恨地说。
张老四已经摸着那把瓦茶壶了,就捧起来遮住了脸,总不回答他老婆的责骂。
过一会儿,张老四松过一口气来似的在茶壶后边说:
“打不起来的。你就怕得什么似的。叫人家笑话!——哦哦,看光景不对,我也会溜的呀!”
张家嫂和阿虎听这么说,都忍不住笑了。
作于1934年1月7日
发表于《文学》第二卷第二号
1934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