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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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爱:渴望与回归的反叛——郑愁予《错误》及其他(2)

《泰坦尼克号》和《魂断蓝桥》就是典型的悲情类。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就明显贯穿了这个悲剧原理。在这出戏中,莎士比亚调动了观众的所有感情。这对青年,相亲相爱,但上帝就是不让他们在一起。上帝通过神甫之手惩罚了这对青年,让他们在错觉中香消玉殒:最相爱的人,却又最不能在一起。在这里,爱成了一种折磨,但作为人类的我们,却仍然乐此不疲。爱的伤害有时甚至大于扼杀。如果以爱的名义为这种折磨献出生命,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回归。当然,值得庆幸的是,莎士比亚并没有让我们完全绝望:这对青年恋人死后,两家的世仇彻底结束,代之而起的却是对爱的思索,对新爱的认同。在这里,爱情战胜了仇恨,爱情化解了恩怨。爱,是一切冷漠世界里最温暖最圣洁的希望火光。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是不朽的。

当爱成为一种悲剧,不用说,是错误的游走,或者不可避免的外界因素,比如战争、瘟疫。但在常态世界中,爱的悲剧如果已经成为必然,爱的当事人,就显得尤其凄苦。作为旁观者,我们除了感动或者感叹之外,简直爱莫能助。当诗人把这种情怀倾诉在诗歌中,我们阅读之后,就不仅仅只是感叹了。

当然,爱成为一种错误,除去外界因素,不外乎是情感错位。

一旦情感错位,爱就显得异常苦涩,甚至没有办法不绝望。这就是千古以来,那么多悲情诗人总是禁不住自己的泪水,要把血液和苦难铺叙在文字中的原因。

在诗人郑愁予《错误》这首诗中,诗人以特有的形象,展现了自己对爱的理解,以传统的意象拨动现代的心灵。诗之忽张忽合,乍起乍落的意象波动,展现出浪子诗人的意识变奏。

“我打江南走过”,一“打”一“走”,特殊的情愁、不羁的心怀,顿然展现。《错误》如此,《情妇》《客来小城》《赋别》《窗外的女奴》,以及《晨》《下午》莫不如此。浪子情怀的主题成了诗歌主旋律。从江南走过,看见了什么呢?诗人说,“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作者率先抬出要写之对象——容颜,而且是在季节里。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们都知道,“莲花”的意象有圣洁、清雅不群之意,“莲花”一开一落,说明季节、时光的轮回,一个青春女子的容颜,经得起几开几落呢?作者用一个“等”,说出了女子的被动,但更多的是无奈。容颜如花,心如莲,此生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莲花一年一年开落,容颜一年一年老去。诗人王昌龄在《闺怨》中写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把一个少妇思春,无可奈何的“怨”的形象全面展示了出来。红颜易老,青春几何,再漂亮的女子也是经不起时光折腾的。但在这里,除了“等”之外,毫无他法。诗人用了“莲花”这个意象,以开落暗示时光无情,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这女子还要等多久?她已经等了多久?她还要等下去吗?诗人暗藏机锋。紧接着: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闭。”诗人在此,用了好几个意象:东风(不来)、柳絮(不飞)、城(小小的、寂寞的)、街道(接近黄昏,青石铺面,凄清之意透满心扉,城是空城,街道无人,典型的黄昏迷离,心寒乍起)、跫音(不响)、春帷(不揭)、窗扉(紧掩)。这一系列的意象组合,紧紧扣住一个字:心。

心是城,心是街道,心是春帷,心是窗扉。而城是空城,街是空街,春帷不张,窗扉紧闭。这些意象,把一个女子因为等待而紧锁的内心刻画得一览无遗:希望、等待、沉闷、幽怨,最后把自己全然封闭。圣洁的容颜因为等待逐渐飘零,也因为漫长的等待失去生机。在此过程中,女子的等待遥遥无期:除了心里唯一的支撑——希望。在这一系列的意象组合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女性为了坚贞的爱,为了了无归期的盼望,断绝了自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心中那永恒的不灭的希望之火:爱。爱在这里,已经成了该女子生命中的唯一支撑,一旦失去,我们很难想象,这个女子还是否能健康活下去。可诗人写到这里,骤然收手。按照常理发展,女子应该是等有所值,女子的梦想应该成为现实,女子的付出应该有所回报。但是,诗人一反常态,在最后却如此写道:“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诗人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把这个巨大的空白又扔给了读者,而诗人自己,却躲在作品后面暗笑。

我们可以想见,一切都在死寂之时,突然出现“达达”的马蹄声,这静中之动,打破了所有的寂静,使寂静在动态中显得分外美丽,对心有所属的人来说。我们可以想见,女子此时的内心变化,那种兴奋与喜悦,那种难以遏制的激情,就在这马蹄声中全面爆发。心上人终于出现了,前面的春帷不揭,此时全揭;前面的窗扉紧闭,此时全张。打开一切能打开的,就成了该女子的唯一。作者在这里,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泻出来,把所有的残酷也倾泻出来。诗人没有写女子的具体表现,可在最后一句,什么也明白了,“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女子所有的美梦再一次被彻底击碎,女子专心的等待,结果却换来无限的失望:清脆的马蹄带来了美丽的梦想,可缓缓而去的背影却是一个不可更改的错误。美丽的错误在无意之间,捉弄了这个等待已久的女子,这种无意的伤害甚至比故意更可怕,正如我们无知的善良一样。女子以为来者是归人,但情景转瞬逆转,“我”不是归者,而是路人,与这个女子等待的一切毫无关系。这种逆转与杜甫的“画省香炉违伏枕”,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极其相似。在此,不言怨恨而怨恨自现,罪魁就是“达达”的马蹄,这个美丽的错误再一次使人受到伤害。

全诗九行,共九十四个字,却字字皆精,无一赘语,情景明朗,层次分明。大景到小景,一目了然:广阔的江南背景,跟着焦点移至小城,然后街道、春帷、窗扉,最后落在马蹄上,与马蹄同时出现的,是马蹄的声音,“渐黄昏,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满心希望,尽在无言之中,“我”却不肯留下来,“我”只是过客,然后镜头拉远:窗扉、春帷、街道、小城……再回到江南广袤的空间,与诗的开头形成了回环之势。这种表达,我们在柳宗元的《江雪》之中也能看出端倪来,先是“千山鸟飞绝”的大景,到最后“独钓寒江雪”的小景,而将诗情推向层层高潮。这种转向,也可以说是古典诗歌的一大特征。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落在最后的声音上,“达达”的马蹄,唤起无数美丽的幻想,又无情打破无数的美丽,这种表达,可以说是诗人无意的残酷,而这种残酷,却用声音的节奏来表现,那种对声音节奏的把握,让人赞叹。当然,这种方式的表达,在外国文学作品中也是很常见的,比如川端康成在《雪国》结尾处,岛村想到就要回到妻子身边了,但想到驹子,不禁开始观望起自己的寂寞来:

有如谛听在自己心里的雪花,岛村听着驹子碰撞在空虚的墙壁上那种近乎回声的余音……岛村依在雪季将临的火盆上,想着这次回东京以后,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再到这个温泉乡来了,忽然听到客店主人特别拿出来给他用的那只京城产的老铁壶里发出柔和的水沸声。铁壶上精巧地镶嵌着银饰的花鸟。水沸有双重声音,可以分得出远和近的。就好像比远处沸声还要稍远的那边,不停地响着一串小小的铃铛。岛村把耳朵凑过去聆听那串铃声。无意中他看到驹子一双小小的脚,踩着与铃声缓急相仿佛的碎步,从远远的,铃声响着不止的那边走来……这一系列意象,本来没有必然性,但经过作家这样一组合,就变成了格外有生命的东西,“自己心里的雪花”是无声的,但岛村谛听,听到的却是近乎回声的另一种声音,驹子碰在空虚的墙壁上发出的余音。老铁壶水沸声的更远处是一串风铃,岛村仔细谛听,却“看”到一双小小的脚配合着铃声向他走来。

岛村吃了一惊,心想,事到如今,不能不离开这儿了。

在西方,这类意象组合是很多的。荷马说,标枪在天上飞,如雪花飘舞,接着被“雪花”意象所指引,开始描写雪花飘落山涧、平原、溪流,那情状,那姿态,那雪花飘过的纯粹无声的美丽。我们读到这里,不得不展开联想了。

总之,情感的取舍来自于作者情感的深浅,特别是在爱情题材的把握中,郑愁予以这种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爱的理解。当我们在现实,或者梦想中,回首这片情感的天空,真正的爱都是永恒的,无论诗人作家怎样表达,也无论爱的本身是喜是悲。泰戈尔在《园丁集》里说:

手握着手,眼恋着眼,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心的记录。这是三月的明月之夜,空气里有凤仙花的芬芳,我的横笛抛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没有编成。你我的爱像歌曲一样单纯……他天天来了又走了,去吧,把我头上的花朵送去给他吧,我的朋友,假如他问赠花的人是谁,我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因为他来了又要走的。他坐在树下的地上,用繁花密叶给他敷设一个座位吧,我的朋友,他的眼神是忧郁的,他把忧郁带到我心中,他没有说出他的心事,他只是来了又走了。

当情感成为文字的依托,当爱开始在生命里涨潮,我们的生命因时光的走动,显得更加宁静吉祥,每到这时,情感与文字总是生命里最好的诠释:无论是回归,还是渴望,或者反叛。

附:

错 误郑愁予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