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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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贝多芬的天空——《命运》及其(2)

话虽如此,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投射到贝多芬这个个体身上,我们就会发现,生活中,或者生存中的贝多芬,是非常不幸的。他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从贝多芬四岁开始,磨难就降临,这个以酒为粮的父亲常常在外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家之后的唯一消遣,就是把贝多芬从床上拖起来,然后乘着酒兴,高高兴兴地,或者极端不高兴地,把贝多芬揍一顿。邻居常常在凌晨,听见小贝多芬凄凉委婉的哭声。之后,这个酒鬼父亲就把贝多芬扔在钢琴旁边,一边醉眼蒙眬,一边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地看着可怜的小贝多芬。贝多芬一边疼痛地哽咽,一边半睡半醒,无处可逃之际,只好在钢琴上敲打琴键,四岁的孩子就这样,像个沧桑满怀的老人,或者是一只受伤的驯鹿,与苍茫的时光和孤独的自我展开搏斗。别人的童年,常常都从幸福的回忆开始,贝多芬的童年,却常常以灵魂与肉体的摧残展开了交响乐的序曲。也许,英雄的出生与成长,常常有别于众生,不然,怎么能够称得上英雄。就这样,贝多芬在艰难的煎熬中,终于走出了梦魇般的童年。也许,英雄可以被扼杀,但是不能被打倒,这话放在贝多芬身上,是一种最有力的印证。贝多芬虽然在艰难中走出了童年,但不幸却像贝多芬的兄弟,只要有光芒的地方,就有不幸的身影。苦难,也紧随其后,就像贝多芬身上顽强生长的器官。十五岁,贝多芬就饱尝了人间的艰难,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贝多芬就一直惦记着要自杀。这个念头像痼疾一样,并一直伴随贝多芬的终生。

随着时光的远去,贝多芬始终在苦难的深渊里挣扎;年岁渐长,疾病就随着时间,像蛊虫一样,紧紧附在贝多芬身上。生活拮据,生命孤独,多次失恋,使贝多芬陷入生命中的绝望低谷。特别是在从波恩到维也纳之后,贝多芬就像一只丧家犬,居无定所,四处飘荡,生命就像空中漂浮的蒲公英。进入晚年之后,生存的每一分钟,对贝多芬来说,都是磨难。贝多芬经常彻夜咳嗽,常常难以入眠。以贝多芬自己的话说:“每天夜里,不到三点,我是不能入睡的。”胃和肝的剧烈疼痛,还有肺炎、黄疸病,以及肿胀的身躯,这些常使他卧床不起。最后是肝肿大、硬化。作为一般人,早就躺在病床上奄奄待毙,或者早就在医院里,诅咒光阴的黑暗,感叹自身的不幸,抱怨上帝的偏心。但贝多芬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居然坦然面对。而且,一方面与生理的残破自我搏斗,另一方面,以精神的飞翔自我搏斗,两者交织在一起,就成为了我们今天看得见、听得见的贝多芬,也成为了我们永远感动的贝多芬,更成为了人类天空里永恒的贝多芬。

我常常想,是什么动机支撑了贝多芬苦难而又伟大永恒的一生?是宗教,哲学,还是苦难?还是贝多芬本身英雄和神性兼而有之的内在气质?贝多芬的出现难道是神的旨意?在贝多芬的音乐面前,也许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苦难造就了英雄,磨难诞生了音乐。当年耶稣就是看见了人类的苦难,才挺身而出,以自我牺牲拯救人类的精神良知,指引人类的未来。今天,我们在贝多芬那里,只有感动,只有心灵的感动。但贝多芬的心灵理念究竟是什么,我们却不得而知。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了这样一段话,也许可以成为贝多芬内在理念的基本佐证。加谬说:“对自己(对人类)苦难处境的清醒认识,给西西弗斯带来了痛苦,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绝没有任何命运,是不能被藐视并战胜的。顶顶重要的是,不要对上帝有任何期待,面对残酷的命运,要有清醒的意识,要对它表示蔑视与对抗。”贝多芬的内心,也是就是基于这样的动机。贝多芬从音乐那里,找到了与上帝的直接对话,又在音乐中,找到了与众生相通的基本桥梁。黑格尔说:“音乐就是精神,就是灵魂。”正是这样,贝多芬走上了这条永生的不归之路。音乐在贝多芬那里,就成为了观照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贝多芬在音乐那里,也找到了与人类精神的对话。现代英国音乐心理学家P. C. 布克曾经说:“音乐不会使你富有,但会使你幸福;它不能拯救你的灵魂,但会使你的灵魂值得拯救。”也许,贝多芬就是上帝的代言人,上帝通过贝多芬传达了他神秘的旨意;我们通过贝多芬,认识了上帝的博大与残酷、慈祥与随性。

20世纪德国杰出的物理学家兼自然哲人普朗克说,尘世间最高的善,就是获得内心的坚定和持久的灵魂的宁静。而音乐正是表达了这种善。我们从音乐出发,又回到音乐;我们从理念出发,又回到理念。当人性成为最高的视界,贝多芬就站在我们面前。我的理解是,贝多芬音乐的最大功用和伦理价值,就是让弱小、迷惘、孤苦无告的灵魂,学会抬头,仰视浩淼博大的天宇,学会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待悲剧性的人生,并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筑起一座永不沦陷的堡垒。与此同时,学会内省,学会灵魂的恬然观照。在贝多芬这里,宇宙才是他的倾吐对象,而这种倾吐,又以壮美、庄严的旋律来展现。在此,贝多芬的音乐不仅表达了人类的丰富感情,而且陈述了人类的深邃思想和伟大的时代精神。1812年,贝多芬如此写道:“继续努力吧,不要单纯从事艺术,还要渗透到它的最深的内容中去;它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因为只有把艺术和科学结合在一起,才能把人提升到神明的境界。”在贝多芬这里,神明的境界是最高的境界。当我们从宏观或者微观来分析贝多芬的音乐,我们无疑会看到:贝多芬的音乐,实质上是德国哲学思想的基本载体,是那个灿烂天空里不可多得的奇异花朵。我们以他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为例,这一章可以说是贝多芬诗化哲学的最高典范,这个乐章的主题,在乐章开始的时候由带弱音器的弦乐器齐声咏唱出来,随后出现钢琴声部两次诗与哲学的独白。这个充满宗教感的基本主题,经历了两次极动听的变奏:一次由钢琴,一次由木管乐器奏出。演奏这首协奏曲的车尔尼激动地说,贝多芬在构思创作这部凌跨群雄、旷代绝笔的第二乐章的时候,脑海里经常出现香客朝圣的合唱场面,这种场面嫁接到协奏曲中,魅力非同一般。这点,与德国浪漫派诗人兼哲学家诺瓦利斯的主张完全一致。诺瓦利斯认为,人生应该浪漫化,并尽量洒脱面对世界。我们都知道,西方古典音乐的本质,往往是作曲家陈述自身潜意识中的种种感受,并把这种感受以诗化的形式展现出来;与此同时,作曲家的体验、心理流变、内外阅历,以及灵魂所经历的种种,通过音乐的方式强力地表现出来。这种表现出来的部分,就成为我们今天大音无闻、大道无形的部分。

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当我听到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时候,我只有震撼,我发现自己呆在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后来,我去找资料,我才知道,贝多芬这首曲子作于1803年。在1802年的时候,贝多芬经历了人生中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失恋、耳聋、悲哀、孤独,全方位地到来,而立之年的贝多芬几乎束手无策,最后经过异常艰苦的挣扎,贝多芬终于战胜了它们。通过了自我崩溃和人生昏暗的低谷之后,好不容易才暂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正如哈姆莱特说的,“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天生我偏要把它重新整好”。在这首曲子里,英雄的贝多芬给我们展现了一种天地间的浩气:魄力、志向、气质、韵味。贝多芬用他惯用的方式,把英雄气概抒发得淋漓尽致。在这首曲子里,柔情与欢乐、明朗与悲伤,相互展开了强有力的生命搏斗。悲伤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壮美;浪漫与柔情紧密结合,给我们铺展了广阔的想象空间。特别是第一乐章的副部主题,典型的法国浪漫精神和充满诗意的甜美柔情,像一幕宏大的生命叙事。贝多芬在这里要告诉我们的是:没有宿命,你要成为什么人,全在你自己的选择。这点,正如别林斯基所说,一个心灵坚强的人,即使跌倒了,也比一个站着但软弱无能的人要高些。懦夫在他死前要先死去一千次,而勇士只需经历一次死亡。后来,听了他的《命运交响曲》(此曲作于1807年),我知道,这是继《英雄交响曲》之后的进一步沉思。在《命运交响曲》里,贝多芬一开篇就给我们一个庄严的主题(第一乐章一开始只有四个音,而且三短一长),然后说,听,命运就是这样来敲门的。命运是无法更改的,又是难以预测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被看不见的、主宰一切的、至高无上的力量所左右,这种神秘的力量就是命运。在这部作品里,贝多芬要表达的命运,当然不仅仅是个人局部的,而是整体的,即:人与自己、与自己内在的矛盾,以及人与大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总和,在不自觉当中,构成了人的命运基础,以及相互演变的背景。比如英雄与懦夫。懦夫屈从于命运,英雄却公然与命运叫阵,与命运对抗。在此,贝多芬的用意不言自明:让你获得一个洒脱的人生,鼓舞你在困境中站起来,英雄之所以显得伟大,那只是因为我们自己跪着。站起来!这是贝多芬的呼唤,也是《命运交响曲》的本质。人和命运永远矛盾,关键就是看你对待生命的基本态度。这些感悟,便是贝多芬音乐给那时的我,现在的我,或者将来的我,一个灵魂上的指引,或者退路。

我有时想,贝多芬为何只能出现在德国,而不在其他国家,更不在中国?如前所述,任何英雄的诞生,都需要有英雄诞生的土壤或者天空,贝多芬只能是德国的产物,这是唯一的。正如卡夫卡只能在奥地利,亨利·米勒只能在美国,老子只能在中国一样,这也是命运,而且是宿命。当一个国家的民族精神成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这个国家的精神,或者灵魂领袖,就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的了。我不敢说贝多芬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但至少我自己,常常被他的音乐镇住。正如梅纽因对贝多芬和巴赫音乐的评价:“我第一次听《英雄交响曲》和《马太受难曲》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它使我永生难忘,我简直惊呆了。音乐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如此深刻,如此激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