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游,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秋游。古人都有春游与秋游的习惯,特别是九九重阳,都有外出登高的习俗。这几个要素,作者仅用了一句话点出,简洁明了。交代完毕之后,就进行描写,再把描写与叙事结合起来,于行云流水中,构成了本篇的叙事游移与情绪起伏。
按照刘勰对“赋”的定义,“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文本界定为“赋”。根据这个界定,文本就别有韵味:叙述中有描写,描写中有感悟,感悟中有议论,议论中有叙述,形成一种主客观的有机循环。如前所述,叙事要素交代清楚之后,情感抒发走上了前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写出了江面的辽阔与景色的壮美,展现了自然的融合与心灵的安详。“清风”与“水波”,构成了唯美多元的画面,如果人生走向能够这样,该是多么完美。但我们的生命不是自然,自然也不是我们的生命,各有各的生命轨迹,各有各的生命归程。为此,当苏轼面对长天清江、孤鹜落霞,内心的明快亦如秋江枫叶,几分红润,几分优雅,几分清闲,几分无为。于此,饮酒诵诗也就顺理成章。主客互乐,不是因为有酒,也不是因为有诗,而是因为自然宁静祥和的清江态势,因为美丽景色的灵感触发。
这种触发,无疑醇化了文人的内在情感,不自觉拉近了物我之间的关系。这种触发,构成了景语与情语的相互叠加,加强了情感的内敛与言语的张扬。月出东山,徘徊斗牛,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凌万顷,如冯虚御风,如遗世独立,此景、此情、此态、此感,把物我二者全面融合起来,物化与情化的相互婉转,构成了洒脱飘逸的自我。这种由眼前景物再到内心膨胀的酿化过程,完完全全体现出了克罗齐的美学观点。
水天如此,浩淼如此,小舟如此,想象如此,此时此地,此景此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惬意的呢?行文到此,作者在本段结尾毫无顾忌地说,羽化登仙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我们都知道,成“仙”,是道家的一大追求,或者是终极追求。一个人一旦成了“仙”,就可以“天地齐寿,长生永恒”。作为苏轼,产生这种情怀当然有其原因。抛弃世俗,是苏轼此时的基本愿望。这种愿望,显示出一种境界。境界的高低往往决定一个人的高下。这点,在我们的传统书画艺术中,体现得更加鲜明。境界,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我们评判事物高下的基本标准。苏轼就在这种境界中,充分表达了自我的瞬间欲望:对仙的渴求,对世俗的郁闷。一个有飞仙企图的人,对世俗常常是不合作的。
我们能明显感受到苏轼此时的情绪定向,喜悦的内心与宁静的景物构成统一,构成相融相照的明亮关系。这实际上属于乐境:心境俱乐,主要是心乐。但事实上,这种乐是一种假象,苏轼的乐只是暂时的。在此,“乐”是表象,真正的内在却充满了挣扎和矛盾。这种月白风清的日子,在生命中并不多得,正是因为不可多得,才有了下文的情绪转移:举酒属客,扣弦而歌,月明景澄,惆怅我心。“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桂棹兰桨,空明流光,心念美人,渺渺远方。苏轼内心难以释怀的东西,通过这几句话表达了出来。政治上失败的苏轼,当此之时,实际上是不甘心的。一个满腹经纶,又壮志未泯的人,不想在社会舞台崭露头角那是假的。只要是生命,都有自我表达的欲望,都有自我表现的野心。作为客友,对苏轼甚是理解,一句话也没说,埋头吹起洞箫,其声呜呜,其音袅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旋律中溢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洞箫,在此仅仅是一种道具,却冻伤了苏轼更加苍茫的贬谪之心。
此处赤壁(黄州赤鼻矶),本来不是古战场所在地。自然雄浑的山势,奔腾咆哮的江水,在秋江月明之夜显得分外安详。这种动静相兼的自然景观,构成了赤壁秋夜特有的韵味。
苏轼面对客友的洞箫无言以对,禁不住灵魂黯然,无奈之中,只说了一句,“何为其然也”,想借此掩饰住自己外在的沉默与内在的喧嚣。而客友的回答,却又加深了这种沉默的态势:
一世枭雄曹操,当年挥戈赤壁,那气象,那阵容,那不可一世的辉煌,而今安在?或许,任何丰功伟绩,在时间面前根本微不足道。任何生命,在时间面前都是绝对悲剧。任何人,无论伟大,无论渺小,在时间的追赶下,最终走向虚无。与其在尘世苦苦挣扎,抛却人性与生命,为那虚幻不存的东西,不惜扼杀、摧毁,甚至葬身荒野,远不如渔樵江渚上,侣鱼虾,友麋鹿,驾扁舟,举匏尊,寄蜉蝣,渺沧海,如果有可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当然仅仅是想象。事实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就导致了人的困惑,生命的内在价值究竟何在?所以,在生命的走向里,任何得意都有失意,任何失意,当然也可能有得意,但人生更多的时候是无奈。无奈之际,除了把情绪或者情感自我转向以外,还有什么呢?当年徐文长在政治上失意之后,情感扭转遇到误区,不得不对自己下手,对自己下手不成功之后,又不得不把这种自戕的心理转到对艺术的顽强追求,正是因为这种追求,我们今天的书画苑囿里,才有了一朵潇洒飘逸的不死之花。
苏轼在此借客友之口,表达出自己的基本人生态度。仕途不顺,不如求归。归隐,是失败文人们的崇高妄想。当年陶渊明在政治上误入歧途之后,很快矫正自己的心理视角,赶紧回家,过上真正“苦闷”的幸福生活:物质与精神的悍然决斗,使得老陶在自我认知上更加决然咬牙切齿地走向不归的远方。
苏轼在此不得不再一次展现自我的基本情愫:在这逃亡的路上,真的有自我的尽头吗?苏轼内心没底。内心没底的苏轼又不得不再次面对自身的现状。这是一种矛盾,自我与他我的矛盾。怎样才能解决这种矛盾呢?这又回归到了宗教。宗教,在苏轼的生命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宗教总是在苏轼无助的时候,从幕后走了出来,充当了精神教父。苏轼对客友的回答,几乎是宗教伦理的翻版,这其中,有佛教,也有道教。苏轼在这种自我解嘲的辩论中,展现出他对生命二元的理解,也表达出对生命本我的尊重与正视:水,逝者如斯,却未尝往;月,盈虚如彼,却卒莫消长。从变者而观,天地不能一瞬;从不变而观,物我都将无穷。于此,无论英雄豪杰,无论山村野夫,都没有必要去羡慕什么,只要按照自我的生命轨迹走下去就是。再说,天地之间,物各其主,正如这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物我共有,又何必去杞人忧天?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好享受生命的快乐,反而去忧心忡忡,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
这一段回答,明确表达了苏轼的自我生态观:生命无论走向哪里,也无论富贵贫穷,都不值得高兴或者悲哀。生命的价值,主要在过程,而不在结局。作为我们自己,能做到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灵魂。正如伊壁鸠鲁所说,幸福的生活,就是快乐和健康,灵魂没有困扰。因此,无论生命走向如何,有酒就喝,困倦就睡,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曾经有人问一得道高僧,修行的最高境界是什么,那老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眠。我们纵观苏轼的一生,旷达是主体,苦难是客体,欢乐是媒体,在黑夜里追寻自我是绝缘体。苏轼在此的答复,实际上是以乐写哀,只是我们今天阅读的时候,已经很难体会到当事者的怆然。苏轼的内心理所当然在煎熬中:
今天如此,明天呢?如果没有明天,那是例外。
纵观苏轼的这篇赋,我们能明显感受到,叙事走向在文本中是弱化的,情绪转换是显性的。通篇的情感暗示都控制在弱化的叙事当中。但弱化并不等于没有,叙事脉络的清晰走向,也可以理解成是情感的支线:白天—月夜—白天(早晨);叙事经过:游赤壁—从流飘荡—主客对话—主客把盏—主客酣睡;情绪转换:喜悦(物我一体)—悲伤(物我各异)—喜悦(物我又一体)。如此的转换,我们或多或少有些明白,苏轼的基本目的不外乎是:任何外在的叙事,都是为内在的情感张本。任何生命,无论伟大、渺小、健康、残缺,都是时间女神的馈赠。对此,我们没有必要隔离自我,也没有必要背叛自我,更没有必要相互背叛。我们只能珍惜,如岁月珍惜黑暗,如生命珍惜死亡。这其中,对生命个体、对生命种群,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应该表达敬畏。
总之,叙事是感情的外化,情感走向与升华才是本文的根基。司马迁评价屈原的《离骚》说,整个一部《离骚》,都是遭遇忧愁的结果。一个遭遇忧愁的人,总是想率先把自己的忧愁表达出来。社会心理学家曾指出,如果一个人的内在情绪不通过外化的方式转换,那是非常危险的,特别是当生命群体遭受压抑或扭曲时。苏轼的情感纠结,在谪居的路上,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出来,我们不得不说,在苏轼的世界中,星光也是寂寞的。也许,只有生命走到一定程度,才能进入一种境界。只有进入一种境界,生命才会从真正意义上旷达起来。只有旷达起来的生命,才能接受生命外在与生命内核的碰撞,才能走向自我意义上的宁静与安详。苏轼的情怀总让我们感念:
他的孤独,不幸,悲哀;他的旷达,隐忍,善良;他的笑看人间,他的幽暗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