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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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浪的河流——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再读(1)

如果每个在时空流动中超越了自我生命意义的人,都是一条奔腾的河流,那么,苏轼,毫不例外是其中之一。当人文与人本有机嫁接在一起时,幽暗的时空下,总会产生出自觉的宏大生命叙事。一旦这个生命的叙事者,既在深深的世俗之中,却又远远地超越了世俗,甚至,超越了生命中的本我,那么,这条生命的河流,无疑是伟大的,也是悠远的。无论苍茫的岁月多么幽暗阴冷、孤寂黯然,这条在时光里注定要不顾一切怆然奔腾的河流,都会自觉不自觉,在远方的感召下,走向更加遥远的遥远。

因此,苏轼就开始了他最黯然,又最忙碌,坦然而倔强的生存奔走。哪怕这种奔走早已越过了千年的风霜,但我们至今仍然能看见他的背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在草莽纵横的嶙峋中,在时明时暗的光影里,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起一伏(就此而言,苏轼很像当年求官而不得的杜甫。唯一的不同是,苏轼要比杜甫幸运得多)。苏轼,把被迫的流浪,转换成官场人生的玩风捉月,试图用迫不得已的豁然抒情,展现那个灿烂的时代。作为平民的苏轼与作为官家的苏轼,究竟区别何在?最后,苏轼终于在流浪的跌宕起伏里,艰涩苦闷地完成了自我人生意义上的地域与理念大迁徙。这种迁徙,也成为后来官家政体抑或民间草莽衡量社会精英、国家知识分子的一个基本参照点。

苏轼从四川老家眉州出发,开始了他的社会人生之旅。童年与少年,梦幻般缤纷的天空,自然终结。那时的苏轼,当然年轻。后来到了汴京,开始了他的人生重大转折——科举求官之路(这是一条艰辛而又充满梦幻的道路,只要踏上此途,作为一般男人,都充满了虚妄的理想。与此同时,却又不知有多少人,把自己清白黯然的一生,都葬送在这条光明与黑暗相斗的路上)。走在汴京街道上的苏轼,轻轻松松之间,脱掉了素衣,欣欣喜喜之际,穿上了锦袍。此时的苏轼,当然不再属于民间。我们可以想象此时的苏轼,在朝廷辉煌的高堂上谈笑风生之壮貌。我们也可以想象,欧阳修——欧大人在读了苏轼的文章之后,发出了怎样的叹息。这时的苏轼,不用说,正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才学,一方面因为自己的锐气。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时代的相对开明。

苏轼科考成功,做了朝廷的翰林院学士。后来从翰林院出来,开始在官道上一路狂飙。第一站就是金粉乱飞的六朝胜地——杭州。然后从杭州出发,而密州;从密州出发,而徐州;从徐州出发,而湖州。不用说,这几个州,都是富庶繁盛之地(但苏轼的政治走向,却由明朗渐渐发展到不明所以的晦涩)。苏轼在任上,很是励精图治,发愤图强,充分展示了文人豁达的智慧:官场应答的简洁与雍容人生的干练(因为朝廷的考绩都是优等)。政绩显赫的苏轼,功勋当然卓著。特别是在杭州任上,为解决当时的水患,完成了今天西湖景区的标志性工程之一——苏堤。值得庆幸的是,苏轼在当时并没有从西湖的景观风情入手,然后邀上一大帮官家弄臣、诗人骚客、巨富商贾、才子佳人,站在西湖岸边,指指点点,咿咿呀呀,之后,再从外围涂抹一番,最后,上报朝廷——这在当时,也是重量级的政绩工程。幸好,苏轼并没有这样做。苏轼知道,这些银子都是老百姓的,不是他苏轼自个儿的。

苏轼作为杭州太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三个代表之一,苏轼对汴京的中央精神,贯彻还是相当彻底的。这也是文人做事与其他人做事的根本区别,又特别是比较正直的文人。苏轼本来是从民间走向朝廷的,现在又从朝廷回到民间,只是身份转换了而已。此时的苏轼,正意气风发地走在朝廷指引的康庄大道上,全心全意高唱赞歌,并努力团结在朝廷周围,与其他同僚一道,决心为皇帝,为北宋朝廷,鞠躬尽瘁,死也不已。

但是,任何一厢情愿的想象,都可能带来生命本体的倾斜,苏轼当然也不例外。做地方官政绩显赫,皇帝当然高兴。

但也有不高兴的,这些不高兴的,就是皇帝身边那些好事不会做,只会做坏事的小人了。当苏轼从地方被召回朝廷之后,苏轼的身份再一次转换,这一转换,就把苏轼放在看看书,写写字,喝喝酒的位子上去了。苏轼闲得有些愤然,甚至有些茫然。茫然的苏轼,提笔就写,这一写,就写出麻烦来了。皇帝身边的许多人都开始不满意了,说一个小小的苏轼,不就是一个学士嘛,居然如此猖獗,公然不把我们英明的皇上放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不狠狠收拾一把,还不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于是,这些人开始狼狈为奸,从苏轼写的东西入手,东嗅嗅,西嗅嗅,这一嗅,就嗅出个“乌台诗案”来了。“乌台诗案”炮制出笼后,苏轼就因为这个好玩的案件,开始了意想不到的生命逆转。这当然是个莫名其妙的案件。在这个案件中,苏轼充当了羔羊,好在太后和皇帝都不想吃烤羊肉。这是苏轼的幸运。幸运的苏轼由此开始了后半生苍茫的流浪。这时的苏轼终于明白,或者终于不明白,他究竟触及了哪些人的根本利益。

其实,苏轼的时代还是一个幸运的时代,文豪辈出的时代。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像三辆重型的超级装甲车,在北宋广阔的原野上辘辘行进。他们碾出的车辙,形成了奔涌的河道。风流才子柳三变没有苏轼的幸运,只有自我的苦闷。在政治理想无果之际,居然一头扎进青楼,并在嬉笑厮磨中,磨出了流传千古的经典。他们的出现,无疑增添了文坛灿烂的风景。苏轼面对如此大好形势,虽然内心始终郁闷,但还不至于想自我了结。由于皇帝的恩典,苏轼人生转换的第一站,就是黄州。此后虽有过一段风光的入朝经历,但终于被贬惠州,再从惠州亟亟惶惶,猥猥琐琐,到儋州。儋州地处天涯海角,海拔纬度都低,热浪滚滚,穷峦瘴气,那是个非常理想的烤人肉之地。苏轼在那里,不是养热带动物,就是种热带植物。当然,还有可能,不是种西瓜,就是种南瓜。这一种就是好几年。后来,皇帝老倌好不容易想起了遥远的天边还有个苏学士苏大人,一纸恩赦令,像彩蝶乱飞。这时的苏轼,已是花甲之年。苏轼最后望了望茫茫大海,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苏轼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内地,最后一路逶迤到了常州。到了常州之后,苏东坡本想从此出发,回到自己老家——四川眉州,喝喝小酒,品品香茗,观观风月,侃侃经历,可就在这时,疾病亲自找上门来,苏轼实在是不得已,只好在此弄没了自己。这一年,苏轼刚好六十四岁(1037—1101)。

从眉州出发的河流流到常州,就再也没有远去了。苏轼后半生的苦难,终于在这样的起伏中,画上了句号。或许,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幸运。一生都在奔走的苏轼,就像一条永不停息的曲折河流,虽然生命远去,灵魂的筋骨却仍然高蹈,在中国文学史的天空里,至今仍然光芒闪烁。这个在政治上失意,却一生都对朝廷充满期盼和妄想的苏轼,这个堪称中国古代第一全才的苏轼,在黄州七年的流放生涯中,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辉煌的篇章。《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其中的经典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前、后《赤壁赋》《定风波》《卜算子》

等等。苏轼在此,把自我的郁闷转换成对文字的倾诉,把失意低迷的小我情怀,转换成与山水的自然流盼。特别是在前、后《赤壁赋》的表达里,这种把谪居的个人况味,置于山水、清风、明月之间,企图借用外物来消解内心忧伤的方式,几乎都是古代贬谪官员的共同心理行为。只是苏轼在此,显得更加旷达和悦,或者相对随意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