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灵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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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梅花的姿势——与林逋有关

缘于一首诗,认识一个人,体会一个时代。

那诗是《山园小梅》,那人是林和靖,那时代是北宋。

林是真正的清高高手,除了自己的清高之外,什么也不在乎。一生中,唯一拥有的,就是几只闲鹤,数株梅,以及孤山的晚风,雪花,雨露,遥远的阳光。偶尔,在三五之夜,明月半湖,横玉箫发金声,烹绿茶赏黄庭。或者,临清泉洗笔砚,傍闲鹤观浮云。更或者,就清月以下酒,依寒梅而凝神。山间四时随我去,笔底五色伴物生……当然,还有水,清亮如梅、金声似玉的泉水。

本来,孤寂,是使徒的宿命。当年的佛陀、基督,总是一个人走在自己的路上,看着自己越来越憔悴的背影,吐出孤寂的叹息,看着孤寂的远方,怀抱着自己的孤寂,悄然独自奔跑。最后,歪歪扭扭的人群,在有意无意之中跟了上来,聚成庞大而坚贞的队伍,在时光的歌唱中形成了河流。

而林和靖,却远没有这种幸运。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孤山,这个西湖边上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山峰。他们相互拥有对方,成为对方的安慰。每当清晨,西湖的雾悄然横在半空,朦朦胧胧的湖光山色,就着金色的太阳,极像一个调皮的村姑,开始了一天的舞蹈。和靖先生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心里涌起平静的波澜,又是美好的一天开始了。这时,梅花已经醒来,伸展悠悠柔柔、挂满露珠的身躯,然后开始一天的歌唱,鹤不知何时站在和靖先生的身旁,用长长的喙轻啄先生的前襟。林逋畅然,层云涌荡,回身而入。蜗居虽小,足以怡情;湖山虽远,可以养心。和靖先生就着清茶,焚起檀香,心清神凝,双手轻抚,一曲翠鸟闲鸣、长风入怀的古琴曲应手而出,就像这孤山的清泉淙淙而下。鹤听见了,聚集在小屋前,振翅长唳;梅听见了,散发在微风里,浮动暗香。阳光伸进窗棂,像饱满而又调皮的明亮精灵……黄昏到来,和靖先生信步而上,独站峰巅,极力眺望。苍山茫茫,如大海波涛;长空悠悠,似亘古清梦。和靖先生在这黄昏里,望着遥远的地方,如菊的内心伸展着。背景是落日,云朵,朦胧神秘的黄昏气息,悠悠漫长的风,悄然站着的树,以及谁也看不见的梅魂幽香。

上述,当然是我的想象,诗人本身的感受,可能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释然、悠然。生命的本体流动,在林逋那里,或者仅仅是一个过程。生命本身是尊严的,也是凝重的。当年林逋在奉化老家,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这点:生命的脆弱使生命本身想方设法要去寻找它的本体。作为林逋,当然愿意去寻找生命背后的真正意义。在世上看了一大圈的林逋,觉得世俗中的生活远没有自己理想中的那种生命状态,寻找另一出路就成了林逋的生命流动。为了完成这种流动,林逋在自己的生命中倾注了所有的生命热情,这或许就是林逋要遁世的原因。林逋为什么一直拒绝朝廷?我想,更多的可能是社会原因。北宋王朝,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一个干净王朝,充满了血腥气,为了避免这种不必要的纷争,有见识的文人就会避鬼神而远之。林逋隐于孤山,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这种生活在我们今天看来是怎样的不可理解。

林逋从家乡奉化出发,到了西子湖畔的孤山,觉得此地可就终生。东望烟波浩淼,西看峰峦相逐,卧可观湖,仰可望山。清风入怀,流萤满地;明月在窗,竹影婆娑;梅传幽香,鹤弄清影;平地烟云四时间,山间朝雾夏春秋。人生至此,就不仅仅是清高,也不仅仅是隐者了。

平常我们所说的隐士情怀,其实只是一种情怀而已,隐的目的是不隐。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仅是一说而已。当年诸葛亮隐居南阳,目的就是要叫刘备认清楚。刘备在三顾之后,诸葛亮就迫不及待跑了出来,弄出了个三国鼎立的局面。其实最早的隐者之一应该是许由,毅然抛弃最高权力的诱惑,跑到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严严实实躲了起来,咽雪饮风,咆哮青天,这当然是一个极端。

清高是一个人的内在,在某种程度上当然与品质有关。一个没有内在的人,想清高也是不可能的;即使有,也是装的,假的,充满了阴险的不可知,这类例子在历史上举不胜举。但要真正清高起来,必须付出毕生的代价。当年严子陵为了躲避刘秀的纠缠,想尽办法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刘秀捉去玩了几天。好在严子陵是真正的隐者,一有机会立马逃走,坚决不走回头路,最后躲在富春江畔,终于实现了自己隐居的梦想。

如前所述,隐居总是与社会道德体系、价值体系有关。一般情况是,政治特别腐败,社会道德集体崩溃,整个社会处于堕落底线,这时真正的智者,一方面可能力挽狂澜,挺身而出,一方面就是另一条路——隐居——真正意义上的隐居。常常是智力超群的人,本身具备贤达的气质,有洞察社会的基本能力。在此前提下,林逋在北宋这个时代,最后走上一条隐居的道路,成为那个时代特有的风景。这种隐居,常常与清高有关。大半生在江淮一带行走的林逋,最后终于走到了西湖孤山。林逋在那里,看看西山的月,看看西湖的水,特别是在黄昏来临之际,内心深处如这孤山的风景,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内在的,外在的,二者在不自觉当中,就紧紧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固有的文人内在理想。我们从他那首《山园小梅》就完全可以看出:“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高雅的情趣和内在理想追求,在这诗中悄然显现。这首诗被后世所推崇,绝大部分是因为这点: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形成了人格的整体完整,而志向的清雅,又成为后世文人的圭臬。

当我们认识林逋的诗歌,就认识了林逋这个人,从这个人身上,我们或多或少又认识了那个社会。社会在诗人身上的折射,使我们看到了更多的社会内在。在林逋的另一首诗《孤山寺瑞上人房写望》中,我们更可以看出诗人隐居孤山的心理:

“底处凭栏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秤葑上田。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春来看雪天。”这完全是世俗之外的画卷,诗人已经远离尘世的烟火——人一旦与自然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很容易进入无我的状态。

实际上,当社会向上的时候,清高也在行走;当社会堕落的时候,清高仍在行走。那个时代的林逋,清高就像孤山顶上的明月,暗影中,有一条隐隐的道路,昭示着生命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