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之夜,我在灯下翻读一本写徐渭的书。
这是一本没有指向的书。作者是谁已经忘却。书的内容冷峭奇崛,犹如冬天的池塘,浸泡着块块坚硬阴森的石头。文字却像夜空里遥远的星星,让人在模糊中生出冷冷的敬意。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完成这种阅读。烦躁顺着黑夜的指引,成为无数尖牙利齿的嘴;热浪流言一样,无所顾忌,四处飞翔。一粒粒冷漠汹涌的汗水,饱满得像一群群好斗而又讨厌的蚊蚋。我冻结在想象的阴影里,宛如大地因沉默翻卷过来的寒冷。
生命犹如生长的火焰。黑色的火焰掠过黑色的尘土,又被黑夜溶解。徐渭就潜伏在这种黑夜里。我的理解是,徐渭本身唯一的安慰就是黑夜。黑夜对于徐渭而言,既是危险的,又是安全的,甚至是温柔的。我能想象徐渭在黑夜中独自悄然的颠覆之舞。生命在黑夜中,常常会饱满地绽开,同时等待黎明的到来。而黑暗,无论等待或者拒绝,都意味着扼杀甚至死亡。
我沉浸在这本书里。
生命无论以哪种形式走动,都会在阴影里老去;生命无论以哪种方式老去,都会在自我的黑暗里绽放光芒。唯一的不幸是,精神的坚韧和内在的力量,一旦远离生命本身,黑暗就会立即到来。在这苍茫的时光里,徐渭无疑是文人悲剧的典型。
但徐渭又是幸运的,黑暗中的生命充满了幽暗智慧的反讽微笑。文人的济世良知与权力的阉割情结相互决斗,权力的刀锋总是直接腰斩文人所有的内在妄想。而济世的幻想又几乎是所有具备良知的文人不可饶恕的疾患——早年的陶潜、嵇康;后来的李白、杜甫;再后来的唐寅、郑燮。当幻想一旦破灭,文人的偏执与倔强却又像岩浆暴走之后制造的冷漠金属,在时光的冶炼中变得无比坚硬。每当我在黑暗中审视这个因孤寂而愤怒,因愤怒而舞动笔墨的精灵的时候,我都听见反叛在呐喊:
一方面来自生命,一方面来自黑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人买,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徐渭式的表达,也是文人的猥琐与清高,自恃与自卑,黑暗中的自我倾诉。徐渭的凄凉是真诚的。
徐渭的反叛却不是出自本意。天才常常被社会塑造,也常常被社会扼杀。在徐渭的时代里,虐杀或者切割就常常成为权力黑手端给文人的鸩酒盛宴。凄苦自恋的文人内在良知在无奈和反叛中,犹如深秋冷夜里霜冻的白菊,凋谢在永远没有回声的河流。郑板桥说,愿做“青藤门下一走狗”,这当然不是指人生。郑燮的内在价值取向在黑暗政治的多情抚摩下,无疑是一种疼痛的郁积。与之相应的还有石涛、金农、八大山人。他们一边在黑暗里孤芳自赏,一边在阳光里凄然独行,一边却又在自我的孤独中引领渐渐单薄又渐渐倔强的队伍。
徐渭,字文长,明朝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秀才出身,满腹经纶,常生济世安民之心,企图有朝一日出家门,瞬间踏遍长安花。后却屡试屡败。性灵派领袖袁宏道对其才气极度称道,诵其诗读其文,竟然激动万分,惊为天人。感伤之余,常流英雄寂寞之泪。其书、诗、文、画,社会以“四绝”称之。
徐渭也曾自评说,书一诗二文三画四。特别是画,开创了水墨大写意的先河。诗文奇谲,画风率性。生活方式卓尔不群,嗜酒好茶,著有《酒史》一书。对戏剧颇有研究,还有戏剧专著(特别是南戏)。落拓之际,常白眼看人。具有世俗中文人的一切优点和缺点。畏惧权贵又蔑视权贵,向往权力又拒绝权力。晚年以卖画饮酒为业。一生坎坷中,竟以自杀为乐,曾前后七次自戕,居然不能获得彻底的成功。最后,在苦难中辛苦异常地走完了苍凉悲壮的一生。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上海那座凝重端庄、气势不凡的博物馆里,整整三天,我都浸淫在徐渭的诗文字画里。我已经被他的某些东西狠狠打动,特别是他的书法作品——《芙蓉馆十咏》。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羸弱的男人,在秋风黄菊的映照下,一手端酒,一手握笔。倔强的皱纹里,闪烁着神性降临的光芒;微微低下的头颅,像原野里不死的花朵。这幅生机盎然坚硬如铁的书法作品让我领略了徐渭生命黑暗里所要表达的深沉内蕴:笔墨酣走时内心的反叛与容纳;铁画银钩中胸中的块垒与向往;不露声色里凸显的气韵与风骨。可以说,徐渭的笔墨意象实质上就是生命在世的不屈咏叹,是对黑暗与不公的强烈控诉。满纸的枯墨乱墨其实是徐渭的内在血泪。深受王阳明、李贽哲学思想影响的徐渭,把在世俗中的自我分裂,化作了永恒的笔墨背叛,向后来的人们展示了生命的不可亵渎与不可摧毁。在世俗中的徐渭是苦难的,在黑暗中的徐渭是幸福的。时代的黑暗终于点燃了黑暗中永远不灭的灯火。徐渭在这灯火摇曳的旁边,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一边缓缓转过孱弱坚韧的身躯。我们看见的,是他瘦弱透明像梅花一样让人疼痛的身影。当年荷兰画家凡·高在法国阿尔地区当牧师时,看见上帝漠视人类的苦难,他黑暗的内心被上帝的冷漠与人类的苦难照亮,最后,牧师的凡·高成为色彩的凡·高,成为世俗和艺术苦难里最晶莹的宝石。也许,社会的黑暗都是一致的,天才的苦难都是相似的,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对待人类和灵魂的态度。
当年的凡·高以上帝的代言人出现在法国阿尔地区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的归宿竟然是以血液染红黑暗深沉的土地达到生命的彻底明亮。徐渭却远没有这么幸运。凡·高的黑暗来自上帝,徐渭的黑暗来自时代;凡·高的黑暗身不由己,徐渭的黑暗却怀璧其罪——世俗中的徐渭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不得已的事实。如果没有严嵩的专权,徐渭的道路可能悠长显达,或者说是一路明亮也可。遗憾的是,胡宗宪的欣赏使徐渭陷入了表象明亮而实质黑暗的沼泽,这当然是文人不可避免的共生悲剧。当外在和内在的黑暗迎头而来,世俗苦难和精神苦难的徐渭就开始了不知所措的流浪。加上婚姻的不幸,徐渭在渺茫和绝望里深深陷入黑暗的陷阱。面对黑暗锋利的刀刃早已无话可说的徐渭,除了沉默就是流泪,最后不得不向自己下手。此时的徐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作为一种意象——苦难的,无处倾诉的,对艺术不得已的——殉道——意象而存在。
多年以后,我来到了徐渭的故乡。
三月的绍兴,草长莺飞,烟雨朦胧。当我在绍兴的大街小巷独自漂流,我的心随着雨声的节奏走入历史明丽的黑暗中。
而朦胧的雨花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墨牡丹,并在微风轻抚中,朵朵牡丹化为串串墨葡萄,在我行走的大街小巷,纵横散乱。
我看见了四百多年前的徐渭——沉默绝世的徐渭,具象而又抽象的背影,宛如绍兴古城隐忍婉约、宽和雍容的风景。在一条溪水般的河流旁,我悄悄地站在细雨的呢喃里,仿佛看见了徐渭当年行走的脚步,就像这溪水,在平仄扭曲之中蹚出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而这江南特有的水乡古城,在静静的喧哗中学习隐忍与背叛。就这样,我来到了前观巷大乘弄——“青藤书屋”——徐渭的门前。
附注:
一、根据袁宏道的《徐文长传》,我的确惊诧于徐渭凄凉黑暗而又才华横溢的一生。从社会观点来看,生存的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徐的方式,单一、固执,只见黑暗,不见光明,这与文人本身的内在走向有关。徐一生有四次婚姻,只有第一次完整,但好景不长,后来的几次,可以说都是失败的,正因为有这种失败,加重了其本身的凄凉,正因为有这种凄凉,才有其后来的明亮。不幸可以说是明亮的前提,只要你足够坚强。
二、徐渭故居,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巷。“青藤书屋”实际上就两间破房,一前一后,为石柱砖墙木格花窗结构,非常平常,几乎没有什么特色。明后期画家陈洪绶曾在此住过,当时徐渭已经离世五十年了。陈在一首诗中说:“野鼠枯藤尽扫除,借人几案借人书。五行未下潸然泪,二祖园陵说废墟。”足见此地当时并不为人所重,满目凄凉之中,凸现出深深的无奈。徐渭自己也说,“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个评价是恰当的。我在徐渭故居前站了很久,又想起徐渭写青藤的那首诗:“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怎一个凄凉,想之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