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抱着包袱回来了,他站在父亲面前紧张地说:“四姨让我告诉你,工作组来了,问郑百如要你的材料呢……”
金东水皱着眉头,仍然踱着步子。
长生:“四姨还说,过几天外公就要过生日了;外公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你不要再生他的气,还是回去看看。该送的礼,四姨给我们准备齐就拿来……”
金东水不耐烦地训斥儿子道:“你少多嘴!”
长生不解地望着父亲。他解开包袱,拿起四姑娘缝好的那件红花小袄,叫了声:“爹!”
金东水接过小袄,脸色缓和了。他思索了片刻,把小袄盖在长秀身上,又对长生说:“你快睡吧!”
金东水慢慢走到门边,轻轻关门,门扉合上一半时,他停住手,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黑夜……
四姑娘清瘦的背影沿着黑黝黝的小路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淡淡的月光被夜雾遮盖了。四姑娘一步一回首地遥望着草棚里映出的那一点微弱的灯火,直到暗夜隔断了一切。她看不清脚下的路面,一跤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她爬起来,拍打干净粘在衣裤上的红花草的叶儿、花瓣儿,不几步,又一脚踏进了冰冷的冬水田。她拔出脚,摸着打湿了半截的裤腿,泪水终于从眼角流了下来。
金东水轻轻地合拢门扉,慢步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动情地望着熟睡的女儿,眼前的景物模糊了……
——十年前许大姐带领穿着整洁衣衫的小长生,拎着饭篮子,朝堆满丰收稻谷的打谷场走来。
年富力壮的金东水穿一件绿色的战士衬衫,轻松地把二百斤一袋的谷包扛进仓库,走出来迎向小长生母子。
十九岁的四姑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把一件新织好的鼻烟色毛衣塞给金东水,要他试穿。
金东水擦一把汗水,穿好毛衣端详着,欣喜地说:“老四,这可要谢谢你啰!”
四姑娘笑吟吟地搂着大姐说:“还是谢谢我大姐吧,她不给你攒钱买毛线,你也穿不上!”
——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容颜憔悴的四姑娘被沉重潮湿的柴架压倒在泥泞里,几经挣扎也爬不起来。
走过这里的金东水撂下肩上的柴担,从四姑娘柴架上抽出几块树疙瘩,托起柴架,帮助四姑娘站了起来。
四姑娘感激地望望大姐夫,缓步走向茫茫原野。
——金东水挑着担子路过桑园坝。后头箩筐里的小长秀,红喷喷的脸裹在开花破袄里,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大声叫喊着:“四姨!四姨!”
在桑园里干活的社员们热情招呼着金东水,金东水含笑回答,唯独一眼不看站在一旁的四姑娘,只管快步走了过去。
小长秀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金东水终于急速地看了一眼四姑娘:她默默地赶上两步,又停下,眼里涌出了泪水……
金东水慢慢站起来摇了摇头,取下挂在墙上的桅灯出了草棚,向河边走去。
桅灯映照着在河边水泵房里劳动的金东水。
水泵启动了,哗哗的抽水声响了起来。清清的河水从水管里喷出来,注入水渠,潺潺流去。
河面倒映着西垂的月亮。金东水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柳溪河畔,寒风吹动着他肩头上一块脱了线的补丁。月光在夜色里勾勒出这条硬汉子深沉坚毅、轮廓鲜明的脸庞。
淡淡的夜雾在河面上飘忽。
第三章
一一
葫芦坝的清晨,飘着轻纱般的薄雾。大路上匆匆走过几个挑担、提筐去赶场的庄稼人。
许家院子里寂静无声。堂屋门“咿呀”一声打开了,许茂老汉穿戴得严严实实,把一只装着叶子烟的背篼拎到廊檐下,又回到卧室门前挂上一把大锁。他咳嗽了两声,背起背篼走出大门。黄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
颜少春也起来了。她望了望西墙角小草屋的门扉,慢慢走到院子门口,凝视着老汉远去的背影和沉浸在晨雾里的田野、丘陵。
四姑娘拎着一只空水桶从屋里出来,低着头从颜少春身边擦过,投去不信任的一瞥。
四姑娘拎着满满一桶水从井台走回院子,恰巧碰上了来找颜少春的齐明江。
小齐站住,喊了声:“喂,你叫什么名字?”
四姑娘放下水桶,疑惑地望着小齐。
“你就是……许秀云吧?”小齐和善地一笑。
四姑娘更诧异了,忙低下了头。
小齐认真地说:“是这样,郑百如同志向我们反映了你们过去的情况。其实,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嘛!现在嘛,郑百如同志诚恳地做了检讨,要求复婚,我看也是可以的嘛……”
四姑娘如闻晴天霹雳,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郑百如同志工作很积极,新生力量、革命派嘛!你应该谅解他、支持他。这叫做顾全大局,也是个政治态度问题。你看怎么样啊?”
四姑娘已经镇定下来,毅然转过身去。
小齐接着说:“其实嘛,这也是我们工作组的意见。好啰,你考虑一下吧!”说罢朝站在许家院子门口的颜少春走去。他们一道进了院子。
“砰”的一声,四姑娘将水桶重重地撂在草屋外灶台边,水溅了一地。
四姑娘气鼓鼓地坐在灶前,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目光呆滞地盯着熊熊的火苗,闪现出:
——她似乎正向葫芦颈上的破草棚走去,金东水抱着长秀、领着长生,露出期待的眼神迎接着她;突然小齐冒出来拦住去路,郑百如在颜少春耳旁嘀咕着,这三个人神色不同地睨着她……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跟着许琴、小齐走出堂屋的颜少春,向草屋走过来。四姑娘侧脸一瞥,立即起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
颜少春看着紧闭的门扉,不解地一怔。
葫芦颈上管水人的草棚门上挂了把锁。
柴担旁,金东水蹲在地上给小长秀歪歪扭扭地扎着小辫,长生背着背篼站在一边等候。
四姑娘从她的小屋里走出来时,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贫寒的装束更显出她天然美丽的风姿。她拎着一只小布包走出院门,转身锁上大门,把钥匙放在墙洞里。
郑百如匆匆走在大路上,不断和人打招呼。
一二
“逢场天”的连云场,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高高的屋顶。屋檐下人声鼎沸,裹着各色帕子的脑袋攒动着,黑色、灰色和土黄色的棉袄挤在一起移动着。
副食商店,许茂老汉提着空背篼走了进来。七姑娘许贞从柜台里挤出来接过许茂的背篼,走到背人处,附在老汉耳边说:“爹,小朱今天从城里来了,你一会儿来吃饭!”
老汉瞪着许贞:“啥子小猪小狗的?”
七姑娘撒娇地拉住父亲的臂膀:“人家交的朋友嘛!”
“上回那个小刘呢?”
“吹了!”许贞理直气壮,“他嫌我卖油盐酱醋,我还嫌他是教书匠哩!这个小朱是工人!”
老汉甩开老七的手,喷着鼻子走出店去。
七姑娘赶上两步:“一定要来啊!”
小巷茶馆里,顾客稀稀落落。郑百如和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胖女人躲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商议。
胖女人吐了一口瓜子皮:“算了吧!只要那个姓许的婆娘不去工作组告你的状,你就蹲不了班房!”
“不要紧的,我的好姐姐,我早有安排!”郑百如凑过去悄悄说,“工作组要看金东水的材料,你到区里告诉老张一声,问问上面的情况……”
一三
公社卫生院门前,一个面带菜色的中年妇女怀里横抱着“哇哇”直哭的婴儿。她脚下摆着一只盛着菜油的瓦罐。
许茂远远地端详了一会儿,慢慢踱了过去:“哎呀!娃儿病得不轻啊!到卫生院看了吗?”
“看过了,三十九度哩!唉!还没有拿药。”
“咋个的?”
“老大爷,卖了这罐菜油,才有药钱哟!”
“菜油呀?哎呀,莫叫市管会的人看见了,他们要没收的!”
“老大爷,做做好事买了吧!就当救命一样!”那女人眼泪汪汪地恳求道。
许茂犹疑了片刻,硬着心肠说:“唉!看娃儿烧成这样,我就买下吧!”他右手伸进衣襟,问,“多少钱一斤?”
“老大爷,总共才四斤半,随便给吧!”
许茂又犹疑了片刻,咬了咬牙:“整数,一块钱一斤。不哄你,大行大市的。”
“拿去吧!”那女人叹了口气。
许茂数着钞票,手指微微颤抖。
百货商店布匹柜台前,一个老售货员熟练地点完手上的钞票:“钱和布票都正好!”他把一块草绿咔叽和一块花布包在一起,递给四姑娘,笑嘻嘻地,“大嫂家里是一儿一女,对吧?”
四姑娘脸红了,苦笑着没有回答。
挂着“连云场人民公社”木牌的大门。郑百如夹着一个纸包,从门里走了出来。
许茂老汉站在远离卫生院的另一个街角,脚下放着那只菜油瓦罐。
两个职工家属模样的妇女掂了掂油罐的分量,问道:“啥子油?多少钱一斤?”
许茂爱理不理地:“菜油。一块八。”
“那么贵!一块五卖不卖?”
许茂鼻子哼了一声。
这时来了一个发式入时、留小胡子的年轻人,他前后左右巡视一番,指着油罐问:“卖油?”
老汉鄙夷地瞟了这人一眼,没有答理。
“耳朵聋啦?哼!看样子,不是地富,也是上中农!你没有看见布告?食油不准上市!”
许茂见事不好,只好硬撑着回答:“啥子布告啊?我认不得字,莫开玩笑啊!”
小胡子一把揪住许茂的衣襟,亮出一个红色袖章,恶狠狠地:“你看老子是干啥子的!”他拎起油罐,“走,办学习班去!”
老汉使劲向后缩,“哧”的一声,衣襟扯破了。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阶石沿上。
小胡子提着油罐大摇大摆地走出围观的人群,回头喊道:“想要罐子,到市管会来拿!”
许茂懊丧地低下了头。看热闹的人散了。
老汉无力地站起来,正要迈步,只见刚才卖油的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引着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的眼前。
“就是他!”那妇女指着许茂对男人说。
男人一把抓住老汉:“吔!你老人家好狠心!”
许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耷拉着脑袋,一步也走不动了。
过路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郑百如看见这里吵成一团,也赶过来挤进人群。
那个男人气愤地喊道:“这个老汉太没有良心,趁火打劫,欺负人家孤儿寡妇。大家说,怎么办?”
人们吼起来了:“揪起来!押到公社去!”
许茂脸色死灰死灰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同志们,各位兄弟父老,我来说几句。”
老汉抬起眼皮,见是郑百如在讲话,羞愧得用两手抱住了头。
“同志们,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动气呢!”郑百如一脸诚恳的样子,“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他平时学习不够,脾气不好,请大家多多原谅。要赔礼,我来赔;要补钱,我来补。啊……请大家散了吧!”说着,又忙给那个来说理的男人递烟点火,然后对许茂说:“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办!”
许茂用感激的目光看了郑百如一眼,讪讪地走了。
郑百如看着老汉佝偻蹒跚的背影,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
一四
街边食品摊旁,四姑娘把一封杂糖和四筒挂面放进布包里,转身沿街走去。
郑百如远远发现了四姑娘,便大声喊着“秀云,秀云!”赶了过去。
四姑娘一见郑百如那张令她厌恶的脸,扭头就走。郑百如紧追不舍。
四姑娘大步疾走,不时用手帕揩去额头沁出的汗珠。突然,她又听见了喊声:“四姨!四姨!”
四姑娘张望了一下,没有找到喊她的人,只见郑百如赶了过来,她又急急往前走去。
“四姨!”四姑娘的手被一个孩子抓住了。
四姑娘望着气喘吁吁的长生娃,喜出望外,赶紧把他领到街边问话。郑百如远远地停住了脚。
长生急急地说:“四姨,我追了你半条街,你听不见我喊你吗?”
四姑娘抚摩着长生刚剃光的头,亲切地问:“你怎么上街来啦?”
“爹和长秀都来啦!”
“你爹也来赶场啦?”
“嗯,在那边旧货市场上。”
四姑娘疑惑地问:“旧货市场?”
长生如实地向四姨汇报说:“爹把卖柴的钱都买书了。妹妹闹着要买肉吃,爹就把身上的那件旧毛衣脱下来卖了。”
四姑娘急说:“快走,领我去看看长秀。”她朝四周巡视一圈,郑百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副食品商店,许茂老汉刚走进来,七姑娘许贞就从柜台底下拿出背篼,却没有马上递给父亲:“爹,他在楼上,你去看看嘛!”
许茂余悸未消,不耐烦地:“不去。我不舒服,要回去啦!”
“爹,你就不想管我的事!”七姑娘毫不羞涩地当众撒娇,连推带搡把老汉弄到了楼梯口。
七姑娘扶着老汉上楼来到宿舍门口,朝屋里脆生生地叫道:“小朱,爹来了!”
门开了。站在许茂面前的竟是那个发式入时的小胡子。两人都惊愕得瞠目结舌。
许茂一扭头,又看见墙角摆着七八个瓶瓶罐罐,最后一个就是老汉从那个妇女那里弄来的菜油瓦罐,他心中的怒气快憋不住了。
小胡子终于窘迫地叫了声:“爹!”
许茂转身就走。
小胡子跟上来,说:“误会,误会!”
许茂突然回身跨进屋里,提起那罐菜油,朝小胡子狠狠啐了一口,噔噔地走下楼去。
许贞追下楼拉住老汉:“爹,这是咋个的吗?”
“这是我的油!”许茂大声嚷着,扬了扬手里的油罐。
“到底是咋个回事吗?小朱今天一早从城里来,说是要帮亲戚买点菜油……”许贞解释道。
“买?”老汉骂人了,“冒充市管会的人,骗的!抢的!土匪!”
“唵?”七姑娘吃惊地张大了嘴。
许茂气冲冲地拎起柜台旁的背篼,瞪着许贞,怒喝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脸色苍白的七姑娘当众抱头痛哭了。
一五
旧货市场上,金东水神情坦然地站在一些兜售旧物的庄稼人中间。他的旧军棉衣肩头上露出灰黑色的棉花,面前的背篼沿上放着那件半旧的鼻烟色毛衣。小长秀偎在他的脚边,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金东水捧着一本破旧的《水利工程学》,全神贯注地阅读。背篼里还摞着几本大部头的旧书,面上是一本《土壤学》。
四姑娘拉着长生站在街对过停了片刻,她看着金东水和他面前那件毛衣,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梳着辫子的四姑娘捧着这件刚织好的毛衣,递给金东水;金东水穿上毛衣,满脸喜容地向依偎着大姐的四姑娘道谢。
四姑娘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向金东水走过去,大胆地喊了一声:“大姐夫!”
金东水抬起头来,看到四姑娘正站在面前,不禁有些惊愕。他用埋怨的目光扫了长生一眼,干巴巴地说道:“四姨,你也来赶场!”
小长秀早就喊着“四姨”扑了过去。
“看你的辫子是咋个梳的?”四姑娘瞥了一眼金东水,取下插在发髻上的梳子,把金东水给长秀胡乱编上的辫子打散重梳。
金东水父子默默地看着四姑娘打扮小长秀。
四姑娘利索地给孩子梳好辫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把她抱起来,脸贴脸地亲热着,并毫无羞怯地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直逼金东水的眼睛。
金东水不自在地转过脸去,下意识地把靠在墙上的扁担握在手里。
四姑娘拿起那件毛衣看了看,平静地说:“这还是大姐买的毛线,我织的呢!卖它干什么?还是留着穿吧!”她把毛衣放进背篼,叫长生背起,催促金东水说,“走啊!”
金东水茫然不知所措。
“到哪儿去?”长生娃天真地问道。
四姑娘向小长秀一笑:“回家去嘛!”说完脸上现出了红晕。
金东水迟疑地说:“四姨,你先走吧,我们还有点事没有办完。”
“大姐夫……”四姑娘还没有说下去,就看见郑百如满脸悻愠地盯着他们走过来。她立即把头撇向一边。
金东水微微一怔,胸怀坦荡地走近一步,问郑百如道:“你找我吗?”
郑百如嘴唇扭曲着,眼珠骨碌碌地乱转。他傲慢地摇摇头,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话还没有说出口,四姑娘一步跨到金东水身边,旁若无人地说:“走呀!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金东水困惑地望着四姑娘,只见她的脸色出奇的镇定,双眸平静得像一泓秋水。
“走呀!先去给长秀他们割两斤肉吃!”四姑娘说着,竟推了金东水一把。
郑百如咬牙切齿地盯着四姑娘一行远去的背影,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四姑娘一手抱着长秀,一手挽着布包,旁边走着长生娃,后面跟着金东水。这个情景,像是向人们宣告:一个温暖的新家庭组织起来了。领头的四姑娘兴奋而镇定,既不畏惧,也不骄矜。而走在最后的金东水却皱着眉头,思索着可能带来的后果。
赶场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就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来到卖肉的食品站。这里已经上好铺板,挂着“肉已售完”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