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把长秀放在地上,对长生说:“肉摊子咋个收得这样早?”她悄悄地看一眼金东水,觉察到他拘束的神情。
金东水伸手去拉长秀:“秀,跟我回家吧!”
长秀闪避着,紧紧抱住四姨的腿:“不跟你走,我跟四姨买肉去!”
长生懂事地:“卖肉的关门了,走吧!”
“不嘛!不嘛……”长秀把四姨的腿抱得更紧了。
金东水蹲下身子,对女儿说:“秀,跟爹走,爹到河里给你摸条大鱼……”
小长秀根本不听,把头钻到四姨挎着的布包底下去了。
金东水一抬头,看见郑百如正站在街对过,脸色难看地盯着他们。
四姑娘低下头祈求地望着金东水:“大姐夫,他们都饿了,那边有饭馆,我们先去……”
金东水没容她说完,烦躁地站了起来,伸手抓住长秀的胳膊,粗暴地提起来,抱住就走。
小长秀被吓了一跳。她在父亲的怀抱里挣扎,拼命地喊着:“四姨,四姨……我要四姨……”
长生娃依依不舍地回顾着四姨,跟父亲走了。
四姑娘脸色惨白,呆呆地望着金东水父子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她听得见长秀凄厉的哭喊声,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住脸,泪水像清泉似的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站在街角的郑百如,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
第四章
一六
接近晌午的时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
许茂家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四姑娘那间草屋外的灶台上熬着一小锅白米稀饭。四姑娘蹲在灶旁,把烧红的木炭夹进一只竹编的烘笼里去。她脸色依然是那样娴静,隐约有一丝愁容。
龙庆嘴里噙着叶子烟,走进院来,招呼四姑娘道:“老四,听说你爹病了?”
四姑娘站起来答话:“他赶场回来就病倒了。好几天了,还不肯抓服药吃……”
龙庆打断说:“他是心病。你就在家好好招呼他。颜组长喊我和老九跟她去看老金,又扑了个空。她们就在昌全屋头吃午饭,不回来了。老九下午还要陪颜组长他们参观昌全的科研地,公事嘛,你跟许大爷说一声。”
“嗯。”四姑娘点点头。
许茂老汉和衣躺在床上,两眼呆木地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照片。
四姑娘轻轻走进屋来,一手拎着烧得暖烘烘的烘笼;一手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粥上有几块泡菜。她把碗放在桌上,烘笼递给父亲,说:“颜组长和老九不回来吃饭啦。”
四姑娘见老汉一言不发,便拿起搁在柜子上的那件扯破衣襟的长衫,转身轻步走了出去。
老汉坐起来拢着烘笼,眼睛依然望着那张全家福,心头纠缠着这几天连续发生的让他揪心的事情。他突然放下烘笼,站在板凳上,从大立柜顶上翻出来一块嵌着奖状的镜框,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爱社如家”。
许茂捧着镜框凝视着,眼前泛起了十几年前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傍晚,夕阳似火。晚霞映红了许家大院粉刷得洁白的院墙。女儿们簇拥着捧着奖状的父亲和背着九妹的妈妈,唧唧喳喳地走进院来……
老汉颤巍巍地用抹布擦掉镜框上的灰尘,一失手,抹布落在地上。他缓慢地弯下腰去捡抹布,看见立柜旁那只从连云场上带回来的菜油瓦罐,眼前模糊了,他似乎看见那个抱着病孩的可怜的母亲哀哀地向他求告着:“老大爷,做做好事买了吧,就当救命一样!”
老汉赶紧闭上眼睛,眼前却又跳出来那个小胡子小朱;紧接着,卖油的妇女泪涟涟地指着许茂:“就是他!就是他!”随着这几声凄厉的叫喊,那个壮实的汉子抓住他的衣领:“吔,你老人家好狠心!”人们围上来了,吼声响起来了……
老汉手一松,镜框跌落在地上,玻璃碎裂了。他颓然跌坐进竹椅里,双手抱住了白发苍苍的脑壳。
一七
葫芦坝河坎上一溜向阳高地边,插着一块“科研试验田”的牌子。绿色的麦苗,粉红色和粉白色的豌豆花,紫红色的蚕豆花,嫩黄色的早油菜花,像棋盘格子似地分布在这块田园上,显得生机勃勃。
“豌豆,属于豆科,匍匐茎,叶子对生,蝶形花冠。”吴昌全摘下一朵豌豆花递给颜少春,“豌豆营养价值很高,但是产量太低。”
颜少春又接过吴昌全递来的放大镜,端详着花瓣,问道:“有什么办法能提高产量吗?”
“我和金大哥正在试验。可郑百如硬是不支持。”
小齐插嘴说:“昌全同志,说话要注意影响啊!怎么能这样讲话?”
吴昌全瞥小齐一眼,没有回答。他领着颜少春往麦地走去。
九姑娘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偷偷地望着她仰慕的昌全哥,眼睛里闪动着异常的光辉。
小齐转过脸看着许琴想说点什么。九姑娘青春焕发的面孔,痴情迷离的眼神使得这个严肃刻板的青年干部发呆了。
许琴感觉到了小齐的注视,忙绷起脸往颜少春那边走去。小齐蔫蔫地跟了上来。
“颜组长,有通知。”龙庆跑过来把一纸公文递给颜少春看。
颜少春看过通知,说:“区委整风提前了,我要去参加几天。”她略想了想对小齐说,“我们刚来不久,情况还没有摸透,这一段时间你主要做些宣传工作,进一步了解情况。遇事要跟支部的同志商议,尤其要尊重老龙、老陈这些有经验的同志。”
小齐瞥一眼许琴,一板一眼地说:“我保证,请颜组长放心。”
颜少春对龙庆说:“金东水的问题,我到区里反映一下。他的那份生产建议书也带去请搞水利的同志看一看。”
小齐的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
一八
郑百如举起一只小酒盅,眉开眼笑地奉承道:“爹,我再敬你老人家一杯!”
这是在三姑娘家的饭桌上:许茂坐首席,两边是郑百如和抱着奶娃儿的三姐,下首的两个男娃忙着去夹大海碗里堆得尖尖的鸡肉块。
三姑娘一巴掌打在大儿子的手背上:“看你八辈子没有吃过鸡的鬼样子!”她举起筷子朝父亲和郑百如说,“吃啊,吃啊!这几只鸡若不是一下都瘟死了,你们也莫想有这个口福!”
郑百如笑嘻嘻地点点头。他见许茂又是一盅酒下肚,便低声下气地说:“爹,我和秀云的事,还要请你老人家多包涵。只要让我们重新和好,你叫我咋个检讨,我就咋个检讨!”
老汉慢慢腾腾地嚼着鸡腿,盯着郑百如。
三姑娘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喂,郑百如,这话可是你自己红口白牙吐出来的,二天莫要不认账!”
“当然!当然!”郑百如顺从地点头应承。
三姑娘得意地:“就是嘛!我们许家的人没有求告过你半句话。往后你要是再欺负我家老四,可不得行啊!”
郑百如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夹起一块鸡腿放进老汉碗里,又朝三姑娘亲热地说:“三哥咋个还不回来?给他留一碗啊!”
“留得有。”三姑娘唠叨起来了,“这个人也是!昨天老四听说我家的鸡死绝了,悄悄塞给大娃子五块钱。你三哥硬要今天就把鸡婆买回来,也不晓得死到哪里去啰!”
憨厚朴实的三姐夫罗祖华,手里拎着一对拴着脚爪的半大母鸡,苦着脸匆匆走过柳溪河的石板桥。他一边走,一边又想起了连云场那个尴尬的场面:
——他提着母鸡在一个小摊上给三姐挑针,忽然,听到背后有两个妇女在窃窃私议:“这不是葫芦坝许茂老汉的三女婿吗?”“是他,这个老实。听说许家的四姑娘跟她大姐夫搞得好热闹哟……”他回头循声看去,那两个女人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罗祖华一个趔趄绊在路旁石头上,低头一看,鞋帮和鞋底间豁开了好大一截。他忍住疼,坐在黄桷树下的石礅子上,捡起一根草绳,把那只脱了底的破鞋捆扎起来。
树背后,郑百香纳着鞋底和几个拾柴火的妇女悠悠忽忽地走过来。
“听说了吗?工作组来的头天晚上,许茂家院子里出了怪事啦,大姐夫钻进了四姨子的屋!”
罗祖华听见郑百香的声音,更加愣怔了。
“前两年就有些风声嘛……”
“头些天,那两个还一路去赶场哩!”
“这一回有好戏看啰!未必许茂老汉能让他四姑娘在自己屋里头偷人养汉子……”
罗祖华脸色焦黄,抓起那对母鸡,赶紧跑走,背后传来了那群妇女的嬉笑声。
三姑娘的这顿饭快结束了,她带着胜利的喜悦问许茂老汉:“爹,我把你老人家请来,就是为了老四的事,就这么办吧?”
老汉看了看郑百如,不言不语。
三姑娘又急了:“老先人!你开个口嘛!只要有你一句话,老四那里我去说。把耳鼓山那头退了,不也是我去办的吗?”
许茂终于慢腾腾地说:“这些事,我,不管了。”
郑百如心里有数了,不觉微微一笑。
突然,罗祖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把母鸡往地上一掼就一屁股坐下,光张嘴说不出话来。
“咳!丢了魂啦?”三姑娘提起鸡交给儿子。
郑百如关切地问:“三哥病了吗?”
许茂也站起来,惊异地看着三女婿。
罗祖华接过三姑娘递来的碗,喝了口水:“……外头都说了……工作组来的头天晚上……”
许茂神色紧张;郑百如暗自高兴;三姑娘急不可待地摇着自己男人的肩膀:“痛快点,瘟牲!”
罗祖华疑惧地看了老汉一眼,痛苦地说:“怕不是真的,可人家说,那夜晚,大姐夫他,钻进……四姑娘屋里头去啦!”
“啥?”三姑娘光火了,“哪个嚼舌头根说的?冤枉人不得好死!”
突然,郑百如失声叫道:“爹……”
只见许茂浑身打战,两眼失神,举起拳头“砰”地捶在桌上,身子瘫倒下去。
众人忙把老汉扶到竹椅里坐下。三姑娘感到事情不对了,愤愤地问道:“爹,真有那种事?”
老汉憋了半天,才喊了出来:“天那,我前辈子造了啥子孽啊?”
就在这个时候,四姑娘出现在门口,两顶斗笠,一顶戴在头上,一顶拿在手里,显然是来接许茂的。屋里一下子肃静了,目光都朝她射去。
四姑娘看到的是:老汉愤然地转过脸去;三姐夫双手抱着脑袋;郑百如眼里射出了阴冷的目光;三姑娘怒冲冲地瞪出了眼珠;孩子们呆若木鸡。四姑娘看着大家异样的神情,愣住了。
三姑娘冷峻地说:“你还有脸到我这儿来?你和金东水……哼!你做的好事!”
四姑娘的脸刷地白了。她咬住牙,忍住泪,仇恨地盯住郑百如。
许茂突然抄起板凳,大喊一声:“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罗祖华连忙拦住。
四姑娘转身就跑。
郑百如假惺惺地赶到门口:“秀云,秀云,你等一等……”
只见四姑娘一路狂奔,绕过竹林不见了。
郑百如回到屋里,庄严声明:“爹,三哥,三姐,你们莫着急。依我看,这件事怪不得秀云。秀云的人品我还能不知道?责任自然全在金东水身上。头些天在连云场,我还亲眼看见他缠着秀云,跟在后头走嘛!”
“哦?”三姑娘深信不疑了。
郑百如接着说:“我决不怪秀云。我还是希望和她复婚。这个决心我是下定了。”他这一席话,博得了在场人的敬重和信任。
四姑娘奔进她的破草屋,扑倒在床上,拽过被子蒙头大哭。
九姑娘推开门走进来,脸色异常严肃。
四姑娘拉下被子,含泪仰望着九妹。
九姑娘走近床前,沉重地,“四姐,你咋个做出这样的事……唉!”
四姑娘惊讶地:“老九,你也这么说……”
九姑娘嘟哝道:“那天晚上的事,爹一直不让声张出去……就是为了你嘛!可你还……咳!我看你还是早点跟郑百如复婚了吧!”
四姑娘的心头委屈和恼恨交织在一起,她蓦地坐了起来:“莫说了,你快走,快走……”
九姑娘愤愤地看一眼四姐,扭头走了出去。
九妹走后,四姑娘呆呆地坐在被窝里,两眼愣愣地望着昏暗不清的纸糊墙壁,一只黑蜘蛛吐着丝从屋角吊下来。她突然觉得这只小蜘蛛越变越大、越来越近,一会儿变成了郑百如,一会儿又变成了大蜘蛛。这只硕大狰狞的黑蜘蛛,睁着可怕的眼睛,张开毛茸茸的爪子向四姑娘爬来了。巨大的黑影盖住了她的身子。她猛地惊叫一声,两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一九
雨潇潇,柳溪河笼罩在茫茫烟雨之中。
葫芦颈上管水人的破草棚顶,飘着淡淡的炊烟。
草棚里,金东水坐在门边小板凳上,捧着一本《小型水电站设计》。这本书深深吸引了他。
长生娃在灶下烧火。灶里烧的柏树枝是湿的,忽燃忽熄,不时冒出滚滚浓烟。长生娃鼓起嘴,对着灶口使劲吹气,眼泪花花都被柴烟熏出来了。
小草棚烟雾弥漫。坐在床上玩耍的小长秀捂着眼睛直喊:“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这才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着长生娃的狼狈相,不由心头一动,说:“莫吹了,我来烧。”
“不,我会烧……你看你的书嘛!”长生娃揉了揉眼睛,懂事地说。
小长秀从床上爬下来,赤脚跑到灶旁:“哥哥,我帮你吹!”
长生娃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一捅,柏树枝发出一阵爆裂声,“轰”的一下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照着兄妹俩抹着几道黑灰的笑脸。
金东水望着早熟的儿子和天真的女儿,又爱,又怜,鼻子一酸,转过脸去。
长生娃打开一小包被雨水打湿的盐巴,倒进盐罐,扭头对父亲说:“爹,我去买盐巴的时候,坝子头通知党员开会,你去不去?”
金东水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
长生焦急地问:“爹,他们为什么不叫你去?莫非你连党员都不是啦?”
金东水站起来强压着心中的愤怒,严肃地说:“不,爹一辈子都是党的人……”他爱抚地摸着儿子的头,“你做饭,我到机房看一下就回来。”他斗笠也没戴就揣着那本水利书,大步走向河边。
长生娃疑惑不解地望着父亲的背影。
金东水弯下魁梧的身躯进了低矮的水泵房,他把书放在门边板凳上,用油丝擦了擦铮亮的机器,便坐下来看书。他翻了几页,就激动地扔下书,站起身,在狭窄的泵房内心绪不安地踱来踱去。突然,他拿起那本书,使劲扔进河里,眼见黄色的书皮在河水里翻滚,缓缓漂沉下去。片刻,他又几步赶出去,跳进河里把书捞了上来,裤脚和鞋袜全都湿透了。
金东水站在河边,抬头眺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冬天快过去吧,春天也该来啦!”
二〇
许家院子门口,龙庆披着蓑衣,站着吧嗒他那似乎永不离口的叶子烟。
九姑娘站在他身旁认真地说:“龙二叔,我不是党员,怎么能去参加党支部大会呢?”
龙庆脸色阴沉地:“这是工作组齐同志的意思,说是要讨论你的入党问题。”
九姑娘惊讶了,她咬着手帕角,沉默了许久,才说:“我还没交申请书,这合适吗?”
龙庆为难地:“如今的事情说不清,前几年,郑百如不就是工作组点名入的党吗?”
九姑娘又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不,我还是不去。龙二叔,这样的入党有什么意思呢?你看,七姐回来了,家里还有事哩!”
龙庆向从雨雾中走来的许贞打了个招呼,对许琴说:“好吧,就这样。我看不去是对的,齐同志那里我去回话。”他戴上斗笠走了。
七姑娘收好伞,在门槛上擦掉鞋上的泥巴,问九妹道:“龙二叔叫你去干啥?”
九妹懒懒地回答:“开党支部大会,齐同志叫我去入党。”她们一道走进院子。
“你不去?”七姐瞪着九妹,“你咋个这样傻!”
“是老七吗?进来!”从屋里传出许茂老汉的声音。
许贞捧着一只人造革皮包,老实地站在父亲床前。
躺在床上的许茂老汉咳嗽了两声,嘲讽道:“你回来干什么?还认得这条路吗?”
“爹咋个还有这么大的气哟!”七姑娘笑嘻嘻地从皮包里取出白糖和挂面,“人家请假回来,是专门给你老人家做生日的!”
“谁稀罕你这点东西?”老汉慢慢坐起来,“那个流氓还来吗?”
“没有。”七姑娘笑不出来了。
“是实话吗?”老汉厉声追问。
“真的。他再来,我也不理他,我瞎了眼。”
许茂看见七姑娘满眼泪水,叹了口气:“我一辈子就有你们九姐妹。咳!要是你们娘在世,就省得我操这份心啰!”说着剧烈地咳了起来。
七姑娘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九姑娘走进来把七姐拽走了。
七姑娘坐在九妹的床上,用手帕擦干了眼泪:“老九,陪我去看看四姐吧!”
“我不去!”九姑娘冷冰冰地。
“咋个啦?”
“我不想见她。”
七姐摇着九妹的手:“说嘛!到底为啥子?”
九姑娘恼恨地:“你啊,只顾自己。你晓得家里出了啥子事……外头都说了,大姐夫跟四姐……咳!真是丑死了!”
“不,我不信!”七姐扔开九妹的手。
九姑娘愤慨地:“我也不愿意相信,可那天晚上我亲眼……”